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下午,劳森医疗中心13号房的病人弗里德里希·尼采登上了一部马车前往火车站,他从那里独自一人往南旅行到意大利,前往温暖的阳光,前往温和的气候,并且前往一个汇合点,一个真正的汇合点,与一位名叫查拉图斯特拉的波斯预言家碰头。水生在安静地看着书,他在平静中享受着书籍给自己带来的想象。
让我们回到弗里德里希说的话:“我的宿命是在孤寂遥远的彼端去追寻真理……”水生重复着书里的段落。
“亲爱的布雷尔,我想我是叫错你的名字了,你不是那该死的约瑟夫,你有他没有的温柔。我真该死……”水生想象着。
不多久,水生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无处闪躲的眼色被自己合十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藏匿了起来,他不愿让布雷尔看到他的眼泪,那于他是一种耻辱。
“布雷尔,你还愿意和我去爬到天上去,我需要你立刻与我前去,这回我们不带什么该死的令我狂躁的酒精,带着沉默去就好。”
布雷尔没说话,他眼前的水生已经失去了分辨男人和女人的能力,他完全疯了,布雷尔心想。
“布雷尔,你能听到我的话么?倘若你要带什么去天上,我可以退那么好几步。”
布雷尔没说什么话,从兜里翻出准备已久的递给了眼前神情哀伤,偶尔自以为是,嘴里振振有词的水生。
“布雷尔,你别来羞辱我!你知道我从未停止过用药,因为我那该死的躁郁症,现在妄想症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陪我躲到那高高的山上,那是唯一逃避或治疗我躁郁症的路子。陪我到寒冷的老君殿前,让我们一起对话,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的,前天车窗外的马路边,在我们等红绿灯的那个岔路口有一个女的,她过分突出的臀部,她夸张的胸部不知廉耻地往天穹里怂恿去,这差点让我死去。这明明是放在眼睛底下的事实。而你却说这是我的新症——妄想症,你当时伸直了手,给我递了两粒穿了红黄对半内衣的药丸,你说‘该吃药了,不能停!’这差点又一次的要了我的命。你同一天企图谋杀我两次,这一切我都可以选择原谅你,你陪我到天上去就好了。”
“老子叫幻影,不是你的布雷尔,也不是你的约瑟夫,你也不是我的水生,别再妄想了,醒醒啊你!不能停……”没说完,布雷尔又掏出兜里的,给水生递了过去。
水生没拒绝,就着口水咽了药粒,没多久便安静了下来,成了布雷尔乐于接受的样子。
水生临时起意,“吃火锅去,我请客!把祖祖也叫出来。”
“你自己叫,我叫不合适!”布雷尔一本正经,灯光下他娃娃脸的模样映入了水生的心湖,犹如投下一颗有分量的石子。
“还是你叫吧!你虽成家有妻又有子,不碍事的。”水生眼神里似乎有了不耐烦的央求。
这一切布雷尔都心知肚明。祖祖没来,弗里德里希与他的布雷尔在火锅店里谈了关于哲学和故乡的小时候以及他们在故乡的小时候的事情,月色真美!
在车里,水生早已经停药很久,“人类生了一双伟大的两只脚,却只用来走路,确实是悲剧!更讽刺的是,人类这两只脚把过多的时间花在踩松油门、离合上,这是对上帝创造的浪费。更为可笑的是把脚用在欲望上,譬如……”水生欲言又止。紧接着说,“人类没有摆脱欲望的控制,我们心甘情愿地,或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欲望的奴隶!你知道什么是奴隶么?”
