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来到城西北角的农贸市场,虽说是农贸市场,却如跳蚤市场,大大小小的各种小摊挤满了店铺门前的的小路,那些前来挑选杂物的顾客塞满了这不大的市场,潮湿的豆腐坊,里头穿了短袖的男人不住地用衣角擦去额头的汗水,豆腐坊里不断往外渗出白水,把黑色的水泥地面湿了个透,散发出生豆特有的气味,拥挤的行人在作坊前黑暗的水泥路上,脚下发出啪啪的声音,父亲带着水生上了二楼,那里的视野开阔了些,可以看到涌动的人潮,提着豆腐的男人,背着孩子的女人,推着自行车的老人,摆摊的外省人,卖土豆的本地人都出现在水生的眼睛里,他们都是慵懒的样子,在潮湿的小巷道里艰难地挪移着,手中的塑料袋偶尔也会裂开,从里面滚出一堆红色的土豆,或一条黑色的死鱼。叫卖声,作坊里磨豆子的声音,铺子前塑料布发出的噼啪声,不远处戏台传来的跳戏声全然混成了一片,空气潮湿闷热,鱼摊的腥味,猪肉摊的骚味,人体的汗臭味,夹杂着塑料管道特有的胶味,加之菜市场里卤鸭蛋的恶臭,这恐怖的气息让水生头昏脑涨,太阳穴隐隐地作起了胀痛,时而剧烈的一丝阵痛拉扯到后脑勺,被折磨成了架在烧烤摊上的茄子,脸色也变得清紫起来,这城里的一切让他开心不起来,不认识的人,高高的建筑,难以忍受的空气,永远安静不下来的声音,都变成魔鬼般的存在,隐匿在阳光下,吸食他为数不多的精力,让他失去了在村里的活力。
比起这喧闹的小城,水生更愿意回他安静的小村庄去,那里永远是那么的安静,除了邻居女人偶尔训斥丈夫的恫吓声有些刺耳之外,村子里都是安静的,黄狗在半夜的嗷叫,虽然有些粗劣却没那么刺耳,白天闹腾的麻雀在夜晚也会安静地睡去,村子永是安静的,水生软软地坐在杂货店前的木椅上自顾自地想着,麻然地跟在父亲身后,不知父亲在讨价还价后又不满意地带他去下一个杂物铺里去,又开启如出一辙的讨价还价,水生依旧是安静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只是手里的杂货慢慢多了起来,也愈发地沉重下去,这令他精疲力竭,他不知道父亲要花多少时间再买多少他的行李。为此,他生了小小的不悦,第一次觉着自己的父亲不是个痛快的男人,总要和店家讨价还价,总是放下挑选了半天的鞋子,最后还是跑到下一家杂货店去了,又开始漫长的让他失去精力的讨价还价,简直没完没了。由于语言不通,父亲总要去本地人开的杂货店里去,那些外省人说一些连水生都听不大明白的方言,父亲是不愿意去的,父亲在挑买行李的路上低头小语,重复地与水生交代,外省人喜欢宰人,不要轻易地去他们那儿去买什么东西,他们还会给你找假钱,这种吃亏的事他碰了好几回了。
水生跟在父亲似乎后面东奔西跑,早已经精疲力竭,若是风一吹,他出汗的额头也会疯狂地裂开,他似乎害了什么了不得的头疾,他全然也没有放在自己的心上,这不是他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疼痛。他忽而也想起父亲对他提起过的话来,他们的祖上似乎有一种头疾,吃什么药都是见不得效果的,唯一的灵丹妙药是忍受。水生也时常见着自己父亲头痛欲裂的惨状,他父亲一口气吃掉了好几方医生开的药,奈何不见半点效果,便使唤水生去村里姓王的郎中那儿买了十几包止痛散,连着吃了半数,仍不满意,便在痛苦中爬上了床,强忍着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生龙活虎的模样,丝毫没有被不知名的头痛折磨过的痕迹。这让一种姐姐很是习惯,水生悬着的心也稍稍落了地。大姐是懂事的,他从未劝过自己的母亲去城里看病,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决不会去医院浪费钱的,他不大相信医院是治病的地方,更何况他的头疼医生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从此水生的父亲就成了自己的医生,他了解自己的病灶,非常清楚该怎么祛除自身的痛苦。每每父亲犯了病,其余的几个女儿变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父亲团团转,生怕自己的老父亲再也起不来了。二姐常常跟水生叨念,用水生之口劝父亲去城里好好查一查病灶,一犯病躺在木床上终究不是什么好法子。水生好几次鼓起勇气,所有心事地与父亲说着自己的提议,每每都被父亲回绝了。他老老父亲喃喃地说道,我又没病,去医院看什么病。久而久之,水生也不记得再让父亲去医院看病的事情,似乎也忘记了父亲有和他一样不知缘由的头疾。
水生跟着父亲身后后面跑了大半天,父亲总算是给他买了一双黑色的钉子鞋,鞋子下面是数十颗如饱胀的奶牛乳头一般的钉胶,鞋面如长长的舌头翻卷出来,上面印着黑白渐变的足球,走在碎石路上,脚底也丝毫半点硌硬的感觉,还能在红色的泥巴路上留下圆圆的小孔,如果村里下了一场不小的雪,那脚印更是生动极了,是他用语言说不能描述的样子,只记得在雪地里留下白色脚印,其间是十几个圆圆的白孔,走起路来,有种踏实的感觉,有时也会陷入深深的土层之中,让行动变得吃力起来,不过那是少有的印象。若是穿着这鞋爬树,那是毫不费力的,只需要双手使些力气,就能轻松地爬到大橡树的冠上去,他也能看到被小山遮挡住的油菜花,也能看到更远的群山,在傍晚显出一片墨青色,是他在语文课本上见过的模样,唯独缺了红色的花朵缀落其间,是有几分的遗憾。
尽管这钉子鞋是水生喜欢的模样,但并非是水生喜欢地颜色,相比于黑色的钉子鞋,水生还是更愿意要那双父亲在第四个店里摸了两下的那双紫色的钉子鞋,但颜色在那堆杂乱的鞋子里过于显眼,水生便跟着父亲的手去了。在没来到县城求学的那些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水生都是父亲脚边的孩子,他一直都是父亲眼中乖顺懂事的儿子,尽管在母亲眼中这个儿子女儿也会不听话,跑到高高的山上去捉什么野鸟去了,但仍不失是自己的杰作,毕竟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即使他对学业并没有什么天赋,作为唯一带着丁丁的孩子,已经起了不得的幸福了。他母亲总是觉得水生父亲对他过于严肃,尽管他父亲是疼惜这个独子的,但丈夫有时过于严肃的嘴脸能使水生陷入到长长的沉默中。