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认出了同村的王德富,他喊着朝他跑了过去。
“你知道吗?你刚把我从梦境中拉了回来。我真不知是感激你,该是要责备你。”水生完全隐藏了自己的脆弱,像换了一张脸。
“你应该感激我,是我把你从黑夜中拉了出来,如果不是我的留心你估计要在河边过夜了。”
水生连忙抢了话,“不要紧的!你知道我熊胆包天,小小的黑夜是奈何不了我的。你没听过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如果上天要把一个绞死,他是无论如何也淹不死的!即使他在水底三年五载也是安然无恙的。谁让我叫水生呢!我可是从水中生长而出,河床是我的故里。我可以在水底过完整个暑假!”水生说完话,二人哈哈大笑了起来,水生也一扫之前的阴霾,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整个小城笼罩在橘黄色的薄暮之中,一片空旷辽远的天空中云朵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几只高飞远走的大鸟在天空中划过,渐而掠过二人头上的天,消失在东边高高的山头,傍晚的风也吹了起来,水生刚出汗的后背袭来一阵阵的阴凉,二人提着手中的行李,便往小城东边的高山上走去了。
没等二人穿过山脚的梨树林,太阳完全落到西山的西边去了,在墨青色的起伏的山峦中留下淡淡的灰白,那仅有的灰白,似乎出没在一大片墨青色的大海中,很快也支撑不住黑色的挤压,天全然地黑了下去。东南方的高山顶上,不知何时也悄悄地悬了一片简洁的圆月,似乎替下了班的太阳神守护着一城的光明,虽不似太阳般光明强烈,却别有淡淡的优雅,在宁静的夜空中为山路上的两位青年投下清澈空明的月光。
借着月光,二人穿过了梨树林,洁白的梨花自然是不见了,唯有一树一树的鬼魅的树影,在月色的掩护中,在夜风的鼓动下兴风作浪,远远看去,是行走的魔鬼,是死而复生的老人,是牛鬼蛇神的走卒。
水生今天算是被眷顾了一回,如果不是王德福他定要被黑风搅醒,一个人走在虎狼出没的密林深处,他定被吓破胆,把自己的心攥在自己的手中,不知如何了得。
二人一路艰难地往山的高处爬去,水生王德福在走在上面,水生殿后。
王德福和水生一般,同样是大包小包,左右手都被自己的行李拖累着,一路走得很慢,脚下都是乱石。
夜色下,小道上青色的石板成了黑色的块影,白色的大理石呈出模糊的白色,在根生的眼中是那么地分明,那么的独特,像是一种仁慈,又像是一种赞歌,其中还隐藏了沉寂。上山的小路被高林吞没,被夜色包裹,路边低矮的灌木在夜风中啪啦啪啦地作起了声音,在宁静无人的夜空中能听得个明确,路边的长草也悄悄失去了身影,在黑夜中长出了黑色的茎叶,高高的松针林散发出淡淡的木香,偶尔有松鼠在树枝上上蹿下跳,忽而跳落到地面,把地面的干枝叶踩得咔咔作响,跑到更深的林子里去了。
水生不自觉说了话,“北坡村的那个女生跟你一个班么?”
