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如土地庙一般的校门口,宽阔的大路又在水生的脚下,道路两旁高大的榕树张牙舞爪,在灰黄的路灯旁细数二人的罪孽,水生不敢抬头张望,心甘情愿地被周围的一切数落,嘴巴是一言不发。他甚至觉得所有的事物都长了灵魂,路灯在黑夜中眨眼,流出浅黄色的光,其下的蚊虫在嗡嗡地议论着什么,似乎在窃窃私语,他们好像知道水生干的事情;马路两旁的建筑都在沉默着,仿佛承受着蓝天的重量,苦不堪言,门窗发出咔咔的呻吟,不久就要倾倒下来,重重地把水生二人的脑袋压个稀碎;学校广场中央的孔子雕像也欲跳将下来,嘴里叨念着:“不知生,焉知死!敬而远之,敬而远之……”
此刻,水生方觉得天地竟如此可怖,一切都只是在沉睡,如果你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祸害,全世界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人神佛道都会举起白色的屠刀,欲将你剁成肉酱,狠狠地扔到地狱中去,尽管那只是不起眼的小事,抑或是凡人眼中的大事。水生平着眼睛,朝路的前方看去,真是条又黑又长,让人腿脚发酸的路,尽头似乎在遥远的远处,又仿佛就在自己的脚尖之前,这一切他都模糊了。秋的蚂蚱还在大榕树底下的草木里蹦跶,丝毫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绝望,它不知自己的寿命,也不在乎自己的长短,在黑暗的夜里欢快地啼叫着,忘却了白天炙烤的剧痛,难怪它如此欢悦。水生似乎在黑色的夜里察觉到什么,唯有放下白天苦痛,方能在夜色中重获自由。于是,他刻意地把白天的记忆深深地埋藏在心房黑色的洞窟之中,尽管那里在不断渗出黑色和红色的血流,早已洋洋一片。
他不平地用黑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黑色的一切,嘴失去了张口的能力,想想之前自己能自言自语很久很久,眼下却失去了想要表达的冲动。水生把脑袋悬在黑色中,不多久也到了光明的宿舍,好在他和同村的王德全同处一室,这确实能缓解他的社交恐惧,他一向不在陌生人面前开嘴,他不想认识任何人,却想让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他,他确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也在里面投注了十分的精力和专注。
回到宿舍,王德全便若无其事地跟另一个室友攀谈了起来,不大的宿舍里似乎热闹了起来。后来,二人才得知室友的来路,是个长像标致的官宦子弟,长着一身的小膘肉,却不丝毫影响他头脑的灵活,是个女人缘异常出色的行家,总和水生二人提起下海经商等等之类的言论,时而转移话题,又跑到女人那里去了。女人会因为脸蛋生得不如别人的白皙而去嫉妒诋毁同类,会由于自己的胸脯不够坚挺而失去抬头的自信,作为一个荷尔蒙疯狂飙升的青年,水生也会因为他下颌和鬓角的痘痘而痛苦不已,他有时也会暗暗地讨厌起生得盖过他的男生,他总认为是这样男生毁了世间美好的女人,他们让女人失去生来不多的理性,让那些从母亲那里得到美丽脸庞的女生失去了她们的清纯。更让水生愤怒的是,那些臀部翘得老高的生得妖艳诱人的女人,大多都被抛弃了,因为生得精致的男人有较多的寻觅,就像发情的雄狮,高耸着头颅,不停地扒拉着母狮,一个接着一个,有使不完的精力,女人情窦初开,只会看男人那张生得俏于常人的脸,就像母狮更情愿妥帖地接受成了新王雄狮,它们似乎带着优良的基因,能征服一切,那健壮有力,如刀削般暴出的肌肉,在阳光下呈现出完美的诱人的线条,是达芬奇所不能勾勒的,黄光下的硕大无朋的鬃毛,散发出胜利的气息,宛然一副成功者的模样,雌性的群体本能地对此是不能拒绝的。这往往让她们陷入可怕的境地中,但她们不知悔改,见色忘义。
不知出于各种缘故,水生会忘记白天的不堪,把心生的嫉妒和愤怒转而扔到那个刚认识的室友身上去了。或许是因为他穿着过于优渥,也可能是他那张对水生而言可望而不及的白脸,水生称他除草剂,他不但摘了花园中最美的花朵,连草坪上的滋长得过分鲜艳的芳草也被他用除草剂扼杀了。有时水生的大脑中会冒出一凶疯狂的想法,他要让除草剂从世界上消失,他有时也会不理解自己的大脑会如此自作主张,完全不听自己灵魂的呐喊,失去了本是熠熠生辉的理性,他最看重的理性。
杨水生带着对除草剂的莫名的讨厌,恶生生地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完全没有该有的睡意,连睡姿都是挣扎的,脸上的表情也生得狰狞,幸好黑夜巧合地扯拉着完美的面纱,披盖住了水生瘆人的面容。他咬牙切齿,目光如炬,在不宁静的世界里独自一人对抗着黑夜,他掏出藏在心房的火枪,要将黑夜枪毙!