水生的学业完全是不需要父亲操刀的,毕竟他的父亲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男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顶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偶尔忧郁激愤的眼睛却不可避免地出卖了他内心的苍老,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孤独,更多的时候,只是碍于面子在陌生人面前装着严肃的冷酷。走出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农贸市场,父亲带他去理了一个精气神十足的小短发,水生不敢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也不好意思盯着给他理发的女技师的脸看,更不能盯着人家的胸部发呆,他于是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理发的女人时不时用两个食指轻轻地端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往高处抬头去,接着操着手里的剪刀,左右打量着两边的头发,嘴里时不时和旁边的男顾客可有可无地打着嘴功,显出轻车熟路的样子,指间银色的剪刀在尽情地舞动着,生水黑硬的头发悄无声息地飞落到白色的地面上,两鬓传来隐隐的瘙痒,水生时不时耸耸自己的肩,提提自己的耳根,想要挤落自己脖颈间的发屑。父亲蹲坐在理发店门前的石阶上,穿着一双干净的青色劳动鞋,水生理好了头发,父亲上下打量着水生的新发型面无表情,似乎遇着了什么令他难过的事,他从未当着孩子的面,当着别人的面夸过自己的六个女儿,以及眼前理了新头发的儿子。他把心思藏得很深,却把情绪表露得一清二白。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爱的男人,他也并不懂得如何去爱自己,就像他不愿意去医院,他对一些事物充满了固执的偏见,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他也不愿改变。他总是给自己孩子说着自己会在不久之后死去的事情,这让他的七个孩子不解,也给她们带来没必要的苦恼。这是水生他那老父亲从未想过的,他的大脑从土地里汲取营养,时而干涸,时而泛滥成灾。
不多时,在父亲三五次的打听之后,父子二人终于来到了水生的新学校,高高的围墙,往前走是一座更的校门,是两排黑乎乎的大铁门,水生突然有种自己变得很小很小的感觉,连眼前比他高大不少的父亲也成了穿过大铁门的小人物,围墙便出现在围墙的尽头,另一头紧连着另一堵高高的刷了白灰的围墙,给水生带来莫名的欣喜和惶恐,走在他跟前的父亲也匆匆加快了脚步,水生只得怯怯地贴在父亲的屁股后面,他不在乎自己是个怯懦的人,在这城里他唯一认识的就是眼前的父亲,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这偌大的校园真能比得上自己山上的小村庄,不知名的各种树参差地生长在校园的各个角落,校园干净整洁,远不是潮湿杂乱的杂货铺前的水泥路能比的。
水生跟在父亲身后,流露出来自乡下孩子的羞涩和沉默。这一切父亲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也没有说什么过多鼓励的话。父亲帮水生铺好了床铺,太阳已经往西边偏去了。水生看着宿舍里素不相识的同学,也未说什么话,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如木头一般呆坐在自己的床位上,水生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愈发地沉默起来,他知道陪伴着自己长大的父亲很快就要离他而去,父亲要回到那高高的村子里去,而他要在这陌生的校园里度过自己的读书生涯,他不愿与身边的同学聊什么可有可无的,他也不愿意知道往后要朝夕相处的同学来自哪个地方,他们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在学校里处理完,他毫不在意,他没有什么需要去处理的事情,父亲已经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他只需要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等待着父亲离开自己,然后在长长的寂寞里沉沉地沉默着,他在能说会道的同学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他能确实生者伶牙俐齿,也喜欢结交陌生的新朋友,好几次有个矮瘦的同学站在水生面前给他热情地打招呼,水生的嘴里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好好读书,不要害怕,这里都是和你一样的同学,就这样吧!话说完没多久,水生的父亲又帮他整理了一下被水生做得起皱的床单,拉出床铺下行李翻看了急眼,嘴里又叮嘱些什么,便提着黑色的带子出去了,其间装的是父亲在鱼摊买的死鱼,他记得父亲只花了很少的钱就能到了一条硕大的翻着白眼的死鱼,父亲说要回家给姐姐们开个荤。
没几秒,父亲便提着黑袋子走了。水生依旧呆坐在自己小小的床铺上,他的心空空的,抑制不住的难过在脸上涌了起来,刚领着自己来新学校的父亲这么快便离开了自己,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依靠,他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要和别人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想做,他什么都不想去想,他回忆着父亲带他走过的日子,那些好的的不好的事情都出没在他沉沉的脑海里,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城里,出现在鱼摊的人群之中,出现在和店主讨价还价的每一个杂货铺里,出现在父亲和他一起吃过午饭的到店里,出现在来城的山路里,出现在回家的林海,出现在自家的牛棚猪圈,出现在厨房,出现在自家的田间地头,出现在吃晚饭的火塘边,出现在挑水的土路上,出现在村子里他需要出现的每一个地方。