布雷尔不解风情地说,“搞不懂你这人,自寻烦恼!你知道你怎么死的么?”布雷尔一手把着手里的方向盘,把头转向在副驾的水生。
“我要么饿死,要么自杀!”说完水生笑了起来,一旁开车的布雷尔也笑了起来。
“关于奴隶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亲爱的布雷尔!让我给你朗诵自己先前写的一篇文章!我发誓你会感兴趣的,尽管我们都无趣趣!”话音刚落,两个大男人又笑了起来。
水生闭着左眼,开始朗诵起他的文字:
“鸽子、狗与猪——上帝来了,畜生回避。如果不解放自己的心灵,不能守住自己的理性,人类都沦为欲望的奴隶,奴隶是断然没有获得自由意志与权利的人,准确地陈述:奴隶不是人,他们没有获得通向自由的票券。自律不会让人高尚,更不会让人获得自由,自律只是手段,更不能通往自由。人类追求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更多的是被人误解成行动的自由,那不是自由。我这里也没有真正的自由可言,但我知道,只有理性的自由才能让我平静,让我有更多的视角和选择去打量我所在的这个社会,往身后延伸,便是这个永恒的人类的世界。”
与王德全疯狂了一把之后,水生的学习生活还在继续。尽管他高中的生活和遗憾老会不由自主地跑到他的脑海里,慢慢地他也释然了。没有什么人能跟时间作对,那自然是徒劳无功,做一些可笑的事情,尽管别人不觉得可笑,但对水生而言那便是滑稽之致的事情。
又是一个周末,同村的王德全又跑到水生的宿舍。
“水生,你怎么还在睡觉呀?这不像你的性格。莫非城市的生活你已经厌倦了?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去探索!赶紧起床,我们去市里转一转。”王德全满脸的激动,他似乎找到一个城里姑娘似的。
“昨晚睡得太晚了,没精神。”水生把脸转到墙一边,有气无力地说着,阳光很强烈,透过窗户,射入一束清澈的光线来。
“你不打算去市里逛逛?你不也挺喜欢热闹的嘛!”王德全走到水生床前,拉开他的被子来,水生光着身子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听了王德全的话,水生直感到厌烦。我从来不是一个凑热闹的人,他大概是没看过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他们麻木不仁,幸灾乐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才不是那样的人,水生躺在床上想。
“赶紧起床,我们去看看市里的姑娘,难得周末。我们要去找一些乐子。”王德全迫不及待地说着,一把拉住了水生的胳膊,将他从床铺上拉了下来。
“你在学校里不快乐吗?”水生打了个哈欠,问王德全。
“挺快乐啊!怎么突然问我这事儿。”王德全找了把椅子坐了上去。
“你说要去市里找乐子,说明你在学校过得不开心,或许是寂寞。”水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
“没有的事儿。周末了,我们也该去转转,你看你的室友都走光了,只有你在睡懒觉!”王德全说着,四处打量了一番其他人空空的床铺。
“睡懒觉!你开什么玩笑。当他们呼呼大睡的时候,我还在思考着这个世界,当他们起床去逛街、约会,陶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时候,我在养精蓄锐,为更好地思考和改造这个世界,这是差别,有着天与地的区别。”水生穿好了衣服,低着头在整理自己的衣物。
“想太多了你,我早跟你讲过,太多的思考是没有意义的,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这是事实。你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而已。”王德全反问道,板着脸看着眼前的水生。
“我看你压根不是在思考这个世界,你是在想你高中的那几个女生,我说的对吧!”王德全一脸轻松地说着。
“早就忘了,偶尔会触景生情,这不影响我思考和改变这个糟糕的世界,伟大的男人也需要爱与被爱,需要一个懂他的女人站在他的身后,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就像人们常说的的,‘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定有一个懂他的女人,支持他的女人’。”
王德全摇摇头说,“这是你说的吧!活久见啊,这是你第一次赞同别人说的话。估计是你自己说的,什么人们说的,都是废话,我还不了解你”。
“你说的对,我非常赞同。不过你又不是我,你一个没有谈过恋爱的人没有什么资格对我的思念指手画脚,你觉得呢!”水生起了身,看着坐在椅子上上的王德全说。
“我是没谈过恋爱,相对于恋爱,我更喜欢看书。我不像你,一个情种,放不过别人,更放不过自己。我并不想说你什么,你这样会耽误自己前途的。别忘了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王德全严肃地说着,好像一把老骨头,冷静沉着。
