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年间是金陵的鼎盛时期,素有“十里秦淮”、“天朝金粉”之誉。两岸飞檐漏窗,画舫凌波,加之人文荟萃,成江南佳丽之地。
清越帝慕容雪弄下令,上元节在秦淮河上燃放小灯万盏,华影璀璨。如今是斌朝定陶十六年,虽政局不稳,金陵繁华如旧。
这日正是上元夜,花市灯如昼。
一玄衣少年剪手立于河堤,月色如水,映出修长的眉、清隽的眼,有种清冷的雅致。他不过十二三岁,然眸光清冽,如沿剑锋划过的水滴,凝着隐约傲气。
眼下的秦淮河碧阴阴的,厚而不腻,是女儿的胭脂所凝,香艳迷离。
少年脊背硬挺,身姿越发孤标卓然。这样的纸醉金迷、浓酒笙歌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天下的权柄!只有握了生杀权,才有资格醉卧美人膝。
他是当朝四皇子,——慕容云写。
江南是个富硕之地,那些人是想借江南胭脂让自己沉沦吧?
慕容云写细薄的唇,勾出冷嘲的弧度。
忽见华贵画舫中一只小舟穿行,舟约模九尺长、六尺宽。舟头是一个道者,大抵十五六岁,一身素白里衣外披蓝褐轻纱,头戴逍遥巾,手反剪着却不见傲然孤高,倒有一股恬然清气,风骨灵秀,像幅清淡画卷,一纸墨浅浅。
他一时恍惚,来江南这么多日未见山水,却在这一个人的身影里看透风景。
——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见道者一字的眉微蹙,“若世间皆如江南,方为上善。”
他忽被打动,对黑暗中的人微一点头。
舟上人在渡口停下,采买了日常所需,顺便放松肌骨。黑衣人走了过来,“先生,我家爷有请?”体格魁梧,面容刚毅俊朗,眼透精光,是个高手。
道者张口欲应,手被小童拉了拉,“贫道于此处未有熟人。”
“我家爷叹先生所叹,故请一茶。”
道者似被触动,对小童颔了颔首,随黑衣人来到门前,湘竹门帘背后是窗户。时天刚破晓,一线晨光透窗射入。
道者看见一个人侧倚软榻,清素雪衣,肩骨清标,长发疏松委曳,身影慵慵地扫过天空。
或是听到脚步声,他仰起头,脖颈欣长,形如孤鹤。
脸与过窗的光呈一线,道者恰可看到他侧脸骨骼,似用最好的玉,刀雕剑磋而成。唇极是薄致,如沾水桃花,莹润媚丽。
一时间自负风雅的道者竟也惊艳的忘了脚步。
——要何等样的人,才能如此完美的将隽傲与清妩融于一身?
“先生请!”黑衣男人掀开竹帘。
“离昧来访。”道者慎重的道,有种进少女闺阁的紧张。
榻上人拢了拢疏散的衣襟,起身斟茶,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是慕容云写。
道者慎重接过,倾情一饮。
“如何?”他声韵有梨花沾水的雅致,亦有剑破秋水的清锐。
道者抿目细品,香馥如兰,味甘而隽永,是用虎跑泉水煮的西湖龙井,“醉人。”
“怕是人先醉吧!”云写笑容玩味。
道者恍惚,他的笑竟似花落清流般令人心醉。果然是人已先醉了么?侧首一吟,清笛入耳,“醉卧红尘一水间,这茶亦是红尘一水。”
他斜倚窗前,笑意慵慵,“云写。”手指沾了茶水在竹案上写明,一笔一画瘦劲姿媚,端逸有格。
道者浅笑,“贫道离昧。”也写下,行笔游柔婉妙,结字疏朗匀称,稳重之中寓含飘逸。
两人相视一笑,各尽盏中茶。
三年后,黔西,初春。
仲夏以来,地上便再未下过一滴雨,龟裂的土地、干涸的池塘,冬麦棉花等作物皆干死,农民欲用泪浇灌,苦于眼中无水。孩子的唇干裂,老人的皮肤脱下一层层细屑。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公子,这里会有水吗?”深山老林里,衣衫破滥的小童问前面的男子,他形容不雅却没一丝狼狈,眉宇敛含清气,是道者离昧。原是北邙山一脉,俗家名唤段阅。父亲是员外,信仰道教。小童子尘亦非出家弟子,是他拣的弃婴,离昧八岁时二人同上北邙求道。
“书上记载涪陵水便是发源于这座香炉山。”离昧笃定道,拉着松树向上爬。
子尘奄奄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并不是他不信离昧的话,只是找了这么些日子,累了,小孩子难免会有些抱怨,且眼看着水只剩几口,干粮也要吃完了,有些急燥。
离昧道:“你看一路走来树是不是越来越高大茂密?”
