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只鹤
一
走进镰仓圆觉寺的内院之后,菊治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茶会。因为他已经迟到了。
栗本近子每次在圆觉寺的内院茶室举办茶会,菊治都会接到邀请,可自从父亲死后,他就一次都没去过。他认为,那些邀请只是出于对亡父的敬意罢了。
但这次的邀请函与往常不同,里面写到希望他见见一位向她学习茶艺的小姐。
读到那句话时,菊治想起了近子身上的胎记。
菊治八九岁时,曾跟随父亲去过近子家,那时近子坐在起居室,敞着胸脯,正用一把小剪刀剪胎记上的毛。她的胎记有手掌大小,半边覆盖着左乳,半边延伸向心口。黑紫色的胎记上长了稀疏的毛发,近子就用那剪刀去剪它。
“哎,小公子也一块儿来啦?”
近子像是吃了一惊,作势要合拢衣襟,又像是担心手忙脚乱显得尴尬,便稍稍转过身子,慢悠悠地将衣襟整好,束进了腰带里。
她似乎并非因为父亲的到来而惊讶,而是被菊治吓着了。因为他们来时有女佣通报,近子应该知道来客是菊治的父亲。
父亲并未走进起居室,而是坐到了隔壁的屋里。那是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也是平时上课的地方。
父亲凝视着壁龛上的挂轴,轻声说道:“来一盏吧。”
“是。”近子应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走过来。
当时菊治还看见了,近子膝头的报纸上,掉落着像男人胡须一样的毛发。
明明是大白天,老鼠却在天花板上乱窜。廊外的院子里,桃花开得正盛。
近子来到炉边落座沏茶时,神情还有些恍惚。
十日后,菊治听见母亲像分享惊人的秘密一般,与父亲谈论近子因为胸部的胎记而一直不结婚的事情。母亲以为父亲并不知道此事。她似乎很同情近子,脸上带着怜悯的表情。
“哦?嗯。”
父亲略显惊讶地应着声,随即又说:“不过只要有男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愿意娶她,让丈夫看见又如何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啊,身为女子还是有顾虑的。我若是胸部有个这么大的胎记,同样说不出口呀。”
“又不是小姑娘了。”
“那也说不出口呀。在男人看来,即便是结了婚才知道,恐怕也会一笑置之吧。”
“她给你看了那胎记吗?”
“怎么会,您别说蠢话了。”
“就只是说了?”
“今天学茶艺时聊了很多……她可能一时忍不住,就说了吧。”
父亲沉默不语。
“就算结婚了,男方会怎么想呢?”
“肯定不愿意,也觉得恶心吧。不过这秘密也可能成为乐趣,反倒有了点魅惑力呀。有了缺点,反倒能突出优点不是吗?况且那实际也不是大不了的缺陷。”
“我也安慰她,告诉她那不是缺陷。可她说,那胎记都盖到乳房了呢。”
“哦。”
“她说一想到将来孩子出生了,要给孩子喂奶,就特别难受。就算丈夫无所谓,为了孩子也不行啊。”
“长了胎记就不下奶了吗?”
“那倒不是……她是不想让喝奶的孩子看见。我确实没想到,不过她自己想了很多。孩子从出生那天就吃奶,一睁开眼就看见母亲的乳房,而那乳房上竟长了丑陋的胎记。你说,那孩子降生到世上,对世界、对母亲的第一印象,竟是那么丑的胎记——那肯定会影响孩子一生啊。”
“嗯,那是她想太多了吧。”
“不过也是,大可以给孩子喂奶粉,或者找奶妈啊。”
“就算有胎记,只要能下奶不就好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我当时听完她的想法,眼泪就掉下来了。真的是感同身受。换成咱家菊治,我也不想用长了胎记的乳房给他喂奶呀。”
“有道理。”
菊治对装傻充愣的父亲感到愤慨。他也看到了近子的胎记,而父亲却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这让菊治对父亲充满了憎恨。
可是现在,将近二十年后,菊治却苦笑着想,那时父亲想必也很困惑吧。
然而,菊治在十岁之后依旧常常想起母亲那天说的话,万分恐惧将来会有个叼着长胎记的乳房吃奶的异母弟弟或妹妹出生。
他害怕的并非家庭之外有弟弟妹妹,而是害怕那样的孩子。菊治总是忍不住想,从那长着毛的大胎记覆盖的乳房吃奶的孩子,也许会是个恶魔一般可怕的生物。
好在近子并没有生育孩子。他推测,也许是父亲没有让她生,也许让母亲流泪的那番胎记与孩子的话,也是父亲不希望近子生下孩子,因此向她灌输的借口。总而言之,父亲生前和死后,近子都没有生育孩子。
菊治与父亲一同见到那胎记之后不久,近子就主动对菊治的母亲坦白了这件事,也许是为了避免菊治先告诉母亲,采取了先下手为强的策略。
近子一直未婚,就是因为那片胎记支配了她的人生吗?
