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劫,水生便乖乖地在县城西边山脚的学校里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的老母亲也会不失时机地领着他和七个姐姐走在热闹的集市上,给他此生不能磨灭的记忆。他时常在寄宿学校的日子里反复咀嚼他这一段不多的好日子,在他老父亲去世的一段日子里成了拯救他的一剂良药。
记忆中,水生的老父亲是位个子不甚高的老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从未上过一天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每每进城都会随身携带一枚花钱刻就的印章,好几次,水生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可他临终前都没学会杨树的“杨”字。但这也是不伤大雅的,天底下的文盲多了去了,不止自己的老父亲一个,水生执拗地自以为。
水生记得一回,他的老母亲带着自己的七个姐姐,下山去城里赶会。每年农历八月,大概八月十五的前后,县里总会举办物资交流会,当地人称为“八月会”。
不知过了多少年,由于求学的缘由,水生极少有机会和自己的一众姐姐去城里逛过八月会。不过也有那么出奇的一回。
遗憾自然是有的,但彼时的遗憾总会有此时的欢愉得以补偿。
去赶会,一家人总要梳妆打扮一番,这是必要的,得知明早要去赶会,晚上就得洗洗头,擦洗擦洗身子,水生老父亲有时也会给他的水生理个头发,给自己的七个女儿打理一番所谓的刘海。
话说水生老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有着一手理发的手艺的男人,村里人,亲戚朋友时不时在去赶集的当晚到水生家把头发修理修理,这是水生和姐姐们亲眼见过的,都习以为常。
水生老父亲理发,只需要一把梳子,一把便宜的剪刀。他和七个姐姐的头发,在水生去城里求学之前之前,都是他老父亲一手包办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自从水生上城念书之后,他的老父亲便不再给他修理头发,有时水生刻意想让老父亲再给自己理一次头发,但每一次他父亲都拒绝了,他总说:不好看,到县里去剪。
想到明早要去县里赶集赶会,那是一个了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寤寐思服实属。
鸡还没有床,一家人起在鸡狗之前,简单的吃个早饭,穿上洗干净的衣服,裤子,袜子,鞋子,看看自己的发型,出发,下山,往西边的山冲下去。这就有了之前提到的一幕,心急的姐姐们加了水生跑到前面的路上去了,老母亲一人在后面的山上边走边朝下看着。
很快就能到山下的雪梨林子里去,在那里乘着拉货改装成的汽车,水生管它叫突突车,它们总能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一个车头,后面装货的车厢被改成坐人的地儿,护栏两边焊接着两排有着紫红色的长凳子,上面可以坐人。一排一排的坐着,大人小孩的腿脚和膝盖成了整齐的竹林子模样,大清早穿的干净布鞋或“石林”牌钉子鞋早已染上了红色的泥土。
不知为什么,一到山下,来到海东的坝子,耳朵总会发出嗡嗡的响声,像有无数的夏虫在里捣鼓,听不清大人说话的声音,脑袋变得似乎超大,闷闷的,大人的话好像艰难的爬到耳朵里,也是不清不楚的蒙眬。现在想来,应该是海拔下降的关系,毕竟水生的家在高高的山顶之上,好不容易才会来一趟这城里。
坐上车,风自然就吹来了,吹到一堆调皮的姐姐们身上,水生看到她们的黑头发在风中飘摆,水生微微出汗的头上,怎一个凉快了得。三五公里的样子就能到城里去了,到了县城的东门,下了车给了车钱,记忆里每人几分钱的大概。姐姐们极少来县里头,对这城还是陌生且慌张的,尽管在赶会的日子里有些心动的急切。
八月集市的城里总是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穿着各色各样传统衣物的人,满街是右衽的褂子,里面添一件白色袖口、衣领刺镶着碎花的白衬衣,男的脚著着黑色的布鞋,妇女们,小女孩们脚上著着白色的绣花鞋,绿色的枝叶,散着红色黄色的花朵,美丽可爱。市场里什么都有得卖,还有黑黑的身上散发着强烈刺鼻气流的东南亚,印度的外国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多卖香水肥皂,洗发油之类的物件。凑热闹去看的人很多,但从没见有人买了他们的什么东西。他们有一条专门的街道卖那些没人买的东西,北边来,南边去都会经过老外的摊子,他们赤裸着四肢,只在腰间缠上一块又宽又长的黄色的布,裹住屁股,拖着拖鞋,头上多裹着黄色的头巾,显得又胖又懒,让人一眼看了恐怖生僻,再一看,让人感觉滑稽可笑。
喇叭里,东街喊着叫卖衣物,“样样五分、一元七样、减价,减价,大甩卖……”
西边的巷子是吃米线、饵块、饺子的好去处,记得那天的饵丝美味极了,是一种现在都难以忘却的刺激与酸爽!吃得人满头大汗,定是要喝完最后一滴汤水。