“是又怎么样?”子尘趁机找个地方坐下来,他不明白公子这么瘦的身子怎么能走这么久的路,他一个会功夫的人都累了。
“有水的地方树木才能茂盛。我们按照此一直走,一定会找到的。”
子尘低哝,“就算找到我们的干粮也吃完了,你看这山里连个鸟也没有,我们吃什么啊?”
离昧直视着他的眼睛,“乡亲们把最后两壶水让我们带着,我们就这样回去吗?”
子尘低下头,“可……可是……”看到离昧的脚,鞋早破了,又用衣服裹起来,依然有血渗出来,染红了他所站的土地,“公子,我背你吧!”
离昧笑笑拍拍他的头,“你别拖我后腿就行了。走吧!”向山上爬去。
“公子,你好歹歇息一会!”子尘痛惜。
离昧怎么会不明白,艰涩道:“我们多耽误一会,就会有更多人渴死。”
子尘只得跟上他,忽见离昧脚下一滑,顺手巴住一块石头,哪想那石头年久风化,竟一下裂开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一齐向他砸来,“公子!”他闪身过去,离昧已被石头砸中,身子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下滚,子尘几个腾挪才拉住他,借着一棵松树避开石头,“公子,你没事吧?”
离昧头被石头砸中,流了不少血昏混混,听子尘唤勉强睁开眼。子尘赶忙拿出随身带的药替他止了血,将最后几口水喂他,心痛劝说,“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离昧喝了水稍有精神,“我刚才是怎么了?”
子尘看了看他摔倒的地方,“你被青苔滑倒了。”
“什么?”离昧眼神一亮,“你再说一遍?”
子尘不解,“你被石头上的青苔滑倒了。”
离昧猛然推开他,如有神助般的跑到摔倒的地方,果见一块青石覆满青苔,青苔上还有一道滑痕。
“有青苔的地方肯定就有水,看!前面有个山洞!”他们疾步向上爬去,果然青苔越来越厚,到洞口果然听到里面有水声,二人一怔,接着不知哪来的力气,拔足狂奔,直到一个水潭前!
离昧喉间一哽,张臂扑抱在水潭边,吱唔半晌才惊叫,“有救了!有救了!我们找到水源了!子尘,我们找到水源了!”
子尘捧连几捧喝了,犹觉不够“扑通”一声跳到水潭里,埋头在水里像老牛一样大口大口的喝,不妨喝得急了呛住,一边咳一边还不停的往嘴里灌,还不忘打手势让离昧快点喝水!
离昧拿出绳投入水底,捡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阵,眼睛清亮的如沁出的山泉水,“以这个水量够村子里的人用了,沿着水脉开挖,至少可解方圆百里的忧患,快做好记号,我们这就回去告诉乡亲们好消息!”
“公子!你先喝口水啊……”
寂静无人的山道,两匹马疾驰而过,马蹄卷起一路黄尘。
山路曲折,下坡的拐弯处蓦然出现一道木桩,尖锐的木头正对马颈!马上人眸色一厉,一声长啸,但见两马四蹄踏风,纵身一跃,轻巧跳过木桩,稳当落地。
二人驻马,只见两旁皆是崇山峻岭,地势极为复杂。
“这里已是黑峡寨的范围。”言者身着白衫,虽一路疾行衣袂不染点尘。声音轻灵,细看竟是个着男装的女子。
身旁黑衣男子会意,“洛阳唐证,拜会黑峡寨的各位好汉!”他声音雄浑,如惊雷在群山之间回旋。
片刻山路上出现一队人,为首之人书生装扮,二十来岁,儒雅斯文,全不像土匪之流,“原来是洛阳唐大侠,久闻大名,幸会!不知这两位是何人?”
