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把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妻子面无表情,压根没把这当做什么欣喜的事情。
妻子拖着自己硕大的腰身,手里把着一个木板凳,在篱笆墙下放下了凳子,吃力地把自己肥硕的屁股摆压在单薄的小木凳上,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声,四条小木腿一个劲地往地下陷了进去,妻子也愈发地低矮了下去,她把双腿尽力地往两边张开,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根生见此,也不愿多说,闭起了自己的大嘴。他在走廊的袋子里摸了几个发了芽的土豆,径直地朝厨房走去了。
根生是个做饭的能手,他曾骄傲地给自己孩子讲自己在缅甸当炊事员的灿烂历史。
一提到往事,他那灰色的土脸上又绽开紫色的花朵,嗓门也随之高亢了起来。阳光也似乎更柔和了,他无感的妻子也变得丰腴妖娆起来,那对突兀而出,愈发下坠的双乳也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他早知道村里多少老汉惦记着妻子那高高翘起的臀部。
他记得很是清楚,六月下午的一天,妻子在篱笆墙下搓洗衣被,村里头上长了癞子的王老四隔着篱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妻子的胸口,根生朝他扔了块石头才将他吓跑了去。
根生虽对妻子很是无感,但她终究是陪伴自己度日子的女人,想到此,他内心也多了惆怅,似乎自己亏欠了眼前的女人。
为此,他主动承担起了家里多数的大事小情,说起做饭这等令男人女人烦不胜烦的差事,根生倒是很愿意去承揽的。他对一切的食材充满好奇和尊重,他大抵是穷苦日子过来的人,眼下的光景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能地把食物看在眼里,食材在他眼中已经超出了用来吃这一个简单的范畴,他是在与天地精华酝酿而出的生命打着交道,这让他短暂地忘却了日子中的刺儿。
根生二十三岁那年,去了国外谋生,穿过了西南的崇山峻岭,到邻国缅甸干起了伐木的活儿去了。
他们一行人从六库挤上了去边境的班车,那是一辆解放牌的微型车,车上十几个座位上硬生生塞满了几十个大汉,在他们之前,车上已经坐满了人。大大小小的行李,装着钢锯的尼龙袋,里头塞了破衣被的化肥袋子,横七竖八地搁置在狭小的过道上,大家都穿着清一色的青衣服,包裹在屁股上裤子一律地缝上了同种颜色的方形的布料,方布四周是黑色的针眼,像极了绿油油的麦田里突兀地镶嵌着油黄黄的油菜花。
对此,大家都是毫不羞涩的,毕竟他们的穿着没有什么区别,顶多是屁股上破洞的位置略有不同,针眼所用的颜色小有差别。车屁股后喷射出一阵黑烟,惹得地上的红土肆意飞扬,来往的人没一个捂着自己的口鼻,似乎都见怪不怪了。汽车发出吃力的咔咔声,摇摇晃晃地朝边境去了。
车往更远的南方去,根生透过满是灰尘的车窗往西北方望去,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连绵的山还是连绵的山,过了不一会儿,他简直分不清南北,太阳在车顶,早已经把这如同铁盒一样的车厢炙烤得闷热无比。
车上的男人们都冒着雨点似的汗珠,车厢里散发出股股的汗臭,其间夹杂着机油和生皮的恶气,这让根生痛苦不已。刚在车站囫囵吞食的酸菜豆腐一股脑地涌上咽喉,他好几次又把它们活生生强吞下去了。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在他的心头悸动,全身冒出的热汗将他白色的衬衣全然地打湿了,黏黏地紧贴在他的前胸后背,让他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不适感,车厢里潮湿闷热的浊气不住地蒸笼着,穿过他的鼻翼,直达他的肺部,让他难以畅快地呼吸。
司机生着黝黑的圆脸,操着一口根生听不懂的语言,好几次根生都示意司机停车,可司机似乎没有理会,一个劲地操控着手里的方向盘,眼睛木木地看着前方弯弯曲曲的土路,偶尔偷瞄一眼还剩半边的后视镜,车身左右剧烈地晃动,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有倾倒的危险。
根生的心紧紧地吊着,他生怕车子翻倒下去,玻璃渣扎破他光明的眼球,或者铁皮车厢滚落到怒江的深谷中,他的尸体被涛涛的江水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没有人发现他的尸首,在燥热的河畔肿胀腐败,被鱼虾啃食尽了。他漫无边际地胡想着,这似乎减轻了些他的呕吐感,精神似乎也慢慢长了些。
