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暗最深

陈思悦紧紧地抓着杨彦的胳膊,坐得离他近了些。

这种行为是极为矛盾的,因为恐怖的故事是他说的,恐怖的歌是他唱的,但是她还是抓着杨彦的手臂。

或许是去保护他吧。

杨彦轻拍了下思悦的手背,以示安慰,慢条斯理的嗓音继续说着。

声音平稳,没有语音语调的起伏,教室里的蜡烛一盏盏熄灭,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

有些好事的同学会轻拍同桌的肩膀,吓得他们惊恐地叫嚷起来。这时候,翁惜会出言安慰学生。但杨彦的故事主角也是个女英语老师,也是在讲鬼故事的时候见鬼。

她的声音让学生越发害怕。

“……后来,女老师从楼顶跳了下去。其实,她看见的幻觉是药物的作用,”杨彦清了清嗓子,“世界上没有鬼。讲完了。”

翁惜打开灯,白炽灯光从天花板撒下来,骤然间眼睛有些胀痛。她靠在教室门口说:“你娃讲的故事真有点瘆人。不讲鬼故事了,距离放学还有1个小时34分钟,看会儿电影。”

看什么电影吵了会儿。

有说动作片,有说科幻片,还有的说爱情片。翁惜听得烦,用多媒体给学生放宫崎骏的《千与千寻》。

这部电影班上有好多同学都看过这部电影,他们想叫老师换别的看。

但还有些同学没看过,翁惜懒得换,就放这部电影。

好在这部片子很好,再看一遍也称不上无趣。教室又黑了,多媒体投影仪把图像投影到白板上,悠扬地曲调响起来。

千寻跌跌撞撞地穿过隧道,看见色彩明丽的世界,光影效果在教室的每个角落游动。

期初,她的父母只是觉得没人管的食物好好吃,就越吃越多,直到变成一头猪。

而千寻只想把父母找回来。

孟雨妍看了几眼,觉得眼睛好酸,趴在课桌上睡觉。其实,也睡不着,就是不想再看下去了。她觉得,她好像她。

好运的女主角遇见了无脸男,遇见锅炉爷爷,还遇见了小煤球和白龙。

但是,她不是主角,他也不是主角。

杨彦单手撑着头,打着瞌睡,看着思悦的侧脸,问:“你相信童话吗?”

“相信,心诚则灵,”陈思悦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呢?你相信童话吗?”

杨彦沉默着,看着她的眼睛。

在放着电影的教室里,他们对视着。忽地,30岁的杨彦似乎穿过18岁的陈思悦的身影,看见了那个独自走过许多年的陈思悦,那个30岁的陈思悦。

杨彦心口闷着,问:“以后,你就不信了。人都是现实的,有的困难克服就放弃了。急流勇退,人之常情。”

“我不会。”

“你会。总有些困难,无法克服。”说着,杨彦的眉头皱紧,看向窗外。

未来那么遥远,12年以后怎么样,谁都没法保证。有段时间,他治疗得差不多了,就是正常与人交往的那种。

但是,那时候,他和思悦已经分手578天了,身上的钱也因为治病花的差不多了。

他治病前给了思悦42万,给了爸妈55万。

治完病,身上就只剩下3345块钱。可能是没钱再治下去,他的病好得很快。本来,他是想治好病就找思悦的。但是,他又觉得男人身上不能没钱。

他打算在BJ工作半年赚点钱再去找思悦,至少存6万块。

但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钱不是那么好存的,人是贪婪的。

为了提高工资,杨彦跳了两次槽,花了1年多存了13万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光的流逝,他越发害怕找思悦会碰见她的“新男朋友”。

万一,她和别人在一起了,我算什么呢?