唐证道:“黑峡智囊徐夫子的名字唐某早有耳闻。”指着身边女子,“此乃江南南宫楚。”
徐魏道:“黑峡寨何幸,竟得唐大侠与南宫公子同来?”黑峡寨素未与江湖人往来,不知来意如何。
唐证开门见山,“为一笔大买卖。”闭口,却有声音直入徐魏耳中,“夺习水县赃款。”徐魏脸色一变,十指握成拳,“三位请随我见大当家!”
黑风寨建在大山深处,极其隐蔽,山崖沟壑,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徐魏直接带他们来到密室,大当家张栓坐在虎风椅上,身材高大雄壮,一脸络缌胡子,带着大野莽汉的气息。
徐魏道:“大当家,这两位就是洛阳唐大侠、江南南宫公子。”
张栓一抱拳,“明人不说暗话,到底是一桩什么买卖?”
唐证一字一顿道:“劫县衙。”
张栓冷冷道:“徐先生,匪不与官斗,这规矩你清楚吧?”
南宫楚折扇一撒,笑意嫣然,“大当家不愿做这单生意也成,只是半个月后,这儿连西北风也没有了,兄弟们可喝什么呢?”
张栓、徐魏脸色齐变!这人什么来头,竟将寨里缺粮的消息都打听得如此清楚?
南宫楚叹息,“可怜黔西一旱六个月,百姓饿死过半,贵寨就是藏了金山银山到这时也要吃空了。如今有这些贪官,不取白不取。”
张栓一拍桌子,“我是粗人,南宫公子有话直说!”
“朝廷知黔西大旱早已下发赈灾粮款,然百姓依然饿死,钱粮全被贪官私吞。故请寨内兄弟取这些财,以黑吃黑,他们必不敢上报。”
张栓问:“抢谁?”
南宫楚道:“习水县令张冒。”
张栓听闻看向徐魏,见他虽极力隐忍,脸上忍止不住抽搐,狠狠一拍桌子,“好!老子抢了!”
四人商议完行事计划,南宫楚应邀留在山寨,唐证驱马回去,见行驿书房灯还亮着,敲门,听里面人许可推门而入。
青灯下,一玄衣男子伏案临卷,雪白的脸微有倦色,薄唇轻抿,眉间一点朱砂像浸了血般的红艳。
这人正是慕容云写。
“爷,一切均如所料,皆已办妥了,只待后天行事。”
“嗯。”男子低应了声,“做的干净点。”
“是!”唐证恭敬道,见他放下笔,拍手命侍女打水来,悄然退下。
张家村,破舍。
“公子!你怎么就起来了?你要多休息几天!”子尘进门看到离昧坐在破桌上写字,急忙夺他的笔。
离昧信装入信封中,“你随我去一趟县衙。”
“你去哪个地方干吗?”提到县衙子尘立时一脸愤恨。
离昧忧心道:“如果这样取水这个水源怕不久就会干涸,而且还会因为抢水而出事故,需要县衙维护开挖,这才是长久之计。哎……这干旱何时才是个头啊!”
“可是他们会理你吗?你忘了上次……”离昧打断他,“这次已经找到水源了,他们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走!”
子尘又是气恼又是叹息,知道劝不住,只能跟着他去了。
县衙离乡村很远,他们到时差不多未时,可县衙竟早早关门了。无奈只好来到县令府中,向守卫的道明来意,那人上下打量了离昧一阵,露出一个令人十分不舒服的笑,伸出手。
子尘早窝了一肚子火,愤然打他,离昧拦住,将一块碎银子递给他。
守卫掂量掂量,“这还差不多。等着!”不一会跟着一人出来,那人脑满肠肥,八字眉,小小的眼睛,掂着两根胡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离昧,对守卫说:“不错!”
守卫对他点头哈腰一阵,对离昧道:“这是我们师爷大人,你随他去见老爷吧!”