“我们来这儿要干什么?”水生反问道。
“不说了,赶紧洗漱走了。”他催促着水生,在椅子上不安定起来。“赶紧,赶紧!”王德全又催了起来。
“我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水生若有所思地问着,手里端着一个掉了漆的大铁盆,脸色苍白,上嘴唇和下巴上冒出浅浅的胡须,一副痞态。
“赶紧了,边走边说。”王德全不耐烦地说了起来,他不情愿的嘴角最不能骗人。见状,水生端着脸盆走了出去,楼道里传来一阵水龙头里的水冲击大铁盆的声音,不多久水生回了宿舍,他拿起桌上的镜子看了看,苦笑了一声。“这他娘的是未老先衰,出身未捷身先死啊!估计没多少年了,这镜中的人是我吗?”水生一言一语中尽显神经质。
“别打扮了,又不是去相亲。赶紧的,肚子饿得不行了。我可不想你,整天整天不吃饭,尽胡思乱想都可以填饱肚子,你是神仙!我可不是。”同村的王德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照镜子自言自语的水生说道。
“你活得真是简单,你可想过这样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可言的。”
见水生又开始说一些习惯性的话来,王德全一把攥着水生的胳膊,把他拉出了宿舍。水生急忙放下手中的镜子,顺手带上了宿舍的大木门,咣当一声,二人快快地下了楼。
水生,这阵子你在干什么?总感觉你心神不定,病恹恹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以说来听听,如果你愿意,王德全煞有介事地说着,脸上一副关照心切的神情。二人出了校门,阳光猛地扑打在他们身上,身后的黑影如忠实的家犬一般紧跟其后,D城的风迎面吹来,水生积蓄良久的长发在风中跳着狂乱的舞蹈,他举起右手尽力地把狂乱的头发用手指头脑后梳去。从身后看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德全找了一个城里的黄花大闺女,那能让水生羡慕得半死。
我一向都是如此,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你不是爱关心他人闲事的人啊!水生梳弄着自己的头发,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德全说道。
你个丧良心的,我何时没有关心过你,你没钱的时候,不是老子第一个借钱给你填饱肚子,你家缺钱少粮的时候,还不是向我家拿的,现在说些大言不惭的话,我对你很生气,与你打开天窗说个明白,说完王德全余怒未消,把脸甩一边去了。
“小惠未遍,民弗从也。”水生搬弄起古文,试图挽回一点面子,不至于让自己颜面尽失,找不着台阶下去。
尽管老子没你家有钱,但论成绩,论读书,你王德全就是孙子,连孙子都不如,水生心里生了不小的不快,暗暗地让自己的尊严作祟。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觉得我听不懂啊?好歹我也是大学生,我不是跟你考进同一所大学了不是!别以为自己多厉害,你怎么不去考个清华北大,不要太自以为是!”王德全把自己铁青的脸色拉了回来,冲着水生厉声厉气地责问。
是谁无礼在先!我是在跟你说钱的事情?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钱的事情,我不爱钱,我他妈也没钱!水生反唇相问,把肚子里憋的怨气全都朝同村的王德全撒了出去。
我他妈看你是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杨水生朝我撒什么气?我哪里得罪你了!王德全不甘示弱,也喷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马路两边的樟树似乎被二人紧张的关系吃了一个惊诧,在南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来,梧桐也来凑热闹,在车水马的街头喧嚣着,却没多少人在意,这一切都装进水生初出茅庐的眼球里,他对人间的一切都出了奇的在意,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也不会自寻烦恼,他几乎要被自己古怪的脾气压个半死。
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如此,我们都是浅水沟里的青蛙,没必要相互撕咬,路人是不会在意的,那些看热闹的看客在笑一场后顶多发表一些片面的语句来,我们打小在一个背窝里成长,说难听点我们在一个坑里蹲坑,我们应该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真的大可不必。水生惭愧地说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服软,这显得弥足珍贵,就像掌管人间雨露的雨神对惩罚中久盼雨露的村民开了格外的恩情,这真是活久见。