“北坡村,哪个女生?你说的是小学时我们班的李大美么!”王德富毫无迟疑地应了水生的话。
自从水生去了城里,就没见过乡里的同学们,他们因为分数的关系,渐渐也失去了碰面的机会。水生好多次想要去找他们,但不知为何他从未去过,或许他们也没有想要找水生聊聊的想法,水生索性也没有去找他们,他们在平凡的日子里失去了联系。
“是的!就是我们班的李大美。他跟你一个学校,可能在同一个班吧!”水生猜测着,语气里好像有几分不舍。
王德富停下了脚步,转而朝山下的小城里望了去。冷不丁地说起了话来。
“她没有来城里上学,他的父亲没有让她去上学,听说她干活去了。”
“她没去上学!干活去了!她成绩那么好,干活去了!”水生提高了自己的嗓门,似乎有些不解,还带了些愠气。
“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在学校里没见过她,一定是离开村里,去东部打工挣钱去了。”王德富放下手中的行李,站直了腰,朝远处的小城望去。
“哎!我们这边的人老是这样,随随便便就不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在他们眼中,赶紧挣钱才是硬道理,大美的老爹也是个糊涂虫。我本以为乡里总会有一些人人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多去学校读书,现在倒好,都是一样的。总有一天我们都要从这寒冷的山顶上冻死!会有那么一天的!”水生情绪激动了起来,嗓门也高了上去。
渐而月色也挪移到了县城的上空,县城里零星地淡出几个光点,月光清澈地撒了下来,县城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
“没办法!我们这边不就是这样的!”王德富深呼了一口气,把眼神往城里眺去。
“你知道吗?那时她和我在学校里当国旗手,她的城里在女生中是很好的。她是有机会去考高中,然后去大城市里上大学的女生呀!我真不知道他的老爹是怎么想的!竟然不让她上学,好可惜!我一直以为她就在你们学校上学,没想到已经干活挣钱去了。他老爹真糊涂!或许因为她是女生的原因,才会中断了自己的学习。你知道的,我们这边的家长都不愿意拿钱给自己的女儿读书,在他们眼中,反正都是要嫁出去的,趁早在出嫁之前赶紧干活挣钱,这才是那些家长真实的想法,可恶悲哀又无知。无论是白事还是喜事,那群老头就知道喝酒,没完没了地喝,喝完了酒发疯话,一个劲地鼓吹读书无用论,他们真是历史的罪人,他们不配娶妻生子,不配为人父母,他们不配,他们既悲哀,又可怜!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父母。如果可以选择,没有一个女儿会愿意有这样糊涂的父母,他们是历史的罪人,但历史书不会记录这一切,有谁知道这里的一切,有谁愿意知道这里的一切,知道能怎样,不知道又能如何!这里还是这里,这里的百姓还是这里的百姓,他们昨天今天明天都在重复,他们的一生是有价值的吗?他们这样地活着是有什么意义的吗?他们为自己的子女就是这样考虑的吗?好可惜啊!一个可以上大学的女生就这样没了。”说完,水生沉默了下来,山下吹来一阵阵的凉风,他心中似乎生起了一团难以平息的烈火,是不甘心,是失望,是惋惜,是不理解,是愤怒。然而什么都不能改变,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似乎没有谁能改变,天还是昨天的天,而雨却已经不是昨天的雨。
“你生气也没用,就这样!”王德富貌似对这样的事物感触不多,对于水生的话也搭不上多少的言辞。这该死的轻描淡写。
“你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看法吗?王德富”水生有些怨气,把脸凑向身旁的王德富责问了起来。
“那是别人的事,我管不了!还是管好自己吧!这些事情就是这样,走自己的路,别人也要走自己的路。你生气也没有用,你去跟大美她爹去说呗!”王德富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转了身提起自己的行李往上赶去了。见王德富没什么想法,嘴里老是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老调子,水生也知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知道自己虽然跟他一同回家,脚底下踩的都是一样的路,但确乎又有些不同。水生一直用严肃的神情对待别人的不幸。在别人眼中似乎不是一回事的事儿,在他眼中却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凡事都要讲一个公平,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也喜欢让别人也讲道理。大美的事实深深地触动了他敏感的心灵,这让他愈发地讨厌起顶上的村民来,他自觉他们已经无药可救,他们喜欢讲道理,就像水生一般,而嘴里说的话乍一听有些道理,仔细一想,都是些酒后的疯言疯语,和道理二字没什么干系。他们在酒桌上总是一副趾高气扬,对世间的一切都看透讲尽,却唯独对自己没没说什么,他们是缺少了些什么。