想到此,水生不自觉偷偷地留下了眼泪,他不愿意在父亲的面前哭泣,父亲离开宿舍的时候,他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不情愿,等父亲走了之后,他的不适感全消失了,他的沉默着转去了,他的怀念也不见了影踪,他完全地沉浸在不舍得的依赖里,他希望父亲就这样永远的陪在自己身边,白天他可以跟在父亲的身后,聆听着父亲的教导或训导,吃完饭后的夜晚他可以在家人围坐的火堆旁边听父亲给全家人讲的故事,他需要父亲在他身边。他思念自己的母亲,他渴望像个慵懒的黄猫依偎在母亲的大腿上,他想回到那个小小的家里,帮自己的母亲涮洗自己的衣服,他想回到母亲身边,在他做噩梦惊醒后可以跑到母亲跟前哭诉……想到此,水生泪如泉涌,他无助地卧在父亲给他铺的床铺上轻轻地抽泣起来,泪水湿了他的小床,他不记得时间,他不记得开学那天宿舍外长了什么他好奇的不知名的树,他不记得那天有几个新同学给他打了招呼,他不记得父亲离他而去后夕阳在西边映出什么一番令他惊奇的色彩,他不记得父亲在临行前给他说了什么宽慰的话,所有的这些,水生都全然忘记了。水生只记得那一天他很难过,没有人能听一听他的心事,他在学校里成了一只流浪的无助的小猫,他只能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期待着早点放假回家,他想回到村子里,回到父亲母亲身边去,回到姐姐们的中间去。不知过了多久,宿舍外传来脚步声,传来几句说笑声,水声受惊一般立马停住了抽噎,他生怕别人看到他不争气的样子,他起了身,把头朝着窗户,陷入久久的沉默中,他想让窗户里的风拭干他眼眶里强逼回去的眼泪,他的眼球传来阵阵的酸痛,他听到身后的同学不停地轻松无事地说着说着,偶尔也会开心地笑着,他不知他们有什么可笑的事情要说,他们站在自己的同样是方方的小小的床铺前,三三两两地谈笑风生,有着不属于他们年纪的轻松写意,这是水生不具备的能力,他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张开自己的嘴,也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笑个不停,这是他父亲的样子,沉默寡言,不愿说话。他似乎有一些在乎身后的新同学的念头,但更多的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他不知要和他们说些什么,他的小村庄没人认得,那里也确乎没有什么值得给别人讲道的。相比来自城里的这一帮同学,他似乎没有什么要跟别人讲的,他索性一直呆在自己的静默里,没打招呼,也不愿被打招呼。天色也愈发地灰了下去,他不知自己的父亲已经爬到回家的哪段山路上去了。他瘫坐在自己的床上,手扶着铁床杆,看着窗外两株如金字塔一般的铁杉树,它们是那么地安静,水生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是那么的安静,是那么的死寂,完全不是十几岁的孩童还有的模样,他目光呆滞,四肢瘫软,全身失去了气力,他看着窗外的快要黑去的天空,他愈发地思念起自己的父亲来,他想象着父亲出了宿舍独自走在回家路上的样子。一个老实的男人,虽上了年纪,却依然生着倔强不屈的一头黑发,一身朴素到寒酸的黑衣,在夕阳的风中左摇右摆,父亲脑海中一定是装了自己沉默不语,瘫坐在床角的样子,他出了宿舍,手中黑色的塑料袋子里装的鱼便沉沉地掉落了下去,他弯了腰去捡起滑落在水泥地面的大鱼,身旁来往的学生打量着这位穿着青色劳动鞋子的父亲,个子瘦高,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在捡起死鱼起身的一瞬间他黑色的袜子松松垮垮地堆在在他长了鱼鳞般的脚踝上,一双大脚上新穿的青色劳动鞋的鞋底边缘染上了干透了的红色的泥土,青色的鞋带被他打上了结结实实的绳结,脚背从鞋子的鞋面硬生生地突胀出来,仿佛脚背上的每一根血管和都要爆破而出,喷出红色的鲜血来,过于纤瘦的小腿让脚上的裤子显得那么的宽大,风会灌进喇叭状的裤口,走起路来胀鼓鼓的,好像打谷机喷射出谷物的布袋,腰间是一条扎系得紧实的褐色皮带,扣孔处起了皱毛,有一两个扣口似乎快有断裂的风险,把腰紧紧地往里守着,像一个腰间扎了紧绳的稻草人,上身挂着一件宽大的外衣,在风中发出哧哧的声响,略略弓着腰,往校门口走去了。快要走出校门口,父亲一定能看见那东边高耸的山岭,上头生满了翠绿的松针林,突出的红色的迎风坡上也长了墨色的光叶栎树,上头挂满了绿色的榛子,黄色的松鼠在树丛里搬弄着掉落的果子,间生的高山杜鹃花绽开红色如血的大花,点缀在大片大片的松针林中,它们连成墨色的一片林海,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歌声,傍晚鹧鸪叫了起来,林底下的野鸡也叫唤了起来,布谷鸟也来凑热闹,伴着水声长大的喜鹊也决不会缺席,在高高低低的,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里上蹿下跳,唱着回家的歌。父亲收了远望的眼色,转头环视儿子就读的新学校,他的祖辈从未踏进半步的学校,这是老杨家头一遭出的读书人,他听说这里出去的青年大多都端起来铁饭碗,彻底地远离红色的土地,不需要再靠天吃饭,待在风不吹日不晒的办公室了,一天只需要上八个小时的班,每个月按时能领到薪水,是城里人羡慕的好差事,那可是国家的人。父亲也一定在憧憬这美好的差事来,他情愿地相信自己的水生能成为国家的人,手里端着一个铁饭碗,如果再有本事些,能端一个大大的铁饭锅,那是再好不过的,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想到此,父亲一定露出他那难得的笑容,把嘴脸拉到高高的蓝天里去,他眼角也会堆起层层的皱纹,黑色的眼睛会左右偷扫这来来往往的行人,假装没有心事的样子,表情也随而变得严肃认真起来,迈着急切地步子往东边的马路上走去了。等他走出县城,便往高高的山岭上攀去了,他的脚步也会随之放慢下来,在青色的,白色的石阶上艰难地往上登去,时而停下脚步嘴里喘着粗气,站在老橡树的树荫里转身远眺水生的学校,心里想着他离开时,水生一语不发的样子,心中便起了长长的不安,这是父子两头一次分开,一个在东边的山顶,另一个在另一座山的山脚。想到此,梨树林里吹来一阵一阵的风,这让他想起父子二人早晨下山时的场景,儿子紧跟在他的身后,偶尔应着他的什么话,眼下他一人走在回村的山路上,他心里泛起阵阵的心酸,他不知儿子能否在一个偌大的地方把自己照顾好……这成了他多年后很多年的心事。