“水生,你睡着了么?”王德全突然冒了一句。
“你说,那群人会不会来找上门?毕竟事情有点大。”王德全带着顾虑,声音不断地从下铺传来。
小事情!水生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白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水生压根不会把这种事情过多的放在自己的心上,他脑海中有远比这更宏伟的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和解决。眼下的室友,被他叫作除草剂的男生让他浑身不舒服,他想远离这种不安分的存在,奈何没有什么法子。水生是个无神论者,对于阻碍他的事物他都会嗤之以鼻,并将他们一一铲除,要连根拔起,不留死灰复燃的机会。这是他那个年纪仅有的经验,为了获取更多的人生的经验和智慧,他在很小的时候总喜欢和年长于他的人漫无目的地攀谈,企图在对方身上看到时间留下的踪迹,汲取岁月摧残下的刚韧的品行和智慧,这让他对每一次遇到的人都充满了期待,他好奇的天性,多疑的性格是最适合与人探讨些什么的。他要在与同类打交道中获得莫大的进步,他愿意相信人类的智慧是摆脱痛苦,走向圆满的途径,为此他心想,他要走更多的路,遭遇更多的人,把他们的智慧据为己有。
新的学业要开启了,水生这艘人生的巨轮要驶向不平静的蓝色的海洋,那里有他喜欢的不平静,不止于惊涛骇浪!尽管眼下,他的生命还在简单的不平静中日复一日地滑过,这是他最大的不平静。他要亲手呛死这河畔的平凡的自己,他要屹立于世界之巅,忘却痛苦,往满是理性的理想国里去。他摊开手里仅有的赌注,要和命运殊死一搏,他不在乎输赢,他只关心自己胜利者的姿态。
水生愈发地沉静了下来,就像河床的那些流沙,虽时而搅动,但也试图让自己沉到黑色的河底,在寒冷的河底去聆听一条河的宿命和叹息。他沉沉地滑坠下了河底,竭力地睁开眼睛,朝有光的河面仰去。
阳光甚好的上午,安静的湖面也会飘来少女的尸体,死不瞑目的白眼死死地盯着河底,似乎她的不幸与河底的水生有些必然的联系,肿胀的肚子,仿佛一碰就能破裂,五脏六腑也会翻涌出来,四肢无力地悬浮在缓缓下流的河水中,忽而被一根横斜的枯枝挡住了去路,那肿胀的女尸轻盈地打了个转,把头卡在枯枝和巨石的缝隙中,身体顺着流水左右漂摆着,河水在她脚尖快速地旋生起了白色的漩涡,在阳光下闪出耀眼的金光,卡挟在枯枝的头皮上一缕一缕长发夹着白色的死皮急欲逃离那颗注视着河底的尸首,泛着涓涓的碎浪的河面顿时散播着阵阵的恶臭,藏匿在河岸芦苇荡里的鱼虾闻臭而来,很快把女尸团团围住,贪婪地啃食这来之不易的白肉,腐烂的头皮成了白鱼的钟爱,在披散着的长发间白鱼排得密密麻麻的,唯恐落到了后头,时不时有小青鱼插到队伍里去,用尖尖的头部欢快地朝鱼群里扎了进去,嘟囔着嘴,不停地吸食漂浮在发水之间可口的白皮,腮帮一鼓一鼓的,没完没了。突然,扑通一声,女尸被鲨鱼紧紧地咬在自己的巨口中,在河中翻腾了好几圈,把尸体抛到半空中。霎时,女尸肿胀的肚皮被撕开,青紫色的脏器滑落出来,悬飘在河面,见状鲨鱼张了长嘴,猛地把女尸的五脏六腑吞了下去。那群小鱼小虾也不知逃散到什么地方去了。不久,一群生了獠牙铁皮的鳄鱼从河滩的淤泥中潜游过来,你争我夺,把残肢断背高高地抛向空中,水面全是油白色的残渣,一顿酒足饭饱之后,鲨鱼慵懒地回到芦苇荡的泥潭里去了,在如粪坑般散发恶气的死水里晒着午后的太阳。鲨鱼退了场,那群臭鱼烂虾也怯着胆子又游了回来,在油白色的残渣四周密密麻麻地围成了黑圈,欢快地享受自己的饭点。