二人都停了嘴里的话,似乎生了什么间隙,水生也能理解王德富所说的一切。到底是这深深地林海,把顶上的人都牢牢地锁住了。他们的脚步离不开红色的土地,离不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作,他们的汗水不停地被灼热的阳光蒸熔了,在黢黑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汗渍,招惹了深山老林里的长腿蚊,不停地在耳畔,在额头来回飞转,试图吸干他们的带着腥臭地血液,把自己长长的嘴针深深地插入厚厚的起了老茧的皮肤,在皮肤的表面留下不痛不痒的瘙痒,他们定会在黄黑色的手中吐一口口水,把口水使劲地抹在刚被蚊子叮咬过的红疹包上,这让他们感到无比的舒适,慢慢地也忘却了在深林中被蚊虫骚扰过的不耐烦。
水生看着眼前的深林,看着前面漆黑的身影,他不自觉又陷入到无尽的沉思当中,他想起了刚开学时的情景。他不知怎地,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来。
他很清楚,他的父亲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脚下这片红色土地的儿子,他老人家注定要死在这片恐怖的土地之上,没有谁可以改变这个无情的事实。即使是生为儿子的水声,对此他也无能为力。父亲有父亲的路,儿子有儿子的路,河流有河流的流向,大海有大海的宽阔,即使是他脚下的路,他踩在上面的这条回家的路,也有自己的方向。谁愿意改变这条回家的路,这世界的人都很清楚,路的尽头是灯火,灯火的尽头是长长的梦。
时值夏天,夜色虽没有冬天那般漆黑如墨,却也显得格外的深沉,所有的夜都是黑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总有人妄图把自己化成熊熊燃烧的火堆,试图照亮整片夜空,水声有时也会作着这样的梦。他的梦里有温柔的线条,有棱角分明的构件,有美丽温暖的颜色,也有不失绚烂的温度。他不知身前的王德富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身前隐隐约约的黑影也消失在黑色的林海中,走在密林山路上的只剩下自己,有在思索些什么的自己,还有月色下不分明的影子。
水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试图追上失去了身影的王德富,他的双腿早已经在攀登的路上失去了气力,在驻足休息的瞬间,不自觉地抖落起来,害得身上的行李一颤一颤的,使提了行李的双臂愈发地孱弱无力,从手掌心,从十个指头间传来阵阵的酸麻,额头也满是从毛孔挤出的热汗,他舔了舔自己的嘴皮子,都是卤水的味道,却给他带来一种欣喜的感觉,把口水往肚子里咽下去,身体内仿佛涌起了一股力气,稍稍解了他的疲乏。突然间,他的脚步也稳健了许多,提着行李的双手也充了握力,他提了腿,要追上甩他而去的王德富。他真是个不讲清理,不念旧情的同村人。水生奈何也想不出个缘由来,不多前还搭话人,在自己走神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把自己抛弃了。
水声独自一人走在黑色的深林中,夏天的虫鸣在耳畔呼啦呼啦地叫个不停,似乎在唱着恐怖的歌,预示着什么可怖的怪物要从眼前的黑色中冲到自己的眼前,睁开那么夺命的红眼睛。
水生爬上了一座山头,眼前仍是一片黑色的山头,一座连着一座,一座挨着一座,一座堆着一座,是没完没了的上山路。这让他刚起的脚力又全然地泄了下去,这让他全身坍缩了,连自己的脑袋也变得不听使唤起来。好在他是个唯意志主义者,任何人间的苦难都不会压弯他高贵的脊梁,除非是自己的脊梁不怎么成全。
爬过了城里上来的头一座山头,一棵高大挺直的杉树就静静地在那片小坡地上扎了根,几座突兀的坟冢也在树底静静地躺着,其中最下边坟茔头斜斜地搭了一架花圈,水声头一次见这玩艺,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那时他的老父亲送他去了学校,他在下山的路上瞥见了花花绿绿的花圈,他从没认真看过给死人捎去的东西,他打心底有种本能的恐惧和抗拒。人活在这世上,也死在这世上,很多人足够幸运,都能得到一个小小的坟堆,而有的人不怎么幸运,客死他乡,他们尸骨能见着白天的光,也能晒着也要的月色,在地上显出一片煞白。水生莫名其妙地想着,这能让他从疲惫的不堪中获得解放!
