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二十年,我这次又来到了曾经在此间愉快地度过少年时代的日本。
着陆的机场名叫羽田,对于从云端振翅俯冲的情景而言,倒是个满相配的名字。入夜,在整个儿化作一片美丽灯海的东京上空盘旋几圈,那景致确实美丽。我从台湾来。在那里,我吸一种极其廉价的叫做“乐园”的香烟。可是,过后听说,日本才是真正的伊甸乐园。果若如此,那里一定是个有蛇和苹果的所在。说起蛇,我们的宝岛台湾可谓正宗产地,而且我以前还一度在那里研究蛇毒的地方领薪水呢。提到苹果,前些日子,当偷运入境的日本苹果在台北街头亮相时,因为一个苹果竟卖价十元即三百六十日元,我也只是饱一下眼福而已。这次来日本,相识的某夫人家有苹果园,让我饱了口福。
机场的官员都身着时髦制服,下巴光光的。记得原来日本人除了旅馆学校的毕业生,都是蓄胡子的,看来民主日本果然别有风格。往后吾辈若不相当发奋,恐怕他们会不屑与我等为伍了吧。
航空公司的汽车以飞快的速度将我们送至东京。听说走的路叫京滨国道。首先到达的是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店老板说:“往后可不能再叫什么支那啦,否则,会被狠揍一顿的,必须要说中华荞面。”我们暂且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住下,泡了澡,还吃了生鱼片。附近灯火通明,而且年轻姑娘很多。次日早晨起来,才听说那一带是从前的花街柳巷。从前,邀请三宅骥一教授去上海之时,他还问过我:“在贵国,大街上走着的都是未婚女性,上年纪的妇女都不上街吗?”“不是,现如今谁都一样外出。”当时我这样回答。
后来,还去了日比谷的交叉路口。真叫气派!交通警察宛若指挥者一般居中矗立。丁零零零铃声一响,大家便同时迈步。就像鸡妈妈一声呼唤,雏鸡们便一齐跟着走一样。警察走着走着,突然来个90度转弯,戴白色手套的手做出游泳时的跳水之状。接下来便柔软地舞动两条手臂进行指挥。那手姿简直就像小时候看过的京都舞伎的手姿,让我久看不够。果然日本人做什么都很投入,很卖力气,跟英国巡警大不相同。
老早就有日本朋友在我耳边苦诉衣食之事,想必是非常之困窘了。果然,此番一看,中年以上者脸上都没有好颜色。不过,年轻人倒是都红光满面。繁华的街市之上,大多数女性都是装扮得通体亮丽。无疑在下一个时代里又要忘掉祖辈的辛劳。由于忘却了东京大地震的惨痛,才有了东京街道的又一次焚毁。两国一带似乎多了几处纪念堂。在两国附近坐上省电(现在的JR电车),竟然出乎意料地碰到了许多行商。曾经在我们国家也有行商,可是这里的比起我们国家的要利落得多。看到行商不由得让我舒了一口气,而且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这是因为我们多年来与贫穷为友,而日本却在掩盖贫穷。
我的知己都从心底欢迎我的到来。我几次三番地被款待以上等料理。决非我攀上了富贵知己,也并非我本人富有。大学教授清贫度日,中国更在日本之先。故而为我接风的人在为我破费了一番之后,都不得不缩减了生活费。我想要拜访的前辈已大为折损,让我备感凄凉,不过,好在几个相知的文人朋友尚健在。
到街上转了转。漂亮的广告、德文法文、书籍广告、在电车上用功的青年手中捧着的内容高深的书、音乐、打字、英语、商务、女士礼服制作、烹调、文化,均有了惊人的进步。从前为吾等所专有的知识普及到了一般民众中。真是文化和知识的泛滥。不过,另一方面,我想,“真理为众人所求”,在日本着实见了成效。我在孩提时代,到过御茶水,当时有开往板桥的铁道马车。现在有高级的公共汽车开往板桥。当年夏目漱石正在写猫[1],如今御茶水站有着查泰莱[2]的广告。昔日藤村操跳入了华严瀑布[3],现如今已不再有无缘无故的情死,最多见的是为生活所迫,就是说幽默与忧郁同时消逝了。
注释
[1]指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创作他的代表作《我是猫》。——译注。
[2]指劳伦斯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译注。
[3]1903年5月22日,日本东京帝大的高材生藤村操在日光华严瀑布顶端树干上刻下遗言后,投崖身亡。此事在当时的日本引起轰动。藤村操之死被视为“美丽的哲学的死”。——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