第一章 金陵帝王州

一 钟山

钟山始称金陵山,汉代称钟山。汉末,金陵尉蒋子文自言将死,当为神。后逐贼于钟山脚下,为贼所杀。不久,“故吏忽见子文乘白马,如平生”(《丹阳记》)。于是,孙权派专使封蒋子文为都中侯,并在钟山为他建了一座庙,称为蒋庙,改钟山为蒋山。还有一说,孙权祖父名叫孙钟,“钟山”一名因犯了吴大帝的家讳而改为蒋山。东晋时始称钟山为“紫金山”。传说晋元帝未渡江之年,人们常常于早晨发现蒋山山顶上缭绕着紫金色的云彩,甚为壮观。中国古代有“紫气东来”一说,紫色云彩也被附会为王者独有的尊贵气象。不过,蒋赞初在《南京史话》中指出:“这正是山上的紫红色页岩,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来的自然色彩。”这种解释符合科学,却让喜欢幻想、爱好浪漫的人难以接受,他们宁愿相信这是钟山帝王之气的外化。由于南齐文人周颙曾在钟山隐居,于是,钟山又有“圣游山”之名。

据说,诸葛亮曾受刘备派遣来到东吴,观察秣陵(今南京)的形胜,见紫金山气象雄伟,如游龙苕峣,石头山地势险要,如虎踞江边,不禁惊呼“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也”,一语道出了钟山的气势和形胜。于是,江南江北,城中城外,都记住了钟山的“龙蟠”,石城的“虎踞”。历代文人提到钟山,也喜欢用“龙”字,如唐代李白的“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金陵歌送别范宣》),宋代苏轼的“龙腰蟠故国,鸟爪寄层巅”(《同王胜之游蒋山》),明代高启的“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清代屈大均的“牛首开天阙,龙冈抱帝宫”(《秣陵》),近代胡小石的“龙虎开天阙,金汤拥石头”(《南京陷及期书愤》)等等。时至今日,南京城东还有一条交通干道被命名为龙蟠路。甚至,我们还能从南京的街巷名、企业名等许多事物中轻易发现“龙蟠”的身影。

如果说秦淮河让人想起的是六朝的脂粉香气,那么钟山让人想起的却是帝王之气。从秦始皇被称为“祖龙”、汉高祖称自己为“龙种”之后,“龙”就成为君主帝王的象征。“龙脉”一词,除风水学中所指的绵延的山脉外,有了更为神化的喻义:指那些出过帝王(或有可能出帝王),或能够安葬帝王、庇佑王室后裔的山水之状。甚至,楚威王听方士说金陵有王气,乃铸金人一对埋在发现王气的地方,以镇压王气。关于王气的发现地,有一说即为钟山。无独有偶,《金陵地记》载:“秦始皇时,望气者云,金陵有天子气。乃东巡,埋金玉杂宝于钟山,仍断其地,更名曰秣陵。”(李昉《太平御览》)传说不一定可信,但却以其似有似无、似真似幻、无法考究的神秘感,让人生发出想登上钟山一探究竟的欲望。

五代十国的南唐也曾定都金陵,但金陵王气依然没能庇护它,国破降宋后,后主李煜被俘至汴京,慨然曰:“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亡后见形诗》)李煜自号钟山隐士、钟隐、钟峰白莲居士,对他来说,钟山就是故国的象征,但如今却连见它一眼也不可能。作为金陵最高峰的钟山犹不可见,那么,只能在梦里“一晌贪欢”了。

或许是因为“王气”的传说,也或许因为钟山确实是块风水宝地,自六朝以来,钟山就成了帝王陵寝及功臣勋戚的葬地所在。孙权死后葬在钟山脚下的孙陵岗,世称“吴主坟”,即现在的梅花山;朱元璋生前就选定钟山南麓的独龙阜玩珠峰为自己百年后的陵寝之所;孙中山和蒋介石也都选择钟山作为自己的归宿。只是蒋介石因退守台湾,未能如愿。

钟山林木葱翠,泉壑幽深,四时景色迥异,犹以晴天为佳。明人杜濬《山晓亭记》赞道:

盖钟山者,气象之极也。当其明霁,方在于朝,时作殷红,时作郁苍,时作堆蓝;少焉亭午,时作干翠,时作缥白;俄而夕阳,时作烂紫,时作沉碧;素月照之,时作远黛,时作轻黄;星河影之,若素若玄。凡此无论昼夜,皆此山之晓也。惟不幸而淫雨、而穷阴、而风霾尘沙、而妖氛,山隐于垢浊,晦昧不见。如此,则虽在永昼,亦山之夜也。

《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云:“江南道,盖古扬州南境……其名山:衡、庐、茅、蒋……”蒋山即是钟山。元人胡炳文《游钟山记》亦云:“江以南形胜,无如昇,钟山又昇最胜处……夹路松阴亘八九里,清风时来,寒涛吼空,斯须寂然……修篁老桧,万绿相扶,风鸣交加,犹作当时吾伊声。”

其实,古代钟山本少林木。东晋时,朝廷“令刺史罢还都,种松百株”(《金陵地记》)。刘宋时,“诸州刺史罢职还者,栽松三千株,下至郡守各有差”(《舆地志》)。唐宋之际,钟山林木日臻繁茂,绿荫遮天。李白有诗《金陵歌送别范宣》可证:“钟山龙盘走势来,秀色横分历阳树。”到元代,已形成“夹路松阴亘八九里”“修篁老桧,万绿相扶”的景象。明洪武年间,曾建孝陵于钟山独龙阜,陵地周围栽松、棕、桐、漆等数十万株,遂使钟山林木苍翠,松涛似海。清人孙龄有诗赞道:“寒空万派怒涛声,夹道乔松五里迎。翠滴直疑灵谷雨,荫浓不辨蒋山晴。干高百尺龙鳞老,脂结千年琥珀成。遮遍南朝萧帝寺,钟鱼清韵隔林鸣。”明季,因战火所致,山林毁坏严重,特别是清咸丰年间的兵火,更使满目苍翠的碧林几乎化为秃顶。今日钟山之树,多为后来所栽。

1000多年前,晚唐诗人李商隐曾站在钟山顶端,看着昔日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北湖”和“南埭”,曾经那里彩舟容与、笙歌曼舞,如今却只剩下了一片汪洋大海。帝王之地也有气数已尽的时候,就像六朝,即使有龙蟠王气的庇佑,300年的繁华兴盛却仍恰似凌晨残梦。那正在走向衰败的大唐是不是也逃不掉这样的命运呢?李商隐在《咏史》中说: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自古至今,游历过钟山以及在钟山附近结庐隐居的文人,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篇章,或发咏史之慨,或抒热爱之情。程章灿在《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中这样描述:

在王安石眼里,钟山亘古如斯的悠悠白云,是与城市的万丈红尘相对立的,它代表着山林的清静,隐逸的高洁,代表着另外一种价值取向。在他笔下,钟山仿佛是陶渊明的武陵源。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空水澄鲜,从稀稀落落的住家中,时而传来几声鸡鸣犬吠,衬托得四周更加宁静。在他的《即事十五首》中描摹过这样的景象,他的黄昏岁月就沉浸在这样的景象中。

如今,六朝的烟雨早已随钟山头顶漂浮聚散着的白云而消逝,我们只能从字里行间,借助语言的魅力感受钟山目睹过的沧海桑田、人事代谢。站在钟山顶端,俯瞰南京,你会觉得北宋仲殊的词有如一声叹息:

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 寂寞处,两潮回,黯愁怀。汀花雨细,水树风闲,又是秋来。(《诉衷情·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