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说来就来,水生和母亲说走就走。他们还带着自己最小的姐姐海鹰。
水生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水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问了问自己的母亲,母亲也不知他父亲去了哪里。估摸是跑松针林里偷偷砍树去了,水生暗想。毕竟他的父亲老干着这样的差事。
水生又把沉重的书包背在自己的背后,说也奇怪,那里本没有多少本书,却能把他的身腰压得足够弯弯的,这让他的肩膀发软,偶尔也会使他腰酸背痛,抬不起头看看这大清早的好天气。
水生的母亲背着用编织袋编成的背篓,其间是父亲昨天晚上装的几十斤土豆,还有一袋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的松子。水生清楚这是用来变卖的,家中没有多余的小钱,这定是用来换些饭钱什么的。为了不让村里人看到装在花背篓里头的土货,水生母亲用一块青色的头巾紧紧地围在背篓方形的大口,在阳光下闪出浅浅的绿色,像一块行走的草坪。海鹰牵着水生的手,蹦跶着走在他的前头,这是她第一次去县城里去。她高兴极了,似乎遇着了什么高兴的大事。一件又老又旧的青布裤子松松垮垮地系在她高高的腰间,她迈着修长的腿,一步一个脚印。她虽然是水生最小的姐姐,但个子猛窜得老高,足足超了水生大半个头,她时常把水生拉到自己跟前,用修长的手掌和水生比划着个子。水生也时常羞涩地跑开去了。他发誓,他将来一定会长得又高又大,超过所有的姐姐们,这样他才能有机会保护她们。这没有枉费姐姐们的宠溺,海鹰姐有时一听这好话,也会把水生举得高高的,把水生弄得头晕目眩,让他在地上久久不能睁开自己的眼睛。这一举动,有时也会招致父亲的呵斥,海鹰才不管父亲的脾气,照样把水生抛到高高的天空中,嘴里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声音。海鹰虽是水生最小的姐姐,却胆大得很,她从没怕过自己古怪的父亲,和父亲顶嘴是她经常干的事情,也是她擅长的能事。
水生的父亲从未让自己的七个女儿跑学校里读书,这是海鹰不悦,她时不时会跟自己的父亲提及自己要去学校念书的事情,水生的父亲自然是不同意的,他没有那么多钱送子女去学校,水生已经足够让他头疼。为此,海鹰时而会跟自己的父亲大吵大闹,她从未怕过自己的父亲!她挺起自己高高的头颅,尖尖的鼻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两抹浓黑色的眉毛一个劲地冲着蓝天,又大又圆的眼珠在眼眶里直打着转,眼泪不曾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过,她是刚毅要强的女孩子,但在母亲眼中,她是一个不听话的男子汉,没有男孩敢欺负她,她总能让村里的男孩哭着回家。水生的老父亲慢慢也疼爱起自己的小女儿来,他有时也会有让自己的小女儿去学校念书的想法,但终究只是想想罢了。
十几年来,这是水生脑海里最鲜活的印象,他这个最小的姐姐深得父亲的喜爱,有时也会包容她不中听的言语和男孩子一般粗鲁的行为。这是水生,还有那群姐姐都能感受到了的。这个家里最小的姐姐似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父亲打小便把她如儿子一般看待,这男孩子气的名字,也是水生他老父亲冥思苦想多日后的杰作。
三人踏着晨早的晨曦也出发了。十月的天空露出湛蓝色的脸颊,天上躲闪着些洁白的云朵。母亲背着高人一头的背篓,若有所思地走在儿女身后。她们穿过高大的橡树林,脚底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往西边走去,经过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夏天里盛开的花海都消失不见了。洋芋梗上挂着一颗颗,一串串的绿色的果子,只可惜不能吃,不然早被村里调皮的孩子偷吃去了。在水生的记忆中,这洋芋枝叶上的果子虽不能下腹,却也能给他带来快乐。每当中秋节前后,大片大片的洋芋田里都挂满了这种不能吃的果子,他与姐姐们采呀采,串在从母亲那儿偷过来的黑线,成了一串圆圆的项链,更像是绿色翡翠串成的佛珠,套在他们长长的脖颈间,宛然是欠了膘的弥勒佛。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你追我赶,嬉戏打闹,然而这都成了往事。水生看着眼前的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不禁浮想联翩,暗生惆怅。
