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晦昏”

海昏即湖西吗？

海昏国，海昏侯，还有海昏县，这海昏，怎么说都是一个很奇怪的名称。

媒体报道南昌西汉海昏侯墓考古进展，有这样的话：“海昏侯的海昏是什么意思？海，是古代人的误会，认为鄱阳湖是海。昏，是黄昏时日落西边，代表西方。海昏，就是鄱阳湖西岸。”据称这还是一些专家的说法，可是专家并没有提示可信的证据。

作为一种猜想，将湖西说成海昏，含义是很深沉的，也是马马虎虎可以接受的。谁叫那儿有个鄱阳湖呢，谁让海昏县又恰恰位于湖西呢！

将湖叫作海，确实不稀罕，且不说熟识的青海、中南海，甚至还有林海、花海、草海、云海、人海、酒海、瀚海，偶尔还有血海、泪海，但将鄱阳湖称海，这习惯似乎并不流行。鄱阳湖原本有个很得意的名字：彭蠡泽，“彭蠡”意为一个大水瓢或是一片贝壳。联系到源出东方朔的“蠡测”这个词，就能知道古人多么小看了大鄱阳。

海昏即是湖西，总感觉这说法有些牵强。那个海未必指的是那个湖，那个昏未必是东西之西。

同与不同的昬、昏、婚

昏，汉代有时写成昬，上部为民字。

依《正字通》说，昬同昏。唐本《说文》从民省，徐本从氐省。按宋人晁补之的说法，是因唐时讳民字，所以昬就改写成昏。这说法本于唐人所作《五经文字》，为避讳李世民的民字，改写了许多带有民字偏旁的字，昬就变成昏了。这说法并不准确，刘贺墓中木牍文字写作昬，居延及其他汉简，昬已写作昏，唐以后也有继续写成昬的。

按《说文》说昏，“日冥也”，太阳下山了，天黑了。《周礼·秋官·司寤氏》注说“日入三刻为昏，不尽三刻为明”。《淮南子·天文训》说“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昏之义，就是指太阳落下以后的时辰。因为古时结婚是在这样的时刻，所以用昏字来指代。如《仪礼·士昏礼》郑玄注所说，“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因此，《诗·邶风·谷风》就有了“宴尔新昏”的句子。太阳落山，成就了洞房花烛之夜，是很美好的事情，这是由一个昏字带来的美事。这个昏，就是婚。

但是与昏字沾边的，更多的是不美的事。随便说出一个带昏字的词语，都差不多带着深深的贬义，昏蒙、昏暝、昏庸、昏迷、昏聩、昏昧、昏眩、昏厥、昏惑、昏迈、昏沉、昏困，将老天的昏态形容到了人身上，这问题就严重了。

昏，还易生乱，即昏乱。《尚书·牧誓》为“昏”作传、疏者，均说“昏，乱也”“昏阍于事必乱，故昏为乱也”。

昏，还有一个特别的用法，是指那些生未三月的夭折婴儿。此例见于《左传·昭公十九年》“札瘥夭昏”之注疏，说“未名曰昏”“子生三月父名之，未名之曰昏，谓未三月而死也”。

再看海昏侯刘贺的昏，又是哪个释义呢？那一拨很干脆地废黜了他的人，那一个生怕他复辟的新帝，给他封个名号，其中的含义，好不了的。

一轮落下的太阳，一个昏乱的废帝，一个连年号都未及命名的下台皇帝，一个不准入庙堂的忤逆子孙，对手送一个昏字给他，他们觉得是最恰当不过了。

海即晦

仅是一个昏字，似乎还不大解气，于是又加了一个海字，成了海昏侯。

这个海，并非我们想象的大之意，也不是真与大海有关，与那个湖，也没什么关联。

看《释名》的解释，“海，晦也，主承秽浊，其色黑如晦也”。很难相信，古人对海的理解，对海的解释，会有这样的偏见。

再说晦，按《说文》的解释，是“月尽也”，月亮没有了。月亮时称望，月尽时称晦。《释名》又有扩展的解释，说“晦，灰也。火死为灰，月光尽似之也”。

诗中有晦，《诗·周颂·酌》有“遵养时晦”，《传》曰：“晦，昧也。”《诗·郑风·风雨》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传》曰：“晦，昏也。”

也是巧了，昏是日无光，晦是月不亮，日月如此，用于喻人，是何意思？

海如是晦，海昏就是昏上加昏，重昏，真是严重。

晋张华《博物志》卷一引《尚书考灵耀》曰：“七戎六蛮，九夷八狄，经总而言之，谓之四海。言皆近海，海之言晦昏无所睹也。”黄节注《尔雅》，引三国人孙炎解释《考灵耀》类似的话，所谓“海之言晦，晦暗于礼义也”。这里的海，就是晦暗、晦昏。

四海即四晦吗？如此解来，感觉那么牵强，也有点矫情。可如果你读到古人直接将四海写作四晦的文字，是不是会更加诧异？

西晋初年，在汲县魏墓中出土一批简书，中有《穆天子传》，记录周穆王“征巡四晦”故事，四晦即四海。在湖南长沙子弹库一座战国晚期楚墓中，出土一件缯书，上面书写有“乃命山川四晦”，四晦即四海。新见清华简三《赤鹄之集汤之屋》中，有一语说“亦卲［昭］然四晦之外，亡［无］不见也”，四晦即四海。又有出土秦封泥“东晦司马”，即为“东海司马”。这似乎是说，东海郡也是可以写成“东晦郡”的。

直接将海写成晦，更明确了两字的关系，海即晦也。

海昏即晦昏

由四海、四晦说起来，这海昏，也就是晦昏吧。月光尽为晦，日光尽为昏，日月无光，晦昏之谓也。

读王逸《楚辞章句》释王褒《九怀》中“远望兮仟眠”句，说是“遥视楚国，暗未明也。一作芊瞑，一作晦昏”。仟眠、芊瞑、晦昏，都是同义词，无日无月，“暗未明”也。

晦昏，这个词汉代是有的。这样说来，海昏就有了双重意思，昏上加昏。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它所包含的故事，还得细细琢磨。

问题来了，是先有海昏县，还是先有海昏国？

这个问题，现在并没有确定的答案。假定先有此县，刘贺的继任者也是费尽心力，在众多的县份中去挑去选，选这么个让刘贺恶心的县名。原先的昌邑，意思是光明之城，阳光大放。你不是故昌邑王吗，就别那么明光锃亮了，请到海昏去找找感觉如何，体会一下日月无光。

虽然时下流行一说，当初汉武帝设豫章郡的同时就有了海昏县，但史无明证。海昏之先叫作什么县？假定刘贺之先就有了这个县，那又因何会想出这么个名头来，官员庶民还能接受？

最大的可能，还是与刘贺有关，是辱他的侯国名顺带取了这个怪怪的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