走在死神夜巡的深山老林之中,水生的脑层中铺陈开所有的想象,这是他最不自觉的思维,他自己也无法摆脱,任何人都无力脱逃。
水生强作镇定,朝老杉树底下漆黑的坟堆瞥了一眼,几座更黑的坟冢闯入自己的心底,那谋过一面的花圈还在坟堆里发出哧哧啦啦的声响来,似有人故意在摆弄一般,那响声随着水声的呼吸而动,每当水声走起路来,声响便躁弄起来,水生放慢了步调,欲要止步时,声响也停了下来。
水生是个天生胆小的人,他害怕走夜路,这都要归咎于他聪明的大脑,他规趋利避害的本能超乎一般的人,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一向以温顺懂事出现在邻里乡亲面前,他穿了一件厚厚的伪装衣。
水生自然不愿意自己把自己吓死,他睁大了自己的双眼,他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把目光死死地盯着杉树下的那几堆黑色的坟冢,他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神在作弄自己。
他直直地立在山坡头上,把手中的行李袋放在脚跟前,弯下腰捡抓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那石头在月色下发出浅浅的白光,他将用这白色的石头让不可测的魔鬼头破血流。此刻,他多么希望手中有一把能射杀魔鬼的机枪,它能轻易地识别出魔鬼的所在,水生只需要轻轻地扣动扳机,那些身穿白衣,面色惨白的魔鬼便化作一股青烟,从自己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生冲着坟冢喊了一声,他没得到什么回应。他的心暴跳如雷,似乎要从口中跳出,掉到地上,化成一只红色的猴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杉树去了,只留下自己的空壳直直地伫立在黑色的夜里,眼睛里流出两柱红色的鲜血,冷冷地淌在自己的脸上,下巴红色的血不停地滴在路上,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流,顺着山坡流向眼前的坟堆,流向山脚下的城,县城被他自己的血液吞没,满城的人在血海中苦苦挣扎,到处都是让鬼神凄厉嘶鸣的尖叫,顿时电闪雷鸣,满城风雨,黑色的风裹挟着红色的暴雨,闪电发起了不了遏制的雷霆之怒,把天空劈成两半,狡黠的月光急切地缩回了自己的惨白的脸色,黑红色的天空中卷起残肢短腿,无数面目狰狞的尸首在电光火石中飘荡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愤怒地盯着山头上的水生,在腥风血雨的夜空中发出绝望的凄叫,水生的躯体在悄悄生长,他成了冰冷的巨人,两眼如巨大的两个黑洞,里面的血水倾泻而下,淹没了脚下的一切,他用巨人的手掌刨开杉树底下的坟墓,捏碎他们的棺材板,那些冰冷的死尸被血流带走,水生一抓一大把,把他们捏在自己的巨手中,那些死尸忽而痛苦地睁开自己的白眼,流露出死而复生的惊恐,浑身颤抖,拼命地挣扎着,试图逃离水生的巨掌,嘴里发出死亡的绝叫,冲上红黑色的天空,与电闪雷鸣,与腥风血雨一起为死亡高歌,迎接死神的回归。
“哎呀,水生你冲走仍石头干嘛!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躲这儿吓唬吓唬你。你胆子真小!”王德富说完,发出得意的笑声。
“王德富,你他妈是不是觉得很好玩!人吓人,会吓死人,你不知道吗?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你早晚要下地狱。”水生惊魂未定,头一次在村里人面前说了粗话,他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辞粗鄙,多日后,他便为自己不得体的言语深感后悔。
“我还以为你撇下我跑了,我还想着加快马力追上你呢!没想到你小子躲坟墓里吓我,不过说来,你胆子可真不小,能一个人躲陌生的坟堆里去,我是该向你学习。下一次我也跑别人前边,躲人家墓道里吓唬吓唬他们,这是个不错的点子,最好把他们下个半死!做一个活死人,专门作弄那些胆小的人。做一个没事干的混蛋。”水生在夜色里说着反话,身前的王德富自然也是能听得懂的。他安慰地说了句没有用的话,水生也没有听的心思,提着自己的行李往上走去了。
王德富见状,也一把抓了自己的行李追着水生去了。听见王德富跟了上来,水生又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
“王德富,有些玩笑是开不得的。你最好不要和死人开玩笑。那些躺在墓地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会找上你家门来,来索你的小命。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不要在墓地里开玩笑,不要在坟堆旁问别人问题!你知道吗?如果你在墓地里问别人问题,那回答问题的不一定就是站在你对面的那个人。如果你在墓地旁开玩笑,那发出笑声来的人,也不一定是跟你同行的人。”水生故弄玄虚地说着,嘴里发出几声冷笑。
