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默的树

“彦彦，我还在车上，你有什么想吃的，妈妈给你带回来。”

杨彦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道：“妈，没什么想吃的，就是特别想你，想你早点回来。我去小区楼下接你吧。爸今天会回来吗？”

“他不清楚，今天他有任务可能在单位睡了。怎么了，我听你声音好像有事。怎么想到来小区楼下接我……这次理综没考好？多少分？”

“254分。”

“那还算稳定，你高三作业多不用来接我，写你的作业，写完去睡觉。”

杨彦张口还想说点什么，却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那些来自未来的恐惧与悲伤只能从喉咙里咽下去。

书包里还有没写完的试卷，明天要交。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写试卷，每个房间的灯都开着。这就好像爸妈都在，只是他们在房间里不出来。

除了生物和化学，杨彦写的慢了点，其他几门写的都很快。

尤其是数学，他写大题的速度就比抄答案慢一些，偶尔感叹“这题要是我出，会更难些”。

11点21分，母亲没有回来，他写完了生物作业。

11点26分，母亲没有回来，他正在写语文作业。

11点27分，他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起身把房间里的灯都关了，站在玄关回头，看见母亲推门进来。

汪燕揉了酸胀的眼睛，把包挂在门口的木架上，换了拖鞋往厕所走去，说：“帮我泡杯红糖水。”

“嗯。”

杨彦先把自己的试卷收好放进房间里，去厨房烧热水，站在厨房回望空荡荡的客厅，听着热水器发出的吵闹声音。

往常，或者说重生前，杨彦泡完红糖水会进房间干自己的事。但现在的杨彦泡完红糖水后，抽空煎了个鸡蛋，下了一把面条。

汪燕洗完澡，换好睡衣出来，看见餐桌上有一碗面，旁边是她要的红糖水，儿子正坐在沙发上削苹果。

她愣神片刻，鼻子发酸，裂开嘴笑着却让法令纹更明显了：“怎么想到给妈妈煮面条？”

“我想您这么晚回来会饿。我知道从医院回来后，您会非常累。”说着，杨彦转过头来，道：“吃面条吧，我煎的蛋是糖心的。”

“哎呀，医院累是累，主治医师都累。我还算轻松的，你以后填志愿别填医学类。”

汪燕皱了会儿眉，又强行舒展开来，说：“也不要报警校。”

儿子没接话，汪燕就没继续说下去。

杨彦拿着水果刀缓缓的苹果。等皮都削干净了，他把苹果摊在手上，用水果刀一切分成两半，没伤到手。

一半苹果被他叼在嘴里，两口咬完了。

等母亲把面条吃完时，他把另一半苹果递过去，道：“妈，要不要让爸换个工作？刑警很危险。”

汪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次她没法靠意志力让自己的表情回到平静。

她接过苹果，端着红糖水慢慢走进房间：“我不关心他危不危险，和我没有关系。你要说自己去说。”

杨彦很想再说些什么，可嘴像被粘住似的，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你去学习吧。妈妈很累了，要睡觉。”说完，汪燕凝望了儿子两秒，垂眸掩过无奈，扭动把手关门。

“哒。”

关门声不大，但杨彦好像被吓了一跳，呼吸都快了几分。

小时候的杨彦最大的梦想，是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棵树，因为树没有感觉，也没有感情，更不需要当一个成熟懂事且坚强的男孩子。

这样想法，在每个他父母吵架，成年人怨毒的吼声不断回荡的夜晚，越发强烈明显。

后来，成年人觉得吵架很没意思，选择了沉默，孩子长大了，也选择了沉默。

他们都有要去的地方，母亲当主治医师治病救人，父亲当刑警惩恶扬善，孩子是学霸有光明的未来。

杨彦觉得虽然爸妈没有聚在一起，但他们不吵架而且都健康平安，所以生活也不差。

后来，他和陈思悦被老师怀疑谈恋爱被请了家长，尽管当时的他们认为他们没有。

家里又吵闹了一阵，杨彦还挺高兴，或者说是诡异的激动。

因为，在他记忆里彼此厌恶的父母居然团结了起来，哪怕他们团结起来是为了杀死他澄澈的爱情。

再后来，父亲在执行公务时恪尽职守，抓到了人，失去了腿。

家里又回荡起充满怨毒的嘶吼声，但很快恢复了寂静，沉默埋葬了男人的痛苦和女人的悲伤。

那时候，事情太多，杨彦记不清具体发生过什么，只记得父亲躺在床上喊“滚”，母亲哑着嗓子吼着“要不是为了孩子，我这都是为了孩子！”。

杨彦佝偻着身子，关上房门去厨房做饭，抽油烟机的声音能隐隐盖过他们吵架的声音。

残疾的前几年，父母闹离婚闹得厉害，父亲觉得母亲离开他会过得更好，母亲说为了我才不离开父亲，后来都沉默了。

母亲没有说真心话，父亲也没有说真心话。

我见证了他们彼此伤害却又不可分离的爱情，一如既往的充当夫妻关系的润滑剂，代替父亲哀痛他的双腿，代替母亲惋惜她的青春，坚强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上的悲伤那么多，有的人能力强就该承受多一点，而且我可是我们家唯一健全的男人！

是的，我是我们家唯一健康的男人。

战争结束后，爷爷回到家，身体留着金属片，在我初二那年过世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唢呐高亢，大地又拥有了一个父亲的躯体，人间又得到了一个沉默的儿子。

站在旁边的少年在恐惧，但他很快就不怕了，意识到自己在怕的那一瞬，害怕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冷静。

世界上的痛苦那么多，我能承受的多一点，所以就承受的多一点。

我不算什么，这些能算得了什么……

把试卷写完后，杨彦躺在床上，假装自己是个没有腿的人，他先是从床的这头挣扎着爬到床的那头，又挣扎着爬回来，来回往复，越发庆幸如今父亲的腿还在，小心的睡着。

次日六点，闹钟响起，杨彦拿出手机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但又怕吵到他睡觉，跑步上学去了。

他家离学校跑步只需要20分钟。

所以，父亲叫他跑过去。

太阳跟在少年身后吃力的爬起来，用光亮勾勒出他欣长的身形，清秀而英气的轮廓，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跑到校门口，杨彦的书包被人扯住了。他转过头，撞上陈思悦明媚而张扬的笑脸，心脏像被吻了一下，慌乱的跳动。

“杨彦，你刚才没看见我吗？”

“没注意。”

“喂！我可是老远就看见你了……”陈思悦轻哼一声，嘟嘟囔囔着：“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比不上我喜欢你。”

“啊？”

杨彦的嘴角轻轻地弯了弯，像是少年不小心说出真心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好离她远点，道：“正好咱们走到教室还有段距离，我给你讲三角函数吧。”

“等一会儿再讲嘛。我有东西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