离昧跟他进去,子尘随后,却被守卫一挡,“县令府岂是人随便进的,你在外面等着。”
“你!”子尘恨不得一脚将这人踹飞,被离昧挡住,眼见他随那脑满肠肥、不怀好意的人进去,又急又气,恨恨得跺脚。
离昧只觉越走越偏僻,狐疑问,“施主,敢问这是何处?”
“自是接待你的地方!”
离昧听他声音脊背一寒,“县令大人可是在此处?”
“大人正忙,就由我来接待你。”他看着离昧,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搓着两只手向他靠近。
离昧退后一步,正色道:“施主,贫道此来是献水源图,开挖水源以救难民,请施主带路,功德无量。”
“难民?哪来的难民?这儿水多着呢?只是像你这样清秀的美人却少,只要今儿你陪了爷,明儿我就请大人挖水,保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离昧知这等人好言无益,转身就走,立时有几个人拦住他,将他丢进房子里。胖子关上门一步一步靠近,“到了这儿你插翅也别想出去!”
离昧脸色铁青,“贫道是男人!”
“爷就喜欢男人,你今儿就……”步步逼进,离昧昂然而立,并未退缩,待他靠得近了,手一弹,一股雾气升落,胖子摇摇昏过去。
此时窗户轻吱一声,子尘探进头来,狠狠踹了胖子几脚,“死猪!”
“好了!我们去找县令。”
子尘啐一口,“那狗官正在听歌舞呢!公子,这帮狗官都是一个样,才不会管百姓的死活!去了也是白去,我们还是回去吧!”
“来都来了,不试一下怎么行?”
“可是我们怎么去呢?没有人带是不可能见到他的?硬闯也不行。——不如这样,公子你把信写得恐怖一点,我用飞镖放在他头边,这些人都怕死,说不定一吓还真成功了呢!”
离昧轻斥,“胡闹。你这一吓我们还出得了这府吗?你也看出这里守卫很森严。”
子尘吐了吐舌,“那你说怎么办吧?”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师爷,大人叫你呢!”
两人一惊,子尘赶忙学胖子的声音将人挡回去,从窗户出了房间,避开守卫来到一个房间,可听见里面丝竹歌舞,透过窗见一个肥肥胖胖的人坐在红红绿绿中间,就是县令了,离昧就要过去,突然一个人叫,“有刺客!保护大人!”接着就有剑向他们射来!
幸好子尘反应灵敏及时拉过他,“贫道寻得水源,请大人救百姓!”
县令一听刺客脸都白了,结结巴巴,“杀!杀了!都给我杀了!”
箭接二连三的射来,子尘拉着离昧左藏右躲甚是狼狈,不由愤恨,“你这狗官,那么多百姓渴死了你不救,反倒随便杀人!有没有天理!”
眼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抱着离昧一纵身跳到屋顶上,将他安置在角落里,自己跳到厨房里,寻找食用的油四散倒开,一把火烧着。
离昧从屋顶上看去,四周的衙役都向这里集来,唯有一处岿然不动,心想必有异处,又见不少难民装扮,却并不面黄肌瘦的人向那里靠近,好奇不已。
“公子,我们走!”子尘抱着离昧突飞出去,还不忘将手里信一扔,灌了内力的信像剑一般狠狠地刺到县令的肩膀上。接着他足点屋檐,几个纵合消失在夜空中。
大旱了这么几个月,房屋一点既着,衙卫哪里还顾得着他二人,纷纷去救火,却没发现一队难民装扮的人悄悄靠近府库。
远处的高楼上,玄衣男子负手而立,见火起薄唇一抿,笑容冷凉。
——萧满,你以为将我驱出朝野我便奈何不了你么?
忽见火光之中一个白影跃出,身姿轻逸,皎若满月,不由一怔。
黑峡寨满载而归,看着一箱一箱的金银珠宝,土匪们眼睛都红了,“兄弟们!我们发了!这些钱够我们花几辈子了!”
唐证长刀一横,压住银箱,“大当家,这银子你动不得!”
此话一出,四周杀气凛凛!
