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先写一段一英寸见方的短文

第一条有用的写作建议是撰写短文。通常当你坐下来准备动笔时，想写的可能是一部讲述童年的自传体小说，或一出关于移民经历的戏剧，或者，一段女性的历史。但这就像想要亲自测量冰河：你的双脚很难站稳，每个指尖都冻得发红龟裂，然后各种精神病症会像你行踪最诡秘、最让人难受的亲戚般，来到你书桌前报到。它们拉开椅子，环坐在电脑前，即使尽量不吵不闹，你也知道它们就在背后，呼出带腥味的怪异气息斜睨着你。

面临这样的时刻——我越来越惊慌，听见脑中的丛林战鼓响起，知道自己的灵感之井枯竭了，看不见未来，必须赶快找份正经工作，但我一无所长；面临这样的时刻，我的应对之道是暂停。首先，我会试着深呼吸，因为我已然像只迷你犬一样气喘吁吁，或是像哮喘病患临死前那样，喉头无意识地发出了缓慢的咯咯声。我会坐在原处一分钟，慢慢地、平缓地呼吸，任思绪漫游。过了一会儿，我可能会发现我正在思考自己的年纪是否还适合做牙齿矫正，寻思现在是不是打电话问人的好时机。接着，我又开始考虑学化妆，说不定这样就能找到一个不算太差的男朋友，那么我的生活将会非常美满，我也会永远快乐幸福。然后，我想到了所有我坐下来准备动笔前应该回电的人，我也许也该跟我的经纪人汇报一下，告诉他我刚才想到的好主意，看他是否同意，以及他是否觉得我该去矫正牙齿——或许这正是每次我们一起午餐时他真正在想的事。接着，我想到了某个我非常讨厌的人，或是某个让我抓狂的财务问题，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今天开始写作之前解决。于是，我仿佛变成了一只拥有磨牙玩具的狗，先惦记它一阵子，再将它甩在地上，跟它角力，又把它往身后扔，追它，舔它，咬它，再一次把它甩到身后。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只差没有真的汪汪叫。但整个过程只用时一到两分钟，所以我还不算浪费了太多时间。不过，这还是让我喘不过气。于是，我再次尝试平缓地深呼吸，最后，我注意到了我放在桌上、用来提醒自己撰写短文的一英寸相框。

为你想要讲述的故事想出一英寸见方的文字描述，

例如一个场景、一段回忆、一段对话……

相框提醒我，我唯一该做的就是写出一英寸见方的短文。目前我只需写出这样的篇幅。举例来说，它可以是这样一小段文字：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我家乡的小镇，时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时仍有火车停靠。我将用电脑文档，通过文字来描绘故事场景。或者，我可以叙述主角首度出场的模样，即她在故事中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前廊的情景。我甚至不打算描述她发现有只瞎眼的狗坐在她车子方向盘后的表情，因为我只需写下一段能塞满一英寸相框的文字，一小段以我成长的小镇为背景的故事，一段这名女子在故事中首度登场的景象。

E.L.多克托罗曾说：“写小说就像开夜车。你的视线只局限于车头灯照得到的范围，但你还是能开完整段路。”你不需要明白自己将前往何处，也不用看见目的地或途经的一切，你只要能看清前方的一两百米即可。这是目前为止我听过的关于写作或人生最好的建议。

在把世上我最憎恨的人、最严峻的财务问题，以及牙齿矫正计划全想过一遍，因而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后，我记起了那个一英寸相框，并为我想要讲述的故事想出了一英寸见方的文字描述：一个场景、一段回忆、一段对话。我还想起了一个故事，我曾在别的地方讲过它，不过它每一次都能帮助我镇定下来，掌握动笔的窍门。三十年前，我哥哥十岁，第二天需要上交一篇鸟类报告。虽然他之前有三个月的时间写这份作业，却一直没有动笔。当时，我们在博利纳斯的小屋中度假，他坐在餐桌前，周围散置着作业簿、铅笔和一本本没打开的鸟类学书籍。他面对眼前的艰巨任务，不知如何着手，简直快哭出来了。后来，父亲在他身旁坐下，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一只鸟接着一只鸟，伙计，你只需要一只鸟接着一只鸟，按部就班地写。”

我又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因为它通常能在我的学生们极度颓丧时发挥点作用。有时，这个故事的确为他们带来了希望，而希望正如切斯特顿所言，是让我们在遭遇理应绝望的状况时，还能保持愉快的力量。写作可能会是一项令人非常丧气的工作，因为它牵涉我们内心最深切的需要：需要被看到、被听到，渴望自己的生命有意义，需要觉醒、成长、获得归属，也难怪我们有时会太把自己当回事。下面是另一个我常讲的故事：

比尔·默瑞在电影《杂牌军东征》中饰演一名刚从军的新兵。其中一幕发生在新兵进入训练营的第一夜，默瑞所属的那个排在军营内集合，以便认识彼此并和领导他们的中士见面。每个人都有几十秒钟的时间告诉大家自己是谁、来自何地。最后轮到了一个极度紧张而愤怒的家伙，弗朗西斯。“我叫弗朗西斯，”他说，“但没人叫我弗朗西斯。如果这里有任何人胆敢叫我弗朗西斯，我会杀死他。还有，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如果这里有任何人敢碰我一下，我会杀死他。”此时，中士跳出来说：“嘿，放轻松点，弗朗西斯。”

把这句台词贴在你书房的墙上也不坏。

不妨尽可能和善地告诉自己：嘿，亲爱的，我们此刻所要做的就只是写一段描述河上日出景致、小孩在俱乐部泳池里游泳，或一名男子与他未来伴侣邂逅的文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如此。我们只要“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地慢慢来，终究会完成这一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