根生不自觉闭上了眼睛,热风从破旧的烂窗户里爬了进来,丝毫没有什么凉意。全车的人都如同被关在桑拿房的青蛙,昏昏地紧闭着眼睛,没有人说着什么话,车里车外都是发动机轰鸣的咔咔声。
这该死的热,把可怜的根生折磨得半死,他从未在如此热的忍受着如此痛苦的煎熬,记忆里倒是有那么一回,但那回忆里是截然不同的热。根生强力地睁开自己突肿的眼球,伴着一阵酸痛,他双眼无力欣赏窗外的风物,顶多是高大绵延的山群,山上长着和老家大同小异的树苗,只是枝叶宽大了些,挂在崖壁的盘山公路蜿蜒绵亘,伸到山的另一头去,脚下是让他胆寒的深谷,红色的江水咆哮着往南边奔腾而去。
突然,车屁股后面发出“砰”的一声,车身随即向峡谷一侧的水沟里倾倒而去,车上的男人们被猛地惊醒,嘴里发出女人受惊时作出的尖叫声,面部扭曲,个个心提到嗓子眼,嘴里大声呵斥着,还有人在尖叫后放声大哭,哭爹喊娘!根生露出惊愕的表情,强压许久的酸水从口鼻中倾泻而出,车厢里满是他的呕吐物,尼龙袋装的行李,前座老乡的头被上洒满了未消化的碎豆腐,夹杂着白菁青缘的菜叶。
没人顾得了这些,车身在侧滑中发出刺耳的刺啦生,只见司机死死地握紧方向盘,往左边扭转过去,汽车在土路上划出一道弧形的拖尾,戛然而止,停在了离侧沟不远的悬崖边上,其外是百米悬崖,上头长了一棵弯曲的怪树,根生直叫不出名的树,车厢里全然没有疲倦的深色,都是劫后余生的惊……幸。
根生的心脏还在扑扑乱颤,背后的热汗转而凉嗖嗖的,从脚跟到后颈涌起一阵寒意,让他丢失了自己的体温。司机开了车门,一车受了惊吓和委屈青蛙,夹着腿纷纷跳下了铁盒,跑到车屁股右后面打量着被压扁的黑胶轮胎,只见那凹瘪的轮胎还冒着刺鼻的青烟。根生也削尖了脑门,把自己畸形的嘴脸镶嵌在青蓝色的长胳膊短腿中,眼睛里没了倦意,分明是劫后余生的惊奇,不一会儿,司机拿了千斤顶,把那群人头驱散到自己屁股后面去了。
众人围坐一团,帮着老师傅修换爆裂的轮胎,好像自己很擅长修理轮胎似的,显得格外的热情和卖力。根生跛着脚朝那棵扭曲的树下乘凉去了。阳光透过枝丫,在树底留下斑驳的光影。根生靠着树根,掏出一根白色的纸烟点起了火,青烟袅袅地飘向河谷上方,他听着澎湃的河流,陷入无尽的疲惫和沉思之中,夹着纸烟的手有气无力地垂放在自己蜷曲的膝盖上,抬着头直视着蓝天,偶尔低头抽一口手中的纸烟,将烟气朝树冠吐去,时不时用手抓抓自己后脑勺,抬着头左顾右盼,眼睛上下左右快速地打着闪,鼻孔里里连着发出“哼哼”的声息。
他抬抬自己绿色的帽檐,低着头接着抽自己的烟。修轮胎一事,他自然是没什么经验可说的,他对汽车飞机没有什么兴趣,其中的原理他大概是知晓的,他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懂的东西很多,他也不愿意去和别人聊一些乱七八糟的有的没的之类的话,不是浪费时间和金钱的关系,是他安静惯了。与其浪费口舌,还不如躺在树底睡个短觉,一路的颠簸,要了他八九分的老命。
忽而,他扔了烟蒂,把手枕到脑后,闭眼睡去了。他的心坎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死寂,他堕落到不见底的黑色的洞里,任凭自己声嘶力竭,那黑色的洞里全然听不到任何回应,他把头轻轻地扭转到悬崖的一侧,眼角淌出滚烫的热泪,泪水直棱棱地滚落到他的手臂上,带来咸咸的温度,不多久也被燥热的天带走了,只在他黑色的脸颊上留下几道灰白的泪痕,而他心里的疤却似乎永远的皲裂开来,久久不能痊愈,那一道不知何时何处惹来的伤疤竟以如此长久的伤痛折磨着他,让他生得痛苦,那些莫名袭来的酸楚,慢慢地在心里不断地堆积,囤积成不可医治的痼疾,这可怜的人世间似乎也没有什么良药可以医治他心头的恶疾。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平凡的时光里,默默地承受……承受……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这一副血肉之躯。他枕着泪水,耳边传来江水涛涛的怒号,这声音似乎是自己内心的呐喊,抑或是灵魂深处的吟唱,但没有人听得到,又有谁能听得到呢?十米开外,一堆的男人在车轱辘四周打着转,说着有的没的,这些根生全然地漠视了。
他生来就是被人类抛弃的人,也可能是他生来就注定不合群,他也毫不在意别人说他是个离群索居的人,似乎这样才更合他的心意,他情愿也甘心做一个不合群的人,他打心里看不起那些看着合群的人,实则各怀鬼胎,都是说些恭维的话,要么说些有毁别人的话,抑或说一些无的家常,加一点抱怨,除此之外,没什么好听的,他愿意听的话。他是个木头,根生是块木头,这是别人讥笑他的大实话,他不拒绝也不接受,也从未妥协过,他似乎要与平凡作着斗争,他一直都占据着有利的积极的心里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