南宫楚道:“不瞒各位,这些钱并非张冒的,而是黔安侯萧李的。”
黔安侯萧李乃是君后萧满之兄,任枢密副使之职。当朝由枢密使掌握军权,但谁都知道枢密使不过是个摆设,真正掌权的是萧李,得罪他就是十个黑峡寨也挡不住!
“胡说!黔安侯的钱怎么会放在张冒这里?”
南宫楚道:“因为张冒是本叫萧冒,是萧李的堂弟,将钱财放在这个废物手里为了出其不意。”
张栓、徐魏都怔住了,若真如此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死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小喽罗迅速将他们围起来。
唐证怒声厉斥,“洛阳唐证、江南南宫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劫此银不为其它,唯恨官吏鱼肉百姓尔!我等谁无父母妻儿,焉忍易子而食?”
激奋的人群忽然寂静了下来。
唐证将刀一收,慨然而誓,“我二人并非贪念这些银钱,只要大当家一句承诺:救济难民只到黔西下雨,灾难解除。倘若银钱有多,任兄弟们分取,倘若不够,我自会想法弄来,断不教兄弟们白白劳累!”
有人道:“如今得罪了黔安侯,自身都难保,还顾及他们?”
唐证轻蔑道:“只要守诺,黔安侯算什么!”
徐魏悄声对张栓道:“唐证和南宫楚联手而来,他们身后之人必然不凡,如今朝局混乱,正好寻棵大树好乘凉。”
张栓能带弟兄们打家劫舍,却不懂这些权谋利害,一向倚重徐魏,况此时又没退路,只能愤恨一拍桌子,“妈的!老子就再信你们一回!若再敢耍什么花样,任你身后是天皇老子,老子也先让你尝尝我拳头的厉害!”一拳捶下去,偌大的石桌竟然粉碎!
唐证心知他这是给自己下马威,眼眸一凝,并掌如刀,一挥,但见一道冷光如电没山边石头,石头竟然毫无动静。
众人惊疑,忽听“轰”地一声响,一米高厚的岩石竟从中裂开,犹如刀削!
这功夫比之张栓又高一层!所有人齐齐变色。
唐证一字一顿道:“今日之言,但有违逆,犹如此石!”
南宫楚道:“既已结成盟约,便不必见外。这一箱财宝留下,其它的兄弟们尽可抬进去。事不易迟,还请大当家将山寨里的粮食分些于百姓,徐夫子带些伶俐的人,随我去江南购买粮食。”
山寨里的人大多是因天旱走投无路来投奔,亲朋好友仍在受难,闻此事岂有不助之理?很快便商议妥当。
二人离山寨,策马而归,南宫楚以扇遮面,瞧了瞧日头,“咦,都中午了,也不留我们吃个饭。”
唐证快马加鞭,“爷还等着我们回禀。”
南宫楚跟上,笑吟吟道:“阿粗啊阿粗,原来你发起火来还真有几份大侠的豪迈,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唐证嗤之以鼻,“你未发现的事还多着呢!”往她马屁股上甩一鞭,“少废话!快走!”
南宫楚怒笑,“哟哟,给你点颜色你还真敢开染坊!……”
习水县令家失火,烧死一百零七人,其中包括县令和师爷,知县吴杰暂代县令行事。吴杰虽不是人人称赞的好官,也曾阻过张冒作恶,百姓们顿时生出希望来。
“公子,我们离开这里吧!”再听他这么念往生咒下去,子尘觉得自己就往生了。
离昧道:“我们闯下这等大祸怎能离开?况旱灾未解,岂能一走了之?”
子尘无奈,“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要自投罗网?公子啊!那些都是为虎作伥的坏人,我们是替天行道啊!”
离昧问,“子尘,你可发现有什么不对?”
子尘挠挠头,“什么不对啊?”
“你只在厨房放了一把火,厨房与其它房屋并不相连,怎么会烧了整个府氐?”
子尘恍然,“是啊!那一百多人不是我烧死的?难道我们走后又有人放火?这个狗官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你进府时可发现有什么异常?”
子尘想了想,摇摇头。
“你再想想西角花园有奇怪么?”