焦虑又加剧了病情,一天一天的过去,越来越不敢回CQ,越来越不敢找去思悦。

24年初九,杨彦虚岁31,被母亲逼着相了两个姑娘,上午相的25岁英语老师,下午相的27岁公务员。他跟人家说他有病,人家就骂他有病。

杨彦买了单,直接走了。

晚上7点,他买了晚11点的飞机回BJ上班。

就是在那个晚上,他接到了陈思悦的电话。每天,他都在积累勇气,好去找她,每天都失败了。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杨彦真的很开心。

因为,思悦来找他了,她会不会来找我复合。

可是,她说自己要结婚了。

杨彦能说什么呢,什么都说不出了。

他能怪谁呢?

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太傻逼,纯纯傻逼。人就是爱犯贱。杨彦给好多同学打了电话,知道思悦相亲结婚了。

所以呢,等到现在,一无所有,好在卡里还有51万。

杨彦想了想,留了48万给爸妈,自己拿着3万块,收拾好行李去BJ。他要在地球离开前,给父母赚够钱。

后来他的手机一直在吵,那是思悦的电话。杨彦不敢接了,出于自尊的考量,出于面子的考量。

谁知道她打电话给我要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重要,和她说话的每一秒,我都问心有愧。

陈思悦坐在楼顶一遍遍地给杨彦打电话,一边笑,一边哭。在手机电量只剩1%的时候,她放弃了。因为,屏幕上显示“距离手机关机还剩30秒”,已经没时间再给他打电话了。

去年7月,她爸妈车祸了。

爸爸当场死了,妈妈待在医院续命。

妈妈状态好的时候,会看着她,说:“小悦,这个年龄不要挑了,找个人照顾你吧。让我放心。”

陈思悦能怎办呢,只能拼命相亲。

好在长得依旧那样好看,即便30岁了,还有人给她介绍。

就1个月,从去年12月4日开始相亲,所有朋友都帮她介绍,12月27日她和一个32岁的七中的数学老师相亲成功。

陈思悦觉得自己终于对得起妈妈了。

收了3万6千礼金,她和那男的算定亲了,约定今年2月份结婚。

初九下午6时23分,医院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她母亲去世了。本来好好的呢,她还在家里炖鸡汤,打算一会儿带到医院去的。

鸡汤还没喝呢……

陈思悦给那个男的打了个电话,把礼金退了回去,躲在房间里发呆,然后去楼顶吹风。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杨彦了。

但这时候,她就想到了杨彦,毕竟她还想扇杨彦一巴掌呢!

她多想再扇杨彦一巴掌。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谁也不欠谁的。杨彦好好的,干嘛让她扇这一巴掌呢。

这时候,她想对杨彦说:

“去年,我爸妈出车祸了,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你看,我多可怜,你可怜可怜我,安慰我一下吧。这么多年,既然你对不起我,就不要跑啊!”

她想对杨彦说:

“我特别特别难过,你安慰我一下吧。求你了,求求你了……”

可是,当电话通了的那刻,这些话就说不出来了。

陈思悦不想把自己的痛苦变成摇尾乞怜的工具,说不定杨彦会笑她贱,她也会笑自己贱。所以,电话通了的那刻,陈思悦眼眶还淌着泪,但语气是那样平静。

都是成年人了,这点演技还是有的。

“下个月我结婚,想请你来。”

“我没空,新婚快乐。”

电话的嘟嘟声敲击着陈思悦的心脏。

她只是不想让杨彦觉得自己要纠缠他才这么说的,只是为了让自己的面子上好过一点才这样讲的。过了好久,她后悔了,她后悔这样讲了。

所以,陈思悦不停的给杨彦打电话。

她想只要他接了,她就能解释清楚,告诉他:

“我现在好难过,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安慰我一下好吗?”

她想只要他接了,她就能对他说:

“我真的好难过。我感觉我的生命毫无意义,你是我记恨的最后一个人了。你觉得我是不是不该去BJ?我犯贱。要是我不去找你,我就能多陪我爸妈两年。

杨彦,我真的非常讨厌你!

可是,杨彦,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医院?