身后的王德富不以为意,紧紧地伸直了腿,尾随在水生身后,只有额头刚被水生用石头击中的地方隐约作了疼痛。
不一会儿,王德富又跑到水生前边,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水生也全然置之不顾,他想王德富估计是疯了,定是被鬼上了身,在这黑色的夜里丧失了自己的心智。
走在夜路中,迎面吹来凉嗖嗖的风,水生有多次这样的人生经历,不过这一次会令他终生难忘,毕竟不久前,他被王德富下了个半死,陷入恐怖的精神幻想之中,让自己成了冰冷的巨人,呼风唤雨,支控着当时的一切,他变得如山一般高,如果是可以实现的幻想,那也是不错的,他只需要踏一步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中,回到顶上的小村子里去,定能省了不少的气力,让自己遭受行走之苦。
水生在夜色中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那个倔强固执的父亲。他走过父亲走过的路,走过他祖辈走过的路,是有什么不同,似乎又没什么不同。路都是一样的,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是免不了思念。也许正是因为思念,痛苦也不那么痛了,转而显得悠长诗意。山高路长,唯有满怀期待才是正路。
人类是自然之子,我们的生活都离不开高尚,离不开龌龊,离不开一日三餐的重复,水生不知道自己的祖先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而他自己是否也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默默无闻,在长长的时光里籍籍无名,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是来自土地的局限,源于大地的限制。
水生知道他和走在自己跟前的王德富都是一样的,他们是父母亲的孩子,也是这一座又一座大山的孩子,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高歌,在这片土地上低吟,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在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忍受着漫长的岁月,直到有一天长成高高的大树,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被白色的闪电击中,悄然倒地,被人用锯子锯成几节圆圆的木桩,拖回家劈成了柴火,在一个个平凡的日子里烧成了浅灰色的土灰,被顶上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铲到菜地里面,铲到村头西边的垃圾堆里去,风一吹,最后也不知扬到何处去了。
水生不想成为山顶上的草木灰,那太过于卑微。还没来得及滋养土地上的万物,那木灰便早早地被六月的大雨洗刷干净,只留下几片浅灰色的斑迹,留下土地上营养不良的几颗瘦削萎靡的油白菜,等待家鸡的折磨。
渐渐地,水生也失去了对村子的爱意,他关于村子美好的自己也所剩无几。那贫瘠的土地上长不出美丽的花朵,即使生了什么花朵,也没什么人欣赏,那多余的花朵竟然会生长在如此野蛮的高山之上,只能怪它们自己长错了地方。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地盘,却也只能在小小的地皮上了却一生。
抬头看看黑色的夜空,星星和月亮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听着耳边的风,走着脚下的路,水生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来。父亲究竟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农民,他的一生属于这片高大的红土地,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似乎也有自己的快乐的童年,然一晃眼就过去了,他的父亲也老去了。
水生的父亲虽不是个善于表达的男人,在家庭中也能掌控着话语权,他总能给水声讲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艰苦的岁月都成了水生眼中的伟大史诗。谱写这伟大史诗的先民,曾有走过这天平凡的路,这条光辉的路。而如今,他们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隐没在这高大的林海之中。
夜色总能给人深沉,他想象着自己和自己的父辈同行,走在他们走过的路,这让他心生力量,想到自己还是个年轻的青年,他还有无限的大把的青春去行走,走在不一样的路上,康庄大道,一路繁花簇拥,一路高歌猛进。
他紧紧地跟在王德富的身后,朝着顶上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