好在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心中还装了梦想,他要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自己的水生头上,他试图把自己有限的所有的智慧和经验都浇筑到水生的脑袋里。如今,祖祖辈辈离不开红土地的他万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有绽放光彩的一天,他儿子水生确乎已经给他带来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光彩,日后势必会带来更大的荣耀,这真是杨家祖上积的莫大的功德,他虽然不怎么迷信鬼神,但对于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利好的可能的事物,他还是愿意在众神殿里底下土灰色的头颅,以求得神佛的庇佑,这是他相当乐意的,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总是在水生耳边提出自己关于死生的阔见,他相信人是可以轮回的,上辈子做猪,下辈子为人。若是这辈子做人,一定要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勤奋地种地,认真地砍柴,细心地喂养自己的猪牛羊,像女人一样去做男人和女人都要去干的活儿,这样就不至于饿肚子,也能被十里八村的人瞧得起,看得上,讨个媳妇也别别人要容易一些。他就是凭借这样的本事,娶到了水声他母亲,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情!水生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虽然生得胖了些,却不乏一众的追求者,听说那些追求者还挤破了她家的大门,有的男人为她茶不思饭不想,久而久之害了抑郁病,在一个平凡的夜里翘着大头死去了,这是那美丽的母亲不知道的。
水生从未想过他会离开自己的小村庄来到黑色的发出恶臭的城里来,他不但失去了父亲母亲的作伴,也失去了陪自己长大的伙伴,有那个一两个他是很舍不得的。水生自打来到这城里,便愈发地沉默起来,是衙门前那两尊中更沉默的那一尊,虽偶尔龇牙咧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很多同学都与他的沉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的同桌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后来才知道,那是木讷,和沉默寡言,性格阴郁压根不是同一种事物,如果同桌在黑夜里自言自语,那水生则在黑夜里嗑着最猛的毒药,在黑夜中保持理性显然高出在黑夜中感性一筹,这可能源自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水生属于后者,妥妥地属于后者,他成了情绪的奴隶,不愿脱拔,越陷越深,直到自我毁灭的地狱。同学们都很不理解水生这长长的沉默,他不愿与任何人说任何话,他偶尔蹦出的字词都带着刺儿,让无辜者血流成河,体无完肤,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是一种复仇,同学们都很惊诧,他们没人欠他什么,这个世界也不曾深深地伤害过他,他却活得如此深沉阴郁,眼神里满是不屑和自大,他反倒成了高高在上的国王,这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友谊,那些和他一起尿过同一个便池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他的老师们都在神圣的讲台上给他讲一些过时的他听不懂的东西,他始终认为那些东西都和生命本身无关,人类无法在人类建筑的教室里得到真正的教育,当人踏进幼儿园就失去了最高贵的自由和智慧,学校的教育只会让人变得愚蠢麻木,在极致利己主义的道路上沾沾自喜,以为成了社会的成功人士,对人间的疾苦置若罔闻,对弱者的不幸不痛不痒,这才是真理。他不大习惯自己的每一位老师,他们无非是自言自语的一众伪君子,走在历史的大河里,没有人能逃脱被溺亡的命运,那些自以为深谙水性的戏水健将也会在精疲力竭的黑夜挣扎着死去,仅在濒死的黑水中冒出一两个气泡。
他从骨子里惧怕自己的国文老师,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正方形的脸生得白皙扎实,水生一看便知他出生优渥,接受过正常人接受过的高等教育,从他上了翘着二郎腿的姿态来看,是一个不拘于尘世的先进人士。每一堂的语文课,正方形都会从腋下掏出他的课本,这确实是超出水生的预料,他从未见过比自己还特立独行的人士,这一超然物外的举止似乎赢得了水生的赞许,正方形的头顶似乎闪烁着遗世独立的自由之光,忽闪忽硕的,几乎是亮瞎了水生沉默的黑眼,幸好一节国文课的时间是很短促的,不然班里的一众青年真要成了学知识的眼盲。
正方形面容娇白,讲起话来两片被红蚁蛰过的嘴唇上下嘟囔着,像极了被压路机摧残过的鸭嘴,水生总是费力地去聆听他每一个从厚唇间挤出的音节,他的嘴里仿佛总是含着一根又大又黑的塑料棒,让人听得不分明,这是水生厌恶的样子,没次听课,水生心里总痒痒的,他希望讲台上的国文老师能说的快一些,把这该死的话再说清楚一些,那自然是阿弥陀佛的小事了,水生跑到自己的海洋里,正方形老师似乎在上午的沉默里听到了水生的祈求,正方形尽力地咧开他的肉嘴,一嘴的烂黑牙杂乱随意地堆在他的嘴里,这最大限度地超出了水生的震慑,水生被这讲台上的怪物失去了好想象,正方形的小白脸是娇生惯养的优渥,奈何肥嘴中生了如此令人惊恐的烂牙,这不比黑蝙蝠的臭牙强上多少,甚至低了不少。水生美好的期待和想象顿时烟消雾散,跑到失望的角落里去了。
他的老婆竟能作出如此英雄般的选择,他的老婆作为一个女人,竟能在黑夜里承受得住这一嘴烂牙的熏陶,水生暗想。在目睹国文老师这非人般的口齿后,水生顿然肃然起敬,他对国文老师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师母,暗暗生了同情和敬佩!