不过,菊治也无法忘却那片胎记,也可以说他的命运也受到了胎记的影响。
近子借茶会的名义要他跟那位小姐见面时,菊治眼前也浮现出了那片胎记。他突然想,既然是近子介绍的,那必定是一位白玉无瑕的小姐。
菊治曾经幻想,父亲会不会偶尔也去捏捏近子胸脯上的胎记呢。也许,他还轻轻啃咬过那片胎记。
如今走在鸟鸣清脆的寺山,他脑中又闪过了同样的幻想。
可是在菊治看见胎记的二十三年后,近子在他的心中逐渐男性化,现在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中性存在。
她在今日的茶会上,也会手脚麻利地款待来客吧。那胎记覆盖的乳房,也早已松垂了吧。想到这里,菊治不禁莞尔。就在这时,身后有两位小姐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菊治停下脚步,让出了道路。
“请问栗本老师的茶会在前面吗?”他询问道。
“是。”两位小姐同时回答。
即使不问,他也知道答案,而且看两位小姐的着装,他也能猜到这是去往茶室的路。其实菊治问这句话,是为了明确地说服自己参加茶会。
那位小姐拎着一个桃红色缩缅布包,上面印着白色千只鹤花纹,两相映衬之下,显得格外美丽。
二
两位小姐在茶室门前换上足袋时,菊治也到了。
他站在小姐身后窥看室内,里面似有八叠大小,却挤挤挨挨地坐着不少人。那些都是身穿艳丽和服的人。
近子眼尖地发现了菊治,一阵风似的走了过来。
“哎,真是稀客,快请进吧。你总算来了。快从那边进来,别客气。”说完,她指向了挨着壁龛那头的纸门。
屋里的女人都转过来看他,菊治忍不住涨红着脸说:“都是女士啊。”
“对,刚才也有几位先生,现在都走了。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红啊。”
“我可不是红。”
“菊治少爷完全有资格当一点红,放心吧。”
菊治微微摆手,示意自己要走另一边的入口。
方才那位小姐把赶路的足袋放进千只鹤的布包里,乖巧地站在一旁,让菊治先进去。
菊治走进了隔壁间。里面摆着点心盒、茶器盒,还有客人的行李,多少显得有些凌乱。女佣正在里头的水房洗东西。
近子进了屋,在菊治面前跪坐下来。
“怎么样,那位小姐很不错吧。”
“是千只鹤布包那位吗?”
“布包?我可不知道什么布包。就是刚才站在那儿的漂亮小姑娘。那是稻村家的千金。”
菊治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竟注意到了别人的布包,真叫人不敢大意。我还以为你俩是一路来的,正寻思你动作快呢。”
“您说什么呢?”