子尘细想,“那儿衙役似乎比别处多些,大概有七八十人,而且瞧他们眼中神光内敛,想必武功不俗,应该不是一般的衙役。”
“这就对了,昨晚你放火之后,所有人都去救火,唯那里的人不动,那假山必然有异。”
子尘赞叹,“公子,你真细心!”
“失火之时,有一群人扮作饥民靠近假山,想必这火是他们放了,人也是被他们杀的。”
“那假山里有什么呢?”
“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就知道山里是什么东西了。”蹙眉自语,“如果那些人都是高手的话,能悄无声息的杀死他们,会是什么人?”猛然抬头,目光清利,“黑峡寨!”
“啊?”
“这儿只有黑峡寨有能力悄无声息的杀死那些人,而土匪喜欢的,是钱!如果没错,张冒将贪污的钱藏在那个假山下面!”
子尘颓然,“才出贪官府,又落土匪窝,百姓何时才能吃到饭呢?”
离昧起身,毅然道:“我们去黑峡寨!”
子尘一惊跳起,“公子,你不是吧!”
离昧出门,发现村民们都拿着盆袋着往村口跑,很是奇怪,拉住一个问,才知道村口竟然有人发粮食!他和子尘跟着过去,只见村民们围成一圈,有人高呼着,“大家别抢!都有份!排好队来领取,都有的!……”
子尘高兴的连蹦带跳,“公子!真的有粮食了!真的有了!再也不用挨饿了!我也去分点粮食去!”
离昧见百姓们分到粮食欢天喜地的离开,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望望天,默默祈祷快些下雨。
忽见不远山坡上一个玄衣人正俯望人群,身影欣瘦单薄,却自有一股渊停岳峙的凝练之气。
离昧一时为其风姿倾倒。恍觉自己被一道清浅温宁的目光包围,竟有些脸红心跳。他是谁?好生熟稔。然尚未识出,那人便蓦然转身,衣袂一拂,越过山坡而去。
离昧怅然而立,久难回神。
当天便得知官府开挖治理水源,半个月后一条小溪通过村里,村民们饮食问题终于暂时解决了。村庄里渐渐有了生气,离昧看着乡亲们展开干皱的笑脸,觉得世间最快乐之事,莫过于带给别人快乐。
子尘端了一盆水过来,“公子!公子!快点来喝水!”
离昧见那么一大盆水,哑然,“我是牛么?”
子尘大喝一口,满足的喳喳嘴,“哎,几个月没有好好喝一口水了,真憋屈!我再多喝几口!”
离昧哈哈一笑,捧起盆倾江倾海的倒来。
帝都,凤藻宫。
宫装女子听男子讲完云写近来行动,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潜伏的蛇,终于忍不住露出水面了么?”她就是当今君后萧满,七皇子慕容云育的生母。立于她身后的是其兄萧李,官居枢密副使。
萧李恨恨道:“这个四皇子平日里看起来像丢了魂一样,没想到行事如此阴损,竟联合山贼来劫我银子,我非灭了黑峡寨!”
萧满手一抬作了个禁止之势,“急什么?正好看看这条蛇有多毒。”
萧李愤然拍手,“张冒就这么白死了?”
萧满嫣然一笑,“一颗小棋子,能引得慕容云写出手,已是他的荣幸。”
萧李奇道:“我就不解了,一个活不过十八岁的病殃子,妹妹为何这么在意他?君上再昏昧,也不会把皇位传给个短命鬼!”
萧满眼利如刃,幽幽自讷,“慕容云写,慕容云写,哼!你若真甘心,就不会露出爪牙,竟然露了,我就要看看你的爪牙到底有多利!”
萧李叹息,他知道萧满始终放不下与钟子矜的那段过往,如今钟子矜死了,只能转移到她儿子这里,无奈劝谏,“死者已矣!妹妹还是专心对付太子和三皇子,眼看春闱将至,人才可不能全被太子拉了去。春天一来,靼鞑就退兵了,到时三皇子回朝,朝廷又将风起云涌。”
萧满道:“欲速则不达,育儿还小,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况君上如今正是壮年,最忌讳皇子结党,我们何必淌这趟浑水?且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岂不好?”