我一个人不敢去,好吓人,真的特别特别吓人。”

手机没电关机了,陈思悦坐在栏杆边缘,望着天边的月亮,把这些话说完。

一阵风吹过,太阳轻飘飘地坠落,激荡起火红鲜艳的玫瑰海浪,山城又弥漫起了那样绝望的悲伤。

昏暗的教室里,银幕上,少女在寻找白龙的路上奔跑。

杨彦看着思悦的眼睛,下意识地问:“你当时,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什么?”陈思悦茫然地看着他,说:“什么当时,是刚刚。我刚刚问你相信童话吗?你相信吗?”

说着,她扯了扯他的衣袖,眼睛在追问。

怎能不回应?

杨彦笑着说:“相信。”

“嗯。还有,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说有些困难无法克服。面对有些事,有的人,什么都能克服。”

“你说的,别忘了。我会记住。”

“你这样讲,是不相信我吗?”

杨彦摇头,凝望着她的双眸,轻声说着:“我相信。”

尽管,他清楚这样的相信是极度理想化的,但他愿意相信。尽管,他知道在已经检验过的未来,她没法做到,但是依旧相信。

这时候,陈思悦有了种强烈的使命感,有种为他俩的未来拼命奋斗的使命感。

她拿出单词本,接着昏暗的灯光,背单词。

老子蠢是蠢,但是老子知道自己蠢所以努力学!想那萧炎上云岚宗,我陈思悦也可以上一本!我坚守道心,不看电影,日拱一卒,必上一本!

杨彦见她学习,心安不少,把她的数学练习册拿过来翻,加深对她知识掌握情况的了解。

像他俩这样不看电影的人不少。

在高三,哪怕老师让休息,也总有学生不让自己休息。

岳薇也是这样,她正在做物理电磁场大题,她的同桌在做化学有机推断。

班主任翁惜看见他们,不会说什么,只默默欣慰,默默感叹。

到了放学时间,电影如预料的那般没有放完,认真看的学生意犹未尽。这是他们高三在教室看过的最后一场电影。

当然,如果大学不选电影鉴赏这门公选课。

这将会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看电影。

翁惜嘱托了几句,鞭策学生把神经绷紧,认真学习,反复强调的核心是“笑看人生峰高处,唯有磨难成正果”!

悠扬的放学铃声在教学楼里回荡,被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听腻。

刚回到高三不久的杨彦没听腻,他单肩背着书包,在思悦身后不远处慢慢走着。出了校门,他看见她走到天桥对面的水果店,就转身往自己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和昨天一样,孟雨妍跑过来,拍了下杨彦的肩膀,说:“再见!”

杨彦点头,道:“再见!”

然后,孟雨妍就把脚步加快,偶尔小跑着走在杨彦前面。

只不过,这次,孟雨妍没走几步就停下来,等杨彦走过来。

杨彦走到她身边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和我说?”

“感觉你今天讲的鬼故事很吓人。我怕鬼,我们并排走。”

“鬼都是假的。”

“但是怎么证明呢?有关灵魂的东西,都说不清楚。人死后才会变成鬼,但是你没死过,你怎么知道没有鬼。万一有呢?咱们并排走,就今天。”

杨彦皱眉:“没法证明,不代表存在。你这是诉诸无知。这样的论证不具有说服力。”

“你没有办法证明存在,也没有办法证明不存在。你凭什么说我的看法是错的。反正,我害怕万一有。请你今天和我并排走。”

孟雨妍语气稍弱些,柔声说:“就当帮个忙。你千万别觉得我喜欢你哈。怎么可能呢?你想这么多,不会是喜欢我吧?”

“不可能。”

杨彦苦笑着,在她旁边,隔了一米多走着:“我只是想说,用诉诸无知来支撑你的观点是非常荒唐的。证明,非常严谨。”

“我知道。”

孟雨妍的语气有些低落,隔了会儿,问:“你为什么不怕鬼?”

“怕鬼是怕死的一种表现。我不怕死,就不怕鬼。当然,我相信科学。孟雨妍,你是不是有事想和我说?你觉得我值得信任就说,我会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