“能在来的路上碰见,也算是有缘分了。稻村先生和你父亲也认识。”
“是嘛。”
“那家人啊,以前在横滨做生丝生意。稻村小姐不知道今天的事,你也别多说,就好好看看吧。”
菊治听了很是窘迫,毕竟近子声音不小,若是被一层隔扇之外的茶室里的人听见,却不知要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近子突然凑了过去。
“不过啊,有件事挺为难的,”她压低声音说,“那个太田夫人,今天带着家里千金也过来了。”
她先看了看菊治的表情,又说:“我今天也没请她来……只是这茶会也没有限制,刚才还来了两拨儿美国人呢。对不起啊。既然让太田夫人知道了,也没办法。当然了,她不认识菊治少爷。”
“我今天其实……”不是想来相亲的。菊治张了张口,却没能把话说完,就这么哽在了嗓子里。
“要说尴尬的也是那位夫人,菊治少爷不必在意。”
菊治并不爱听近子的这番话。
栗本近子与父亲的交往似乎并不深,时间也很短。直到父亲去世,近子都是以热心肠的女人的身份跟家里来往。不只是开茶会时,连平时来做客,也总会到后厨去帮忙。
她早已男性化,若母亲这时候来嫉妒,倒成了令人苦笑的滑稽行径。母亲后来一定也发现父亲早已看过近子的胎记了,然而那时已是时过境迁,近子早就摆出一副忘却了前情的模样,委身于母亲之后。
菊治一直瞧不起近子,总在她面前横行霸道,不知不觉也把幼年时苦闷的嫌恶一点点发泄干净了。
近子的男性化,近子在菊治家中勤快干活,这些也许都是她独特的生存之道。
靠着菊治的家,近子成了茶道老师,获得了一些成功。
父亲死后,菊治突然想到,近子仅仅和父亲有过一段萍水之缘,从此就收起了女人的心气,内心不觉涌起了淡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对近子没有多少敌意,也是因为受到了太田夫人问题的牵制。
本是茶道之友的太田死后,菊治的父亲买下了他家的茶具,还与那位寡妇越走越近了。
最早向母亲通报此事的,便是近子。
其后,近子当然也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其忠诚甚至堪称过火。近子不但四处尾随父亲,还几次到寡妇家中质问,仿佛是她自己燃烧起了熊熊的妒火。
性格内向的母亲被近子这么一闹,反倒被动地丢了脸面。
即使当着菊治的面,近子也对母亲痛斥太田夫人。若母亲露出不情愿的模样,她就说这话就该让菊治也听听。
“上回我去她家,也说了她挺久,结果让孩子听见了。那时隔壁屋子里突然传出了啜泣的声音。”
“是个女孩子吗?”母亲皱起了眉。
“没错,今年都十二岁了。那个太田夫人也是的,太溺爱孩子了。我以为她要斥责,没想到她竟专门走过去抱了孩子,当着我的面让孩子坐在腿上,还跟着孩子一起哭呢。”
“那孩子也太可怜了。”
“所以啊,就更应该利用那孩子谴责她了。因为孩子最了解母亲。虽然那是个小脸圆圆的可爱孩子。”说着,近子又看了一眼菊治,“咱们菊治少爷也对爸爸说两句吧。”
“好了,别这么恶毒。”母亲实在忍不住,责怪了一句。
“夫人您这样憋着反倒不好呀,就该痛痛快快地倾吐出来。夫人您都瘦成这样了,人家可是又白又胖。您呀,就是缺少了滋润,还以为可怜巴巴地流眼泪就能……再说,人家迎接老爷的屋子里,还堂堂正正地挂着丈夫的遗像呢。老爷也是的,竟然就这么任凭她去了。”
近子口中的那位夫人,在菊治的父亲死后,甚至带上女儿来参加茶会了。
菊治感到浑身冰凉。
就算正如近子所说,她今天没有专门邀请太田夫人,可菊治并没有想到,近子与她在父亲死后竟还有来往。太田夫人可能还让女儿跟近子学习茶艺了。
“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让太田夫人先回去吧。”近子看着菊治说。
“我不在意。如果她要回去,那就请便吧。”
“她要是个这么有眼力见儿的人,你父亲和母亲就不用那么发愁了。”
“可她不是还带着女儿嘛。”
菊治从未见过那位寡妇的女儿。
若太田夫人同席,他与千只鹤布包的小姐见面多少有些不妥。何况菊治也不希望在这种场合结识太田家的小姐。
然而,近子的说话声不依不饶地萦绕在耳边,让菊治很是烦躁。
“反正她知道我来了,躲也躲不掉的。”说完,他站了起来。
他从挨着壁龛那头的门走进茶室,坐到了上座。
近子追了上来,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位是三谷家的少爷,三谷先生的儿子。”
近子说完,菊治又一次郑重其事地打了招呼。抬起头时,众位小姐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面前。
菊治有点反应不过来。眼前充斥着和服的鲜艳色彩,令他难以分辨每一个人。
待到最初的刺激平复下来,菊治才发现,自己正与太田夫人面对面坐着。
“哎呀!”夫人一声惊呼,被在座的人都听去了。她的呼声毫不遮掩,还透着一丝怀念。
“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呀。”夫人又说。接着,她轻轻扯了一下旁边女儿的和服下摆,像是催促她快打声招呼。那小姐看起来很是窘迫,红着脸低下了头。
菊治感到非常意外。夫人的态度中竟没有一丝敌意,像是真真实实的怀念。仿佛她与菊治不经意的相逢是一场十足的惊喜。当着这么多人,这位夫人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那位小姐则一直低着头。
夫人察觉到女儿的态度,脸上也红了几分,可她还是欲言又止地看着菊治,像是要往他那边凑。
“少爷也研究茶道啊?”