他想,她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一定是胖乎乎的模样,又一定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
水生对于这点也不是十分的清晰,究竟是何等的女性,能看上自己的国文老师,水生忽而想起远在山顶上的自己父亲的话来:男人有了铁饭碗,那些美丽的女人都会主动倒贴的!他顿时对自己种了一辈子地的老父亲心生崇敬,他那不识字的父亲竟能出乎意料地窥探到这个世界的秘密,准确地说是真理!水生初次瞥了一眼真理的背影,他质天疑地,想要深深地吮一口真理丰腴诱人的肌体,他要认真地品尝真理的味道,还要把这沁人心脾的甘露亲手分给饥渴难耐的探险者。
在这个黑白不怎么分明的世界里,总有人黑白分明,也总有人不辨黑白,甚至黑白颠倒,更有人黑白通吃。一天到晚,一位智者模样的老头跑到水生痛苦的梦境里,说完天也亮了。
那该死的索命的起床铃如魔鬼呻吟一般又作响起来,水生在镜子里刷了自己洁白整齐的一口好牙,冲着镜子放了个臭屁后拔腿跑校门口的黑食堂去了,水生如意地管它们叫黑食堂,有那么几次经历,水生从黑色的夜里摸爬滚打起来,走在黑色的路上,他把黑色的黑色手伸进黑夜黑色的胸脯里,想偷摸一把黑色之神黑色的胸肌,他想感受来自黑夜的硬度和温度,他独一人装着黑色的眼睛,走在被黑色扑倒的黑夜里,用黑色的眼珠打量着、揣测着、怀疑着周围黑色的一切,他在黑夜里点了光明,在红色的胸膛上刻上墓志铭:“可怜的神一路走来,留下串串的脚印,但没有人记得神来过这人间,走过了历史的路。你从书里窥探到了世界隐匿的秘密,世界上有谁瞥见你在这里发光?亲爱的真理!你带走了太阳,独留我在黑夜长行。尚好我是一匹赤狼,在满月的天嗅着血腥,我要追逐太阳的脚步,不!我要在太阳初升的夜里给人类以光明,我要在太阳之前成为人类的信仰,奈何人类已经失去了简单的信仰,这是不可救药的事实。人类啊!我愿成为你们的普罗米修斯,为你们盗取照亮黑暗的火光,从此人间有了纵火犯,有了焚尸灭迹的刽子手!大排档的烧烤摊,也成了人类好吃懒做,消磨智慧的地狱!夜幕临了,天使和魔鬼结伴而来。他们相拥、激吻、喷薄,做着和凡人一样的高尚的事。”
水生在耸立于心室的红墓碑上镌写下人类的墓志铭,便背着黑手踱着黑步朝校门口黑暗的小食店摸去了。他心绪飞扬跋扈为谁雄,水生在黑夜里成了主宰生死意境的神,诸神有诸神的黄昏,水生有水生的黑夜。诸神在分食着最后的晚餐,而聪明的水生却在黑夜里等待着属于人类的一次平凡的早餐,因为他心知肚明:太阳照常升起!