忽而,那女尸又飘浮在河面,睁开黑眼,死死地盯着河底的水生,似乎在责备:你为何见死不救!
啪嗒一声,水生从床上端坐起来,食指的手指盖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似乎在床架上留下一条血带,,指甲盖手背处传来凉凉的湿觉,顺着手腕流滑到了小臂,在手肘处失去了凉意,嗒嗒地滴落到黑色的被单上。他听得非常清楚,是血流不止的声音。
他从白色的梦魇中惊醒过来,瘫坐在自己的床上,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雕了方格的窗户,在床头投下斜斜的白光,黑色的枝条在白光中张牙舞爪,想要跳到宿舍的另一边去,恐怖的气氛在黑灰色的宿舍里弥漫着,王德全轻轻地翻了个身,屁沟里发出噗噗的声气,嘴里是磨牙切齿的嘶鸣,有撕裂黑夜的风险,对脚的除草剂在微弱的月光下搂紧了自己的被子,像搂了一个臃肿的女人,嘴里不住地发出狗配一般的呻吟,身体在黑暗中与膨胀的被褥融为一体,身下的床铺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似有无数的老鼠在啃咬着床木,这让水生堵心,在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裹了被褥,靠了墙,透过歪歪斜斜的雕窗,看到寒窗外凝重的月色,不禁浮想联翩,白天忙碌的身影都把安静还给了世界。
勾了眼角的那群老太婆也应该睡死了,白天一个劲乞怜摇尾的狗子们也失去了狂吠的精力,那些在太阳底下聒噪不安的乌鸦也全然隐没在浅灰色的夜里,唯有风还在不休不止,吹打着世间的一切。抵不过黑夜的冗长,不知过了多久,水生也沉沉地睡去了。
日子在一天一天中过去了,就像水生的父亲讲与他的,日子如果艰难,就一天一天地过,总会熬过去的。
十几天过去了,水生也从空想中慢慢走了出来,他享受着从洱海里吹来的凉风,他们能撩起他不合群的长发,钻进他的五脏六腑,给他捎来久违的快乐和理性,地很广,天很高,中间有很多人,水生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乐与苦,他只好置身事外。渐渐地,他消失在茫茫的人潮之中,他那份小小的苦与乐也在人世间不痛不痒地存在着,只有他自己才会咀嚼其中的滋味。学业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挑战性,他的问答总是那么深刻的轻描淡写,是蜻蜓点水,却给别人耳目一新的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