“不,我没有。”
“是吗?但你毕竟有血脉相承嘛。”夫人似乎越说越感慨,眼角泛起了泪光。
菊治在父亲的告别式以后,就未见过太田家的寡妇。
而她跟四年前相比,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白皙修长的颈项,与之显得格格不入的圆润双肩,与年龄不相称的年轻身材。眼睛很大,鼻子和嘴巴娇小玲珑。仔细端详之下,小巧的鼻子形状甚是好看,令人忍不住微笑。说话时,下颌总显得有点向前突出。
她女儿也长着跟母亲一样修长的颈项与圆润的肩膀,嘴巴比母亲大,此刻正紧紧抿着。母亲的唇瓣比女儿显得娇小,不知怎的竟越看越奇怪。
女儿的眸子比母亲更显黑,神情有些悲伤。
近子看了一眼炭炉,然后说:“稻村小姐,你给三谷少爷做一杯茶吧?今天你还没做过点茶吧。”
“是。”
千只鹤的小姐起身走了。
菊治刚才就已看到,这位小姐坐在太田夫人另一边。
可是菊治打量过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后,一直对稻村小姐视而不见。
近子叫稻村小姐点茶,想必是为了让菊治好好看看。
小姐走到炉前,看向近子:“用什么碗呀?”
“我想想,就用那个织部吧。”近子说。
“那是三谷少爷的父亲以前爱用的碗,后来老爷把它送给我了。”
菊治对摆在小姐面前的茶碗也有印象。那的确是父亲用过的茶碗,但也是父亲从太田家寡妇那里得到的碗。
亡夫的遗物经菊治父亲的手到了近子手上,而她又来出席近子的茶会,真不知太田夫人究竟是什么心情。
菊治惊讶于近子的欠考虑。
说到欠考虑,他觉得太田夫人也挺欠考虑的。
唯独那位清纯的小姐,在中年女人纠缠不清的过往中默默地点茶,看起来格外美丽。
三
千只鹤的小姐是否知晓近子在借机让菊治打量她呢。
小姐大大方方地点好茶,亲自送到了菊治面前。
菊治品了茶后,细看了一会儿茶碗。那是一只黑织部茶碗,正面施白釉的地方描绘着黑色的蕨草芽花纹。
“是不是很眼熟?”近子在另一头问道。
“嗯。”菊治含糊地应了一声,放下茶碗。
“这上面的蕨草芽,很有山村的感觉呀。初春最适合用这个茶碗,你父亲以前也用过。现在拿出来虽然时节有些晚了,但给菊治少爷点茶,倒也挺合适。”
“不,我父亲不过是拥有了一段时间,这在茶碗的历史上算不得什么。它可是利休所在的桃山时代的传世茶碗,许多茶人几百年来小心翼翼地传承,我父亲算得了什么。”
菊治努力想忘掉这茶碗背后的因缘。
太田传给他的未亡人,那未亡人传给了菊治的父亲,父亲又传给了近子。太田与菊治的父亲已死,剩下的两个女人却坐在这里。光看这一段,就不得不感叹茶碗的奇怪命运。
现在,这只古老的茶碗又被太田的寡妇和千金、近子、稻村小姐及其他的小姐以唇品味,以手摩挲。
“我也想用那只茶碗品一品,刚才用了别的茶碗。”太田夫人有点唐突地说。
菊治又吃了一惊。真不知她是太天真,还是太恬不知耻。
他顿时觉得一直低头不语的太田小姐可怜得很,都不忍直视她。
稻村小姐又为太田夫人点起了茶。尽管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但那位小姐应该不知道黑织部茶碗背后的故事,规规矩矩地照着学来的技巧操作。
她的动作没有怪癖,落落大方。从胸口到膝头的姿态端正而高雅。
嫩叶的影子映在那位小姐背后的纸门上,艳丽的振袖和服肩部和下摆像是反射着柔和的光芒,连她的发丝也像在发光。
这里作为茶室难免显得过于亮堂,但正好衬托了那位小姐的青春靓丽。女孩子气的红色袱纱并不会过度娇柔,反倒给人清新的感觉,仿佛小姐的手上绽放着鲜红的花朵。
恍惚间,小姐的四周像是飞舞着无数小巧的白色千只鹤。
太田家的寡妇捧起织部茶碗,轻声道:“黑底配上青绿的茶,像是春天萌发的绿芽呢。”
至少,她没有说出这只茶碗曾为亡父所有。
其后,茶会又做了走个过场的用具赏析。由于小姐们都不懂茶具,基本只是听近子说明。
会上展出的水器和水勺,以前都是菊治父亲的所有物,但菊治和近子都没有挑明。
菊治坐在茶室里目送小姐们离开,太田夫人走了过来。
“刚才真是失礼了。你一定很生气吧,但是我见到你,心里只有怀念之情。”
“哦。”
“你都长这么大了呀。”
夫人眼中似乎泛起了泪光。
“对了对了,你母亲……我本想去参加葬礼,最后还是没去成。”
菊治露出不悦的表情。
“父亲和母亲接连……你一定很孤单吧。”
“哦。”
“还不回去吗?”