萧李明白她欲坐收渔翁之利,不再多言。
有风过窗,吹得珠帘鸣脆,微冷中带着春的气息,萧满忽叹道:“春天来了,是播种的季节,黔西大旱,农民家里怕是没有粮种了吧?”
萧李眼中忽有阴毒的光芒闪过。
终于迎来几场雨的时候,已近三月。
干裂的土地已经湿润了,正是播种的好时候,徐魏派人将种子分发到各户,农民们喜极而泣。
苦难一过,心也开阔起来,见两岸“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时有燕子穿行其间,呢喃唱着春歌,也禁不住浅浅一曲《桃花骨》:
桃花结子年复年,
艳骨又镶几遍?
红尘紫陌这千般,
一万年前,
削骨成笛有谁见,
曲高和寡难言,
一竿蒿,舞尽平生愿。
倾盏独酌在江畔,
此生碌碌几番。
梦里犹叹枕席寒,
诗词赋难,
凭尔醉后荒唐言,
卧风听雨檐前,
君一顾盼,与有荣焉。
他声音温润舒徐,伴着初春微微的小雨,柔靡之中蕴含清新之意,只听得人毛孔都舒松起来。
蓦然回首,身后一人执伞而立,看着欢舞的人群。他没有加入他们的热闹,却加入了他们的欢乐。
清濯的眸润如天街小雨,颊边梨涡盛了酒般地醉人。
他含笑,“是你。”
他莞尔,“是你。”
到此竟找不到语言了,唯静眼相望。
可是这般的喜悦却遮不住他脸色的苍白,眉间奇异的锁着一枚朱砂痣,如梅映霜雪,带着说不出的媚惑清冷之意。
一身黑袍愈发衬得他形销骨立,两片薄唇似欲滴血。
离昧知道,这种容色是不正常的,果见他以巾帕掩唇,极力压抑却止不住低咳。“可是受了风寒?”
“旧疾罢了。”慕容云写收了巾帕,声音略有低哑。抬眼看着离昧,这人一如三年前般诗意,恍若“雨点江南墨点眉,薄衫欲染草色浓”。
离昧关怀,“春风依旧寒凉,少出门为宜。”
他眉头微舒,像是听进去了,又带着小报怨,“闷久了。”
离昧莞尔,“我陪你走走吧?才发现这儿景色不错。”两人并肩而行。
春雨洗着柳叶,那翠色恨不得滴下来似的。初融的河面流水淙淙,时有一只燕子掠水而过,离昧回头,见木屐在草地上印下一行脚印。
是自己的脚印,那么他没有穿木屐?果见他白色的鞋低沾了泥,已然浸湿了。
他在青石上坐下,脱了木屐鞋袜,“寒从脚底生,穿上吧!”
慕容云写定眼而视,不知是介意穿别人的鞋子,还是不想让他替自己受冻。
离昧温煦一笑,“我忽然想小时候的雨,……那是染着青色的,还有点小凉。”赤脚踩在草地上,“就像这般,初春三月,赤脚踏过被雨水沾湿的草地,稚嫩的脚指微红着。”春雨颇凉,果然不一会,他的脚趾头就变红了。
这样的童年,是云写从未体会过的,不由得入神。
离昧呢喃,“也像流水冲出门前小小的沟壑,孩子们捧着泥沙筑起一座座的土城。”笑意未退的看着云写,“你可以想像么?小小的几个孩子蹲在小水沟前,露出一圈白白的小屁股……”
慕容云写神色微窘,见他将鞋放在自己脚边,含笑而视。敌不住他的好意,脱了沾湿的鞋袜换上,只觉一阵温暖从冰冷的脚趾传开,只透心底。
离昧一时兴起,连伞也一并放了,敛袂赤脚而行,折一枝新柳信手挥舞,悠然随兴,物我两忘。
春雨细如牛毛,沾在他头发上,白白的一层,连睫毛上都似挑了一串水晶。他的长相很平凡,但看起来无比的舒服,清新入骨。
不知哪来的一瓣梨花,如轻盈的蝶落在他肩头上。
慕容云写合伞,几步外,一树梨白如雪,间缀着新碧的叶子,清透可人。风拂过,梨花携着春雨零零落下,一时两人肩上、发上皆是梨花。
他失神的望着离昧,只觉他容含诗意、眉目欲染。
离昧亦凝视着他,别有怜惜,见他容色憔悴,像被风雨推残的梨花。然,清隽冷凉的眉眼,别有高洁,“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
“嗯?”慕容云写并未听清他吟的是什么。
离昧拘促一笑,“梨花香,早下秧。你听,山中布谷鸟都在催了,布谷布谷,赶快种谷!”