眼下,他被母亲送回学校的路上,这让他泛起阵阵的苦楚,却也说不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同学,他也没有脸回到老师的跟前听课,这让他为难。
只有走在队伍前的姐姐少了心事,哼着自己的土曲子,朝西边的群山跑下去了。母亲看出水生的沉默,这沉默里有不可言的痛楚,便和自己的儿子搭起了话。
“水生啊!你也不需要太担心,回去跟自己的老师好好道个歉,就说你想家了,要回家看看自己的家人,从没有不想读书的念头!你父亲嘱咐我,让我带了些洋芋和野松子给你们老师送去,让老师不要为难你!”老母亲不紧不慢地说着,水生听了母亲的话,竟不知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沉默。他眼色飘闪动,左右不停地打量着小路两旁的庄稼地。
不一会儿,三人走过由棺材板铺就的小沟,走进村子西边的婴儿坟,朝西边连绵的群山走去了。一路都是下坡的山路,虽轻松自如,却也要担心脚下一路的石头,同时也要看好山路上的牛羊粪便,踩脏了鞋子终究是不好意思进城的。水生很在乎城里人对自己投来的眼光,这会让他把头埋得很深,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看看登了皮鞋的女人,还有路边吃冰棒的女孩。
走下第一个山头,三人的身影也完全被高大的松针林吞没了。只要你站到高高的崖石上低头远眺,忽而能捕捉到他们忽闪的黑头,但也只是一个黑色的圆圆的穿梭的点。
穿过望不到头的松针林,很快便到了最后一个不大的山头,高原松生得愈发地高大茂密,下边生了密密匝匝的灌木丛,光线也全然地黑了下来,听父亲说,这片林子里有能一口吞掉羊羔的蟒蛇,有露出狡黠面容的,长相如狗一般的野狼,它们会围攻牧人的羊群,有时牛群也没能幸免。水生忽而听到“哐哐”地砍树声,他知道这定是有什么人在偷伐松树,从斫砍发出清脆的声音来看,一棵粗壮高大的橡树,正被人用锋利的斧子凿砍着树根。
“有人在偷树!大清早的!”水生打败了自己一路的沉默,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话。不远处的姐姐也应了话,停下了脚步。
“一大早的,还能遇到偷树贼!”姐姐回了头,靠着高大的杉树坐了下来。
母亲慢慢地跟着走了过来,把背篓轻轻地放在树荫下,用手袖擦了擦额头的清汗。一对儿女在树底下拔着青黄的野草放到嘴里咀嚼着。
显然,母亲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她不大愿意把实情告诉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不情愿起来。
“那是你们父亲!”水生的母亲忍不住说了出来。
水生似乎遭了一个霹雳,脑袋里嗡嗡地传出声响来,其后也变得木然起来。他那最小的姐姐也停下了嘴,在树荫下缄默起来。
水生扬起了头,目光透过密密的枝叶,他似乎看到了父亲在高大的密密匝匝的松针林里握斧砍树的样子,父亲佝偻着身子,粗糙的黑手里紧紧握着一柄闪出银光的斧子,正竭力地朝着粗壮的树根挥去,发出一声声的巨响,响彻山林,惊起一群一群的山鸡,往西周低矮的山坡扑腾去了,父亲收了手,把斧子撑在自己的腰间,他挺直了腰杆,把目光射向西边的群山,弯了胳膊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城里吹来的风翻起了他头顶的灰发,不一会儿又转身弯腰,手持斧子,努力地往粗壮的树根斫去,望不到头的松针林里又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传到山底的城里,传到高高的山头,传遍整片密密的望不到尽头的松针林。
“我们走吧!阿妈!”水生语重心长地说。他们出发了,身影又消失在密密匝匝的丛林中。走过最后一个山头,沿着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便朝山脚的梨花林走去了。
水生偶尔回到仰望高高的延绵不断的山头,上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高原松针林,是一片墨绿海;松林里杂乱地生了杜鹃花,是林海中泛起的浪花;传来阵阵的斫砍声,是他父亲乘风破浪的汽笛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此起彼伏,时而被涛涛的林风淹没,被悠扬的山歌打断,被护林员的踪迹驱赶,但它们不曾消失,在青烟弥漫的山头响起,在晨曦微微的清早响起,在夜深人静的山头响起。
水生听到了,海鹰姐姐也听到了;母亲听到了,家里的那几个姐姐也听到了;整片林海都听到了,水生的父亲也听到了。
水生加快了脚步,朝西边的学校走去了。他的母亲紧跟在他身后,最后还有失去腿力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