“嗯,再坐一会儿。”
“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
这时,近子在隔壁喊了一声:“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她女儿早在院子里等她了。
母女俩向菊治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小姐眼中透着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
近子正与两三个亲近的学生和女佣一道,在隔壁收拾东西。
“太田夫人说什么了?”
“嗯……她没说什么。”
“你要小心那个人。别看她那么温顺,却总是顶着一副自己没错的模样,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
“可是,她常来参加你的茶会不是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菊治略带讽刺地说。
他为了躲开这里的气氛,走到门外去了。近子跟了上来:
“怎么样,那位小姐不错吧。”
“她的确是个好姑娘。不过,若是能在没有你、太田家和父亲的亡灵纠缠的地方与她相会,感觉一定会更好。”
“你还在意这种事情呀?太田家的夫人,跟那位小姐没什么关系呀。”
“我只是觉得,这样太对不起那位小姐。”
“怎么就对不起了呢。要是你不高兴见到太田家的夫人,那我向你说声对不起。但我今天并没有叫她来。稻村小姐的事情,你就分开考虑吧。”
“不过,今天我还是先告辞了。”
菊治停了下来。若是边说边走,近子一定不会离开他。
待到只剩菊治一人,他看见不远处的山脚下长了一片含苞待放的映山红。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讨厌自己,后悔不该接受近子信中的邀请。可是他对那个千只鹤布包的小姐,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天在茶会上同时见到父亲的两个女人,他之所以没有特别烦躁,也许多亏了那位小姐。
可是,菊治一想到那两个女人还活着并谈论父亲,而他的母亲却离开了人世,就感到无比愤慨。眼前还闪过了近子胸前那丑陋的胎记。
傍晚的风掠过新发的嫩芽拂面而来,菊治摘了帽子,缓缓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他远远看见太田夫人站在山门脚下。
尽管如此,菊治还是朝山门走了过去,只是表情有些僵硬。
那寡妇见了菊治,便朝他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红晕。
“我专门在这儿等你,就是想再见你一面。你可能觉得我厚颜无耻,可我实在是不能就这样……再说,你今天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您女儿呢?”
“文子先回去了,她跟朋友在一起。”
“那您女儿知道她的母亲专门在这里等我吗?”菊治说。
“是呀。”夫人说完,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她一定很不高兴吧。刚才在茶会上,您女儿也好像不太想见到我,真是太可怜了。”
菊治这番话既显得毫不客气,又带着几分委婉。夫人则坦率地说:“你见到那孩子,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毕竟我父亲肯定让她有过不少痛苦的记忆。”
菊治其实想说,正如太田夫人您让我深陷在痛苦之中。
“没有那回事。你父亲可疼爱文子了。我还想将来有时间了,好好跟你讲讲这个呢。刚开始的时候,无论你父亲多么温柔,那孩子都不领情。但是在战争结束,空袭越来越频繁的时候,也不知怎的,她的态度一下就变了。后来啊,那孩子对你父亲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不过一个小姑娘,所谓尽心尽力,也就是为他出门买点鸡、鸭和下酒菜,也因为这个遇上过危险,可拼命了。那孩子啊,还顶着空袭从好远的地方搬大米回来……她突然这么殷勤,你父亲也吓了一跳。我看见女儿变化这么大,心里总觉得很不是滋味,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真是太难受了。”
菊治猛然意识到,他和母亲都受过太田小姐的恩惠。那时父亲总是拎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吃食回家,原来都是那位小姐买来的吗?
“我不清楚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化那么大,也许她每天都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死掉吧。她一定是可怜我这个母亲,所以才这么努力,对你父亲也尽心尽力。”
在那段战败投降的阴云中,太田小姐想必是看清了母亲死死抓着菊治父亲的爱,将其当作救命稻草吧。在每天无比惨烈的现实中,她终于放开了对亡父的思念,认清了母亲的现实。
“刚才你看见文子手上的戒指了吗?”