慕容云写眉角微蹙,如有隐忧,沉吟一阵,“你知农事?”
“我虽道者,并非餐风饮露,还需凭一双手种粮糊口,却谈不上‘知农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慕容云写严肃道:“经去年大旱,这一季农事关乎整个黔西百姓生死。”
离昧心里也是一紧,暗暗打消离开黔西的念头,要看着农民将秧栽到田里,好在这些年他跟着师父种田,也学了不少经验。
这时他们已到行驿外,唐证迎来,“爷,您回来了!”颇是诧异的看着离昧,接到云写的眼神,命人烧水给离昧洗脚。
不一刻丫环寻诗便端来热水,并为他准备了一双新鞋袜,离昧总不好让他再脱了鞋子,只好穿上。
隔着竹帘便闻到一阵茶香裹着药香,是云写在煮茶,案角放着一碗药。
他劝戒,“喝药时不要喝茶,这样有失药效。”云写充耳不闻,斟了两杯,端起欲饮,他下意识的按住他手腕。
慕容云写抬头,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红线,清濯的眼冰般冷冽。
离昧一怔,这般实在不是一个客人的做法,可看着他红得异样的唇,却固执的坚持下去。
云写放下茶杯,怎么会有这般固执又温柔的眼神?看着碗良久,竟似恼怨道:“药太苦。”
离昧愕然:这人,竟怕苦?见旁边还有几个桔子,眼睛一亮,“稍等。”让寻诗找来一块干净的白纱布,到了厨房。
半盏茶的功夫离昧端了茶杯放在他面前,他狐疑的掀开,雪白的瓷杯里,一种黄澄澄的汁液印入眼帘,带着桔子的清甜。
“这是?”
“桔子汁。喝完药再喝些这个便不会苦了。药也凉了,你赶紧喝吧!”
端起药碗一仰而尽,漱了口后再喝点桔子汁,嘴里果然清爽了不少,眉也舒展了。
离昧含笑,“我便告辞了。”
云写指着案上茶,“茶已煮了,不让我喝,待如何?”
离昧便坐下来,但也不能白喝茶,他素来是唠叨人,便将春天病人须注意的事情说起来,又一一告知丫环寻诗、问腊,竟似春雨般绵绵不绝起来。
寻诗、问腊偷偷看了眼慕容云写,暗忖:主子平日里最讨厌唠叨,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怎么今日竟忍受得住了?
连门外的唐证都疑惑地向门内张望。
一壶茶喝完,慕容云写才意识到今日听得话多了,眼神冷淡地盯着他,“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舒服。”
寻诗、问腊、唐证齐齐一震,寒意像条小蛇爬过脊背:爷这句话怎么竟如此吊诡?
离昧也是一愕,半晌尴尬地咬了咬唇,“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行了个道礼辞去。走到门口时,忽听慕容云写幽低的话语,“我记住了。”
离昧又是一愕:记住了?记住他说的话了么?只怕这个人记是记住了,却做不到吧?苦笑着摇了摇头。
待他走后慕容云写对唐证道:“收拾行装。”
唐证忧心问,“这便要走?爷,眼看春种时间就要过了,若真任由发展下去,黔西的百姓怕真没法活了!”
慕容云写拿过架上宝剑,黑色的剑鞘上蟒纹狰狞霸气,他眉头蹙如冷剑,眼中的光芒却比剑还是冷冽寒凉,一字一顿,“宝剑于鞘中,敌忌之,需示之以刃……”
“铮”地一声,宝剑出鞘,只露半点锋刃!
他眸间寒芒一刹间敛藏,“……却不能尽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