摸着黑夜的头,想到正方形国文老师骇人的黑牙,正化作黑暗中的魔鬼,藏匿在校园的某一个黑暗的角落,正四处寻觅着水生的气息,他要把自己黑色的獠牙猛地插入水生黑色的脖颈,精准地划破大动脉,在黑色的夜里喷射出黑夜的血液,水生倒在黑色的血滩中,嘴里的灵魂也逃命似地升了天,水生漫无边际地臆想着,愈发地察觉到黑夜的力量和神秘。水生忽而挺住了脚,眼前的黑夜迎面扑来,他把一整片的黑夜装进自己黑色的眼眶中,黑夜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他心驰神往;他在夜色中神游,唯有他的魂灵与他为伍,并伴他成长;黑夜倘使绵长,也定给他无尽的恐惧和智慧。
水生生来是个胆小的人,他明知人间是没有鬼神一类的存在,但当面对有关死亡的事物,他不免会踏入惶恐之河中,当他试图趟过这条死亡之河,只会越陷越深,黑色的逆流挤压着他的胸腔,肺部的气泡被无限地压迫,肺泡中为数不多的氧气在拼命燃烧,往河中间探了半步,全身陷没到死亡之河中,全然地沦陷了,汹涌的死水猛地灌进他的耳道,他的耳膜承受着不可承受的压力,尖锐的刺痛从耳蜗传到后脑勺,紧接着强烈的刺痛感贯穿头颅,河水拼了命地冲进他的鼻腔,它们无情地冲压着他的腔膜,水中的泥沙和藻植疯狂地从鼻腔钻入,撕裂与灼痛在咽喉聚集,水生不能呼吸,他渴求挣脱,在水中奋挣,奈何越陷越深,死亡之水不断地从口鼻涌入,他需要空气!大口地猛吸,河水愈发地肆意地灌注到他的肺部,水生可怜的胃,它早已撑不住这一江的死水!他努力睁开眼,却在河中越陷越深,终在河底搁浅,生命的最后,他看到了死亡的颜色,那愈发强劲地心脏的搏动是最后的赞歌,他怀念生命中的一切,那里是人间,曾一片芳草萋萋、落英缤纷!这一切都源自于死亡的恐惧,每每遇到生命的凋落,想到正方形老师的一口魔鬼般的犬牙,水生的惆怅中也多了恐惧,无论白日滚滚,抑或是夜色沉沉,水生都明了,终究会轮到他,轮到他爱的每一个人在黑色的夜里挣扎着死去,被寒冷的天带走体温,被死神夺去心跳,被智慧之神收回智慧,留下一堆不久便发臭的腐肉!每个人都要经历死亡,但水生想没有人能体验死亡,就在去吃顿早点的黑色的路上,水生便和死亡照了个面,他惊惧死亡带来的无助,也享受着死亡袭来惊悚,这是他特有的触觉,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过,包括白天里的自己。他从此也悟出一个荒诞的道理,如果一个人长相丑陋,进而瘆人,他定能化身为魔鬼,闯到那些见过自己面貌的小孩子的梦里,成为孩童成长中长长的梦魇。
水生好几次都要在梦里直面青面獠牙的国文老师的嘴脸,他红色的眼球突然圆滚滚地睁开,眼眶不断地往黑色的夜里渗出红色的血,在惨白的死脸上拖出两道红色的泪痕,龇牙咧嘴,不断逼近,逼近,水生能嗅到腐臭的气味,愈发地强烈起来,忽而那张死脸就凑到自己的鼻子前,额头左摇右摆,咬牙切齿,悲伤地质问着水生,质问中还带着威胁的口吻:“你说我生得丑陋!我要吃掉你的头,再吃掉你的心脏!!!”水生猛地拳打脚踢,推开鼻子前的恶魔,睁开眼,眼前还是黑夜的夜,他惊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心惊肉跳!如果在家里多好,他可以跑到母亲那儿,母亲也会安慰着他,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安心地睡去。可眼下,宿舍里只有舍友的呼吸声夹着粗鲁的鼾声,剩余的全是过分安静的夜。水生蜷缩成了一团,如同不小心掉进火堆里的黑虫,紧紧地收了自己的腿脚,他不敢入睡,生怕方脸的魔鬼再次回到自己的梦里。他强睁着愈发沉重的眼皮,与黑夜和魔鬼作着勇敢的斗争,他不自觉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宽厚有力的肩膀,渐而把眼泪毫不吝啬地丢给了黑夜,在陌生的宿舍里小声地啜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输给了幽长的深夜,在眼泪中睡去了。他又一次跑到了自己的梦中,迷迷糊糊间,他长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橡树,一棵会结果的橡树,树下有自己的父亲母亲在纳凉小憩,放下了手里的农活,嘴里在吃着些什么,有他的七个闹腾的姐姐,她们都穿了她们从未穿过的美丽的裙子,那种美丽的裙子水生在城里女孩身上见过少有的几次,姐姐们都露出满意的笑容,羞羞地围着高大的橡树转圈圈,橡树底下还有水生自己,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静静地看着湛蓝的天空,指着天上的云朵给父亲母亲讲他从学校里学到的故事:
长大后我要变成一棵会开花的树,长成一棵不但会开花,更会结果的树,为一家人绽开硕大无朋的树冠,让父亲在树冠下惬意地抽着水烟;让母亲在树冠下幸福地织着毛衣;让姐姐们在树冠下找到自己的爱人。母亲,你知道嘛!太阳把光给了月亮,月亮把光给了夜晚,尽管乌云密布,但太阳与月亮不曾掉落。
我可以选择做太阳,抑或月亮一样的人,而不是挖掘黑洞的人。
父亲啊!我要深沉地思考,认真地活着,快乐地生活!
母亲啊!如果我变成一棵树,我也要像人一般快乐着,痛苦着,忍受着,摒弃麻木,丢掉庸俗!