“没有。”
“那是你父亲给的。平时你父亲在我家遇到防空警报,都要赶回家去。文子非要去送,怎么都不听劝。她就说担心你父亲一个人在路上出什么意外。有一回她去送了,结果一夜没回,这若是借宿在你家还好,万一两个人都死在路上了呢。我忧心忡忡地等到早上,她可算是回来了。我上去一问,原来她把你父亲送到家门口,在回来的路上找个防空壕过了一夜。等你父亲再来时,他塞给文子一枚戒指,说谢谢小文上次送他回家。今天让你看见那戒指,孩子恐怕是害羞了。”
菊治越听越感到厌恶。太田夫人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菊治会因此产生同情,真是太奇怪了。
然而,他还是无法对这位夫人怀有明确的憎恨和戒备。因为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让人忍不住松懈下来的柔情。
那位小姐之所以如此拼命,恐怕也是看不下去母亲这个样子吧。菊治感到,夫人说起女儿的事情,仿佛在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这位夫人似乎有着满腔的话语想要倾诉,可是不客气地说,她似乎把菊治的父亲和菊治混为一谈了。她跟菊治说话时透着一股深深的眷恋,像是在对他的父亲说话。
菊治那曾经因母亲的影响对太田家寡妇怀有的敌意虽然没能完全消失,但也早已淡化了许多。稍一松懈,他甚至要在自己内心感应到这个女人深爱的父亲的存在了。他几乎要坠入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跟这个女人相知已久。
菊治知道父亲跟近子的关系没有持续多久,却到死都跟这个女人藕断丝连,但他也知道,近子必定是很蔑视太田夫人的。现在连他自己也感到了残忍的诱惑,想对这位天真的夫人恶语相向。
“您以前受了那么多欺负,还常去栗本的茶会露面吗?”
菊治开口道。
“唉,其实是你父亲去世后,她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很想念你父亲,每天过得很寂寞。”夫人垂下头说。
“您女儿也一起来吗?”
“文子她只是不情不愿陪我过来的吧。”
他跨过轨道,经过北镰仓车站,朝着与圆觉寺相反方向的山走去。
四
太田家的寡妇少说也有四十五岁上下,应该比菊治大了将近二十岁。然而,她却让菊治忘了二人的年龄差距,仿佛自己抱了更年轻的女人。
年龄给予她的经验,必然让两人都体验到了相应的欢愉,然而他丝毫没有因此产生经验浅薄的单身男子的窘迫。
菊治仿佛第一次真正了解了女人,也真正了解了男人。他惊讶于自身雄性本能的觉醒。菊治此前从不知道,女人竟是这样娇柔顺从,又能不断地诱惑,散发着温软甜香的存在。
单身的菊治在后来想起此事,总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厌恶,可是最应该感到厌恶的现在,他的心中只有甘美的平静。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总会忍不住冷漠地远离,此刻却头一次感到了温情的陪伴,不由得放松了身心。他从不知道女人的温情竟会如此余韵悠长。他倚靠着悠悠的情潮,甚至有种征服者享受奴隶给他洗脚,自己则昏昏欲睡的满足感。
同时,他也体会到了母亲的感觉。菊治缩了缩脖子,说道:“栗本这个地方有块很大的胎记,你知道吗?”
他也意识到自己突然说的话不太稳妥,但因为处在极其放松的状态,菊治并不觉得对不起近子。
“长在乳房上了,大约是这个位置,这样……”他伸手比画了几下。
菊治心中突然有股冲动,使他说出了这些话。他觉得心里痒痒的,就是想为难自己,想伤害对方。也许那是为了掩饰自己想看的欲望,掩饰自己的羞耻。
“哎呀,快别比画了。”夫人轻轻合拢了衣襟,像是一时没能听明白,又闲适地问了一句,“我可没听说过,再说隔着衣服也看不见呀。”
“怎么会看不见呢?”
“哎,为什么呢?”
“只要在这儿,不就能看见了。”
“你这人真坏。难道你还在我身上找胎记吗?”
“那倒没有。若是有,你刚才会是什么心情?”
“在这儿吗?”夫人看着自己的胸脯说。
“你说这个干什么。就算有也没什么呀。”夫人满不在乎地说道。菊治内心的恶毒,似乎对她丝毫不起作用。这下,那毒气仿佛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怎么会没什么呢。我只在八九岁的时候看见过一次,到现在都能想起来呢。”
“那是为什么呀?”