到城南去有一个戏台子,台上有人唱白族调,跳着霸王鞭,这是老母亲最爱去的场子了。
台下顶着要命的太阳,人群吵吵嚷嚷的,无比燥热,有人还打着伞,一边吃着东西,雪糕,炸土豆,一边欣赏着歌舞,抖着腿。
对于此,老母亲自然是不舍得离开的,她总是拉着我和姐姐们一起去看她喜欢的戏场,对我和一众姐姐而言无聊至极的白族歌舞表演,尽管没有打着伞,太阳的光也在老母亲脸庞上烤出密布的细小如雨丝的汗珠,水生母亲还是驻足观看,不舍的转一次头,把目光紧紧的钉在舞台舞者的身上,寸步不离,直到我和姐姐受不住阳光的毒辣,哭闹着,老妈才和我们离开戏台子。
到现在,那地水生也没去了,不知成了什么模样!估计是被生活拆了台子了。
我们是必要去游乐场的,打沙包,用气枪打气球,水上飘着的小船,木马的旋转,还有让人拍照的活的骆驼和孔雀,老母亲只让我们看,水生那七个姐姐那是从未玩过,也极少要求去玩什么,她们知道母亲是不会把钱花在那些玩艺上的,她认为不值得。
逛八月会,水生母亲最大的事情自然是给我和姐姐们,还有家里的老父亲挑选衣服,顺便去戏台看看。
水生老母亲买衣服不是货比三家,她是定要走遍所有的城子的衣铺,牵着水生和海鹰的手,嘱咐其他姐姐抓紧她的衣角,一字排开。从南边走到北边的城,从东边的铺子挑到西边的陋巷的人家尽头,到头还是没有遇到合适的,花一天选衣服,砍价还要花上好几个火热的激辩的数小时。
经过一家照相馆,水生老母亲带水生和姐姐们走了进去,那是一张水生和七个姐姐唯一的合影,水生穿着青色的衣服,姐姐们著着一双绣花鞋。例外地,大姐在大热天还穿着绿色的雨鞋,面容羞涩削瘦,手里捧着一盆红色的塑料的假的花盆,脚底被同样是塑料的假的没有花香的花盆环绕着,多少年过去了,这唯一的水生和姐姐们的合影,仍旧在相册里静静地呆着,水生每每翻开来看一眼,总能不自觉的想起老母亲带他和姐姐们去逛八月会的样子,那天老母亲还迷路了,把我们从南带到北,自西拉扯到回家的东门。
在水生的记忆里,他的老父亲从没有和他们一起逛过八月会,只有他母亲带他们去过仅有的一次。水生老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家打理家务,照顾家里的为数不多的猪崽和牛犊,所以去不得。
不知是什么时候,水生一家人去城里头,家里的两个个男人走在前面,后面紧跟了七个姐姐,从后头的山丘上看下去,后来老母亲开玩笑地说道:你们九个人走在一起,像九个小孩子,你们的父亲走在你们前面像一个小孩子!
水生老母亲可能是感慨儿子和七个女儿不知不觉早已长得比老头子还高了吧!
现在水生和姐姐们都上了自己的年纪,他们的老父亲也离他们很远了。即使他是一个有理想的农民,岁月也没有放过他。
水生的老父亲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这种理想贯穿一个并不起眼的家族,流淌在未来的时光里去。自水生上学以后,他那老父亲所有的中心,或者说一家人的中心悄悄地移到了水生的身上,老父亲像一个胜利在握的胜利者,把所有的严厉的光倾注在水生的身里,这并没有给水生多大的压力,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享受压力,也习惯压力的存在,时间长了,似乎幻化成了一种习惯,在悠悠长长的岁月之流里给我以力量与勇气。
一个人能走什么样的路,更多是父亲指点的。水生的父亲正是一位坚毅勇敢,有着伟大魄力的领路人,在象征真理的、正确的事情上从不退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半步,做事力求完美,是典型的不折不扣的实干的理想主义者,在他面前水生想来仍然还是伫步不前的情绪化的顽石。从小他就长在父亲的怀里、脚下,极大地吸收了父亲的秉性、情志以及脾气。
水生有着照相机一般刻印的记忆,他总冒险地涉足过往的沉河,听之任之,随它奔流狂溢,纵横四流,不知何时,记忆总把他拉扯到不闻声色的黑暗中,潜入涌动的黑洞里去,翻江倒海,暗柳枯杨,红色的刀举着向黑夜狠狠地砍去,劈出一道巨大吞天没地的伤口,狂泻冲涌而下的乳白色的浓稠的带着死气与杀死的浆体飞速地灌向漆黑沉闷死寂的地狱的大门。
过去的长河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成全了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可能的生活在无奈中滋衍,不可能的也在高尚中低语前行。想到现在的平静或不平静,水生还是久久不能自已。
过去的日子太多了,未来也要过很多美的或痛苦的日子,这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必然的,为此水在努力着,尽管没有全力以赴的地步,但他终究还是努力着,尝试着做些什么,努力改变些什么,这是他愿意看到的,也是自己愿意去实践的。过去的日子很苦不是么,但是谱写了不平凡与不平静。
想到过去,世界真的变了,连自己和身边的一切都发生完全的变化。
水生是一个简单的人,偶尔有那么一些高大,确乎有些时候是这样的。有时静静地想一想,果真也是卑微的样子,有别人没有的,也没有别人所拥有的。
世界就是这样,如此公平,充满了讽刺的正义感。