我要做一棵,不但会开花的树,还能结果的树。
陌生人在春天里欣赏着我的花色,把香气扬到远处,让人嗅到美的气息。
夏天临了,来往的路人,探险的旅人,他们随时都可以椅坐在我的树荫下歇一歇走了一路的脚。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攀折我新出的细软枝条,做一个绿色的花环,随他们远行。
秋天,我要结出小小的浆果,如果那些心碎的人不嫌弃我小小的泛酸的果实,她们只需要轻轻地摇曳我的树干,我一定会抖落全身上下通紫红的果子,只愿她们开心地离开,在下一次的爱恋中毫无怯色,并为她们送上祝福:努力去爱吧!陪着你爱的人老去。
冬天,也愈发地逼近。我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给陌生人的了。于是,我披上洁白的蓑衣,要成为诗人笔下的意境。
水生似乎对生命有些自己特殊的感受,他不忍心踩死一只搬家的蚂蚁,他能听见生物在临死前痛苦的哀嚎,他打小便想着呵护每一个生命的光华,让他们在阳光下自由公平地生长,最后后安详地死去。
他看到城里断了腿的人,拖着下半身,在潮湿肮脏的马路上伸手乞讨,他终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是理想主义者,但这并不能阻止人间悲剧层出不穷,为此他萌新各种歇斯底里的想法,他渴望拥有财富,想要解救水深火热中的弱者,不巧的是他自己也是需要他人照顾的弱者,这让他深处矛盾之中。他在正方形老师的课堂上学到令他心潮澎湃的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然他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小青年,但有着不小的理想和仁慈,这确是世间少有的品质。学校魔鬼般的起床铃声又响起了,水生拉开自己的眼帘,白色的阳光刺痛着他的眼球,他赶半闭着自己的眼睛,他昨晚没睡好,全身酸痛,有气无力,想到要与身边的人一较高下,他强忍不适,跑到镜子前刷起自己的白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生了深深怀疑,或许镜子里的自己压根不是自己,他只是自己的影子,或许镜子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而镜子前刷牙的人可能是一个虚像,又或许镜子中和镜子外的人都不是自己,可能都是自己。这种玄乎的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门中,给他带来莫名的欣喜,也不断地消耗着他年轻的精力,好在他精力旺盛,即使不吃不喝不睡,第二天的疲惫感也不足以要了他的小命,这是他非常欣赏自己的一点。他有时像发情的公牛,有使不完的气力,嘴角渐渐地也冒出了稀疏的绒毛,但还是不够熟,他仍是需要时间,让他的肩膀宽阔起来,就像他父亲那般,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他渴望成熟,浓密的胡须,棱角分明的下颌骨,睿智的眼神,孔武有力的腰身,这些都是他需要的男人的样子,最好是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一般,又或者是战神阿瑞斯模样,这都是极好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长跑,把沉重的石块举过自己的头顶,他要为人生集聚力量。摸着黑夜,他有时也会翻过学校高高的围墙,纵身一跃,睡到学校后面的的墓碑前的草坪上,他要为人生积累勇气。他有时也会跑到房子的最高处,他要克服他该死的恐高症,他死死地盯着令他头晕目眩的地面,底下的人都成了小小的黑点,他要成为生活中勇士,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为人类开疆拓土。这些都是他的秘密,是他的同学都不曾发掘的。他誓要在梦境里战胜令他胆战心惊的正方形,扯下他惨白的面具,拔下他的獠牙,用铁锤一般大的拳头将它砸碎。
黑夜又来,水生做好了在梦境中战斗的准备,可惜又一次败下阵来。又裹着他的小被子抽噎起来。他从未与身边的人提过他的心魔,他一直在黑夜里孤军奋战,他没有后援团,他身后只有自己的屁股。他愈发地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他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为此他心里生了沉默的可怕的计划。
他摸着夜色,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踱着步往二楼的教室去了。咔的一声,教室里顿时明亮了起来,密密麻麻地课桌整整齐齐地呆在长方形的教室里,桌面上胡乱地摆着各种书籍,一方黑色的黑板紧紧地贴在讲台后上方的白墙上,上头写了一首诗,好像是昨天正方形布置的作业,水生走在讲台,拿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中央的上方黑色的领地上写了遒劲工整的两个大字,把一张纸条放在自己的课桌,上头压了黑色的钢笔,咔的一声,教室又被黑色占据,显出一派略有遗憾的热闹,不几又陷入无聊的死寂之中,水生背了自己的包,从学校高高围墙翻跳而下,往东边的城里走去。夜色还是习惯地包裹着他,冷不丁地袭来一股夜风,水生全身抽搐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的心也紧紧地收缩了起来,四下无人,窄窄的小巷里时不时有过街的老鼠左右乱窜,他愈发地清醒起来,完全蜕去了疲惫的外衣,偶尔有户人家点了灯,在夜色里发出令他心暖的黄光,这确实给他带来了踏实的安全感,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唯一在夜里活着的人。