“你也受了那胎记的诅咒。栗本不是一副帮我和母亲出头的样子,到你家来闹过事嘛。”
夫人点点头,轻轻抽回了身子。菊治收紧臂弯,没放她走。
“那时候她肯定也想着自己胸部的胎记,不停地咒骂你吧。”
“唉,你说这话真吓人。”
“也许,她还带着一点报复我父亲的心情。”
“报复什么?”
“她因为那个胎记,始终觉得低人一头,最后还被抛弃了,所以心里记恨吧。”
“你快别说胎记的事了,我越听越不舒服。”
不过,夫人还是没有试图想象那样的胎记。
“栗本女士现在已经不用顾虑身上的胎记了吧。那都是已经过去的烦恼。”
“烦恼过去了,难道不会留下痕迹吗?”
“有时想起过去的事情,人会感到怀念。”
夫人有点恍惚地说道。
最后,菊治把打定主意不开口的话也说了出来。
“刚才的茶会上,坐你旁边的那位小姐。”
“嗯,雪子小姐。她是稻村家的千金吧。”
“栗本今天叫我去,就是想让我见见她。”
“哎呀。”
夫人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菊治。
“你今天是去相亲的吗?我还真没想到呢。”
“不是相亲。”
“是吗?原来你是相亲回来呀。”夫人眼中滑落一滴眼泪,消失在枕面。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你怎么不跟我说呢?”
夫人掩面哭泣起来。
菊治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不管是不是相亲回来,不好的总归是不好的。这跟那个没关系。”菊治如是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可是,他眼前也浮现
出了稻村小姐点茶的样子。还有那个千只鹤的桃红色布包。
这时,他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啼哭的夫人身形无比丑恶。
“唉,对不起。我真是个罪孽深重、无药可救的女人。”
夫人圆润的肩膀轻轻震颤。
对菊治而言,一旦开始后悔,他定会感到无比的丑恶。因为这件事虽与相亲无关,自己抱的却也是父亲的女人。
然而,菊治此时既没有后悔,也不觉丑恶。
他并不清楚自己与夫人为何做了这件事,因为事情发展得无比自然。按照夫人刚才的话,她也许在后悔自己诱惑了菊治,但夫人起先恐怕并没有诱惑的意思,菊治也不觉得受到了诱惑。再看菊治的心情,他自感毫无抵触,夫人也并未表现出任何抵触。甚至可以说,他们都没有产生道德上的愧疚。
二人走进圆觉寺对面那座小山上的旅馆,吃了一顿晚饭。
因为他们都想多聊聊菊治的父亲。菊治必须听到那些故事,而老老实实地坐着听本会显得十分怪异,可夫人像是没有想到那一层,只顾着满怀眷恋地倾诉。听着听着,菊治心中生出了淡淡的好感,像是沉浸在轻柔的爱意之中。
菊治还感到,父亲是幸福的。
也许,那正是他不该有的感觉。他错失了推开夫人的时机,坠入了甘美的懈怠。
然而,菊治的心底终究潜藏着阴影,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像喷吐毒气一般说起了近子和稻村小姐的事情。
那毒气效果太过惊人了。一旦后悔就会沦为丑恶,菊治内心涌出了对自己的深深厌恶,自责对夫人吐露了如此残酷的话语。
“忘了这件事吧。什么都没发生过。”夫人说,“这里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只是回忆起了我父亲,对吧?”