路,在自己的脚下,走的多了就会发现身边的脚印,一串串的,杂乱无章的,总该被四季的风霜雨雪带走,这是必然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任凭声嘶力竭。
水生竟没料想上学的路是长的,从上学第一天起,一上就是十七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求学这一条路,是家庭的选择,也可能是上天注定的,非得走一条不可。
水生回想起学习的路,确实也够长。不知为何,时间会过得如此之快,有时默默地,又觉得很慢。一个人如果注定要去远方,那么慢慢自然就会到达。
水生很感激他的老父亲老、母亲为他做的所有的事情和决定,没有那些平凡的的存在,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这样说是对的,也是合乎他的秉性的。
那是从父母亲那里汲取的养分,确是万不能丢失的。
从小老父亲父亲对水生和七个姐姐是非常严格的,有时达到了严苛的境地,为此他还是心存感激,没有他的老父亲,就没有的一切,智慧,经历,感悟。
为此,水生总是用心良苦,孜孜不倦,一往无前。在下雨的日子里,在刮风的夜里,在白雪飘飞的平凡中,在秋天染黄世界的辽阔中,老父亲母亲总在付出,哪怕自己落了些许的病患,有些发丝早已经被飞雪染白,他们在平凡忙碌的日子里往前走着,走了多少的岁月啊!
老父亲的付出似乎总和水生去上学脱不开钩,在求学的日子里,家里的一切都围绕着水生,围绕着他的学业,水生的学业就是一切。他的父亲母亲把家里所有的美好的寄托放在水生的身上,盼望着水生能学业有成,有稳定的工作,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在幸福的房子里,办公室里,风里雨里,严寒酷暑都和我无关,这是他们从小的时候一直在水生耳边念叨的,希望他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水生欠老父亲母亲太多,用一肚子的心血也是偿还不能的,他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加的优秀,在村里能抬得起头,能出类拔萃,至少看起来是一个成功者,一个比别人过得好的人士。这些水生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有时更多的是刻在自己的骨髓,铭刻在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中,始终不能忘却。
好在水生家里的男人,读书似乎有一种天赋,在村子里总是名列前茅,那是很简单而且自然而然的事情。
上小学的时候,水生老父亲总是给我讲这讲那,简单地来说就是“比比讲讲”。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水生的成绩一直都是乡里的第一名,一直到六年级毕业,从未落到第二名去,每一次发成绩通知书,他都去完小去,把其他同学的成绩通知书一并拿上,回到村里一一发给他们,他得意地知道他总是第一名,到别人家里给同学发通知书,能极大的满足他的小小的虚荣心。
从小成绩都是第一名,这让水生老父亲极为高兴,也挺为为这唯一的儿子自豪。这坚定了老父亲让水生去上大学的执念,更多的时候他都会把上学的问题挂在自己的嘴边。每每家里来了客人,村里办什么红白喜事,他都会时不时插上几句,有时还会和那些说上学无用论的村民据理力争一番。村里人有些人家没有上学的娃娃,即使有上学的孩子,成绩也不是很好,他们总会扯一堆读书无用论、上了大学也没有工作、没有关系,没有靠山是行不通的等一堆让水生老父亲听不惯的土话,老爸对此是极为反感和厌恶的,因为水生是家里的希望,是村里成绩最好的苗子,这是搁谁头上都不好受么。
顶上村里的人总有一个弊病,他们极少花心思,花钱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抱着随便读读就去打工挣钱的想法,挣钱盖房子娶媳妇,这是村里家长的头等大事,至于上大学,将来工作等等,他们是极少去关切的。
直到现在,水生都记忆深刻,参加完小升初考试,也就是六年级毕业考试,过了不久到了公历八月份,城里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记得那天是下午了,太阳还是极好的挂在天上,忘记了是谁给我送来的通知书,得知被城里学校录取了,心里万分激动,心潮澎湃是不足以形容的。
不久水生的老父亲便回来了,看着他们从篱笆围成的门走了进来,到了屋子,水生给老父亲说了这个消息。水生特别清楚地记得,老父亲神采奕奕,激动地说:好啦!好啦!这下等着去上大学……紧接着通知书在二老手里转来转去,不识字的老母亲也露出轻松的喜悦的笑容,脸上还闹着细小的汗丝。
水生少不更事的时候,他很清楚地在自己的泛黄的书包的不为人知的内兜上写下“志存高远”四个大字,似乎对水生有重大的意义,对一个家族而言也有着深深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