沿着弯曲的小巷往东边走去,小巷两旁沟渠里的水潺潺地淌着,那声音柔和极了,仿佛流到水生沉重的心坎里去了,给他带来难得的安静,眼前的黑夜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满天的星斗在深邃的夜里闪着紫色的光,他看到硕大的北极星在正北的夜空里发出强烈的白光,仿佛给他以什么启示,但他又说不出是何种的具体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不知名的神明或者恶魔掏空了,他成了黑夜中的行尸走肉,理不清方向,丢失仅有的那点理想,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不知该如何回到那小小的村子里,该如何去面对自己的父亲,那个在土地里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的母亲,那个曾经迷死了很多男人的女人,眼下的他是无法用什么合适的理由去直面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黑暗里不断地往前走,往前走,他没有后退的资格,父亲把家族的荣耀都压在他身上,他曾以为自己能抗起这面满是荣耀的大旗,奈何在黑色的夜里偷偷逃离了父亲亲手送他进来的学校,想到此他心如铁石,沉沉地坠落,他似乎对此无能为力,黑夜要摧毁他的一切,夺走他的一切,命运要拔他拉回到红色的土壤里去,让他在日复一日的体力活中老去,和他的父亲一样,如他死去的祖先一般,生在高高的山顶,在土地中摸爬滚打,最终死在满是土灰的床上,像一条死去的野狗,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没有人听说这一切,更没有人记得这一切。他心有万分的不甘,却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轻如尘埃,他无法改变自己要与土地打交道的命运,他似乎注定要成为一个与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一个面容土黑,双手皲裂粗大的老汉,走着走着,他的心里涌起不可抑制的酸楚,他在黑夜的小巷道上掩面痛哭起来,他不在乎有什么人看到他懦弱无能的样子,他不在乎是否会惊扰到在黑夜中酣睡的某户人家,他现在彻底不在乎了,他要让自己痛快地哭出生来,声音越大越好,水生泪如泉涌,就像电线杆下拴着的毛驴,毫不在乎地在人来人去的大街上排泄,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音,畅快淋漓,他完全不在乎!他彻底地不在意!他要变得放肆,变得粗鲁,变得无礼。他知道自己的审判就要临了,他有种濒死的感觉,他自己做好了堕落的准备,做好沉沦的结局,他痛苦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道里,低矮的圮墙上有一对黑猫在颓草下寻欢,发出痛苦的叫声,忽而也被水生的脚步声打住了,喵呜一声跑到黑色的瓦顶上去了。水生臀部一夹,受了一惊,差点尿在裤子里,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他把所有的愤怒和不安扔向那两只无辜的黑猫。他的心怦怦地乱跳,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心脏快要从脑后飞逃出去,他能触摸到心脏不屈的搏动,那正是一个青年的心脏,是他自己的心脏。他抱着不安的心往前去了,十字路口便跳出在他的眼前,左前方一栋高大的建筑宛如一座黑色的高山,水生径直地从下方走过,他们听到楼里男人和女人说话的声音,似乎还有女人哭泣的声音,是快要断气的样子,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在精疲力竭中强撑着,好像有不得了的疼痛在他身上涌动着,整栋楼都在震颤着,水生加快了脚步,怕有倒塌的可能。
水生走在父亲走过的路,沿着回家的路朝黑色的东边去了。摸着夜色,走了不多时,天色也在公鸡最后一次的啼叫中渐渐明朗起来,东方的天空泛着浅浅的灰白,黑色慢慢地在四周淡开,天快要亮了。当他走过那一座长满了水草的石桥,太阳已经在高高的山顶升起,发出白色的柔光,整座城又恢复了生机,他又能看见田埂间的野草,只比金光的稻穗矮了一头,柳树的绿,樟树的憔悴,卖早点的女人,磨豆腐的男人,背着背篓的妇女,肩扛锄头的老人,骑着自行车的胖女人又出没在他的眼睛里,他却提不起半点儿兴致来,他仍是漫无边际地沉浸在自己的堵心里。
他背着书包的肩膀也愈发地酸胀起来,一阵阵的酸痛从肩膀直冲到他的颈脖,跑到脑后,让他疲惫不堪,他早已饥肠辘辘,跑到河里捧水猛喝了起来。水生顿时心生痛快,他抬头看了看愈发温和的太阳,他要赶回家,直面自己的父亲,他似乎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准备。他翻过重重地山岭,一座更比一座高,一座踩着另一座的山头,往更高的天上耸去,云朵就在高山的头顶,随着山风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一座一座的高山,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杂乱地丛生着,没有什么好的章法,更没有什么人世间的狗屁规律,那些高大的樟树、橡树自由地生长在高高的领上,它们全然地伸展开自己的腰枝,把每一片绿色的叶片尽量地朝着蓝天,毫无畏惧地直面太阳毒辣的白光;那些低矮的杜娟树、高山光叶栎树,那些在高寒山区生长的松针林,那些所有生长在湖东领上的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树,包括那些卑微的野草,它们都自由地生长着,在阳光里高歌,在暴风雨中沐浴,在长长的无人瞩目的日子里肆意生长,你看啊!你看啊!他们多高大,他们要把自己的每一片叶子高高地伸到蓝天白云里去了,他们要在高高的高处获得自由和幸福。你看啊!那一片片金灿灿的辉煌的落叶,他们欢快地跑到大树底下,奔到灌木丛里,在石头上跳跃,在那条小路上跟着风奔跑,他们不曾死去,他们永远活在人间!啊!这自由的,高高的人间!
水生沿着林间小路朝领上登去,他的家在离白云很近的领上,水生的背影被没有尽头的松针林吞没,他又回到了孕化自己的天地中,是那么的自然不过,迎面扑来熟悉的松针林木的香气,混着泥土的树底叶层的味道,这是林海的味道,是山林的味道,是大自然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全然地一股脑地钻进他的口鼻中,胸腔里送来湿润的芬芳,他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过来,他知道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自己来自深山老林,来自那高高的山岭的顶上,他来自红色的杜娟花盛开的地方,他家的房前屋后都是橡叶安家的天堂,都是橡子成熟滚落、悄然萌发的神圣之地,那儿有自己的快乐和惆怅,有父母的笑容和血汗,那里有他的一切,他无枝可依的身躯需要回到自家院子的常青树下休憩,他已经走了长长的山路,他无处安放的灵魂也要在父亲种的大树下安息。无论如何,他就是要逃离让自己苦痛的学校,跑回到高高的村子里去,他到城里没学到知识,更没有长了本事,他学会了逃避,像是战场中的逃兵,等待被枪毙的命运。而这一切他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