“哎呀。”夫人惊讶地抬起头来。因为一直伏在枕上哭泣,她的眼睑很红,眼白也泛起了血丝,张大的瞳孔中却残留着几缕情事的余韵。
“你真要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我真是个可悲的女人。”
“你说谎。”
菊治猛地扯开了她的衣襟。
“若是这儿有个胎记,我倒是能印象深刻,不至于忘记……”菊治听了自己的话,也大吃一惊。
“不要。你快别这样看,我也不年轻了。”
菊治龇牙咧嘴地凑近过去。
夫人方才那股韵味又回来了。
菊治安心地睡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了鸟儿的啁啾。在鸟叫声中醒来,他好像是头一次。
宛如晨露打湿的绿叶,菊治感觉身心受到了彻底的涤荡。他已经再没有任何想法了。
夫人背对菊治躺着。也不知她何时翻的身,菊治有些好笑,一手撑着头,在微光中凝视着夫人的脸。
五
茶会过去半个月,太田小姐找到了菊治。
将太田小姐请到会客间后,菊治为了平息心中的悸动,自己打开了茶箱,又去拿西点装成小盘。不知小姐是独自来的,还是夫人也来了,只是不好意思进门,只在外面等着。
菊治再打开会客间的门,小姐马上站了起来。菊治瞥见她微微低垂的面容,发现小姐紧紧抿着有些地包天的嘴唇。
“让你久等了。”菊治绕过小姐身后,拉开了朝向庭院的玻璃门。
从她身后经过时,菊治闻到了插在花瓶里的白牡丹的微香。小姐圆润的肩膀略微向前倾斜着。
“请坐。”菊治说完,自己先落了座,同时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见了她母亲的影子。
“突然登门拜访,我知道这很失礼。”小姐低着头说。
“没什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啊。”
菊治想起来了。这位小姐大空袭时曾送他父亲到了家门口。这是他在圆觉寺听夫人说的。
菊治险些说出口,却把话咽了回去。但他还是看向了小姐。
顷刻间,太田夫人那一日的温软,宛如热水一般复苏过来。菊治想起,夫人温柔而顺从地接纳了他的一切。他感到了异常的安然。
因为那天的安然,菊治险些在小姐面前松懈下来,可是,他依旧不敢认真看小姐的脸。
“我——”小姐顿了顿,抬起头,“为了母亲,有一事相求。”
菊治屏住了呼吸。
“我希望你能原谅母亲。”小姐恳切地诉说道。
“说什么原谅呢,我反倒要感谢令堂呀。”菊治斩钉截铁地说。
“是我母亲不好。我母亲是个没出息的人,请你不要理睬她。别再接近她了。”小姐的语速飞快,声音还在颤抖,“求求你。”
小姐所说的原谅,菊治明白了。这里面也包含了不要理睬她母亲的意思。
“也不要再打电话了……”说话间,小姐涨红了脸。可她像是为了战胜心中的羞耻,反倒抬起头直视着菊治。她眼中噙着泪,黑亮的双眼瞪得老大,却没有一丝恶意,而是满满的哀诉。
“我明白了。对不起。”菊治说。
“拜托你了。”小姐面上锈色渐浓,甚至染红了白皙纤长的颈子。她身穿的洋装领口有一圈白色装饰,像是为了突出颈部的纤长之美。
“我知道你们在电话里约好了,但母亲不会来了。是我拦住了她。母亲说什么都要出去,是我抱着她没有撒手。”小姐说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恢复了从容。
菊治打电话给太田家的寡妇,是在二人温存后的第三天。
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出现在约好的咖啡厅。
他只打过那一次电话,之后,菊治就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但是在当时,我只恨她没出息,一个劲地拦着她。母亲对我说,文子,你既然不让我去,就打电话拒绝他吧。我已经走到电话机旁了,就是发不出声音。母亲盯着电话机,默默哭了好久。她仿佛觉得,三谷先生会从电话机里走出来见她。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菊治开口道:“那次茶会过后,令堂在山门等我,你为何先回去了?”
“因为我想让三谷先生知道,母亲不是那么坏的人。”
“她实在是太不够坏了。”
小姐垂下了目光。形状小巧的鼻子下露出了地包天的嘴唇,温柔的圆脸跟母亲极为相似。
“我早就知道令堂有个女儿,还曾幻想过跟那位小姐聊聊我的父亲。”
小姐点了点头:“我偶尔也会这么想。”
菊治不禁想,如果他与太田家的寡妇没有那场纠葛,现在就能与这位小姐畅谈父亲的事情了。然而,他之所以能由衷地原谅那寡妇,原谅父亲与寡妇之间的关系,也因为他跟她之间,不再是什么关系都没有。这样,会显得奇怪吗?
小姐似乎意识到自己待得太久,慌忙站了起来。
菊治送她出了门。
“除了我父亲,也希望哪天能跟你聊聊你的母亲。”菊治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但那也是发自内心的期望。
“嗯。不过,你快要结婚了吧?”
“你说我吗?”
“是呀,母亲是这样说的。她说你跟稻村雪子小姐相亲了……”
“没有那回事。”
门口便是斜坡,中间有几道弯,走到那里再回头,就只能看见菊治家院子里的树梢了。
听了小姐那番话,菊治又想起了那位千只鹤的小姐。这时,文子停下脚步,向他道了别。
菊治目送小姐下了坡,又背过身走上了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