“你也有服软的时候,真是老天有眼,还以为你杨水生天不怕地不怕,不服神,不惧鬼,原来也有服软的时候,这真是头一次,希望你想开点儿,这世间就是如此,你大可不必这般模样,没有什么人欠你家什么。”王德全看着身旁服了软的水生,心里生了不可言说的滋味儿。
二人打破僵局,很快便来到了市中心,高高的楼层,二人不得已要高高的仰着自己黑色的头方能见到顶端,水生只有在仰望村头上空掠过的飞机才会如此抬头,这是他第二次抬起自己高高的头颅,不为什么,只是为了看看那最好的楼,心里默默地数着它的层数,他从路边底层的商铺开始默念着,五六十,二十,二十四……如果发掘自己漏了什么,那该死的毫无差别的窗户害了眼神飘忽,他又得重新从路边的第一层数起,一层一层地往上头默念着上去,这是他初入城市干的事情,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包括身边的王德全,说来这是有失面子的大事儿,没必要跟任何人讲些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城里最高处的精确数字,数一数几层,再大概地乘以三,他便可知这里的地产高度,他总是对这些无聊的事情消耗自己的精力和时间,除此之外,他没多少事情可做,要说有,也只是陷入无尽的思考中而已,那也是耗费精的事物,但他却乐此不疲。
看着眼前高高的建筑,水生不免又想到了自己高高的村子,那山顶上的小村落,那儿真是高,整个村子不知怎么地往云朵里跑去,立冬后每每太阳快要露面之前,那村子大多都被乳白色的晨雾笼罩着,整个村子完全被雾气吞噬。此时,整个村落静的可怕,那些平日里打鸣报更的锦鸡也被沉重的雾气扼住了喉咙,在自己的鸡窝里紧缩了自己的长长的脖颈,被湿冷的空气捆绑住了脚翅,不得高鸣,它们全然地被这里的寒气打败了。平日里的红墙青瓦隐约地出没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当人愈发地逼近,那湿重的白雾也生了胆怯,渐而往后退去了。红色的围墙上几株高草还未被立冬渐凉的风气染上金黄,兀然地安守墙头草的本分,风儿打南边来,它们便把头往北方歪了头,风若止住了手脚,它们在人高的墙头缄默着,似在诉说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泥泞的土路上一片狼藉,中间高高的隆起,路的两边被南来北往的拖拉机压出两道深深的路辙,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通向大大小小的田块,在田野里画出胡乱的线,里头堆满了黑色的肥料,为春节前的忙碌,也是开春的预告,大小的人,黑色的村民在翻耕的冬田里留下深深的红色的脚印。跑到村子四周的任意一座高高的山上,等那乳白色的晨雾被太阳缓慢地驱散,整座村落就能尽收眼底,村子西边高大的橡树张开自己墨青色的怀抱,试图抵挡住打青藏高原一路南下的冷气,奈何在高高的顶上徒劳无功,村民们无不在立冬后纷纷穿上自己厚厚的外套,那些停不下手脚的妇女索性把自己母亲陪嫁的羊皮袄轻轻地披在自己的双肩上,套上自己的竹筐往高高的松针林里钻去了。去时雾霭沉沉,归兮亦是踏着重重的夕阳,停不下来的是那背在身后的箩筐,还有箩筐里的铁耙子,她们把彤红的松针往自己的箩筐里尽量地捞去,堆成高高的小山,像身前身后那高高耸入云端的青峰一般压弯了腰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辈子不知疲倦,循环往复,当她们卸下背上高高的松针毛,太阳已落到了西边更西的山的西边去了,昏黄的光已经不剩多少倔强,身旁的山群都安静了下来,露出安详的黑脸,天空中偶尔捎来寒冷的北风,吹起她们从黑色围巾中滑落的灰发,露出茄子般紫青色的脸,抬起额头么,是茄子出了滚烫的白水,是数不着的褶皱,渐而黑了天,那额头的皱纹也被黑色的天吞没去了,低矮的平房里露出浅黄色的灯光,在失去温度的初冬的夜里对独自抗着打青藏高原袭来的寒气,屋里传来稀落的对话,偶尔能听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菜板的惨叫声,是土豆又在案板上受了什么不得了的酷刑,不多久跑到热油滚滚的黑锅里熬成了黄脸婆的模样。栅栏圈里的家畜在黑色的夜里惨叫着,几声火大的怒骂之后,听见猪圈里槽食的声音,渐或能传来猪群相互啃咬发出凄厉的绝叫声,男人一声训骂,那猪圈里的猪便又止住了啃咬夺食,那凄厉的绝叫声也消失在黑色的夜里,只剩猪群的槽食声,牛棚里牛颈上附之几声清脆的咣当声,北风直直地扑打在村子西边高高的橡树林上,树枝经不住折腾,咔嚓作响,如骨折一般,落到黑色的地面,发出嘟……嘟……的声响,不知名的黑鸟在黑色的树影间上蹿下跳,弄折了腐朽的细枝,发出一阵阵干脆的断裂声来。
等次日天未透亮,那错落无序的红墙青瓦的矮房子仍在迷糊双眼之际,那村里的妇女又披着自己掉毛严重的羊皮袄,套上自己的箩筐,扎进乳白色的晨雾里,往湿冷的松针林里钻去了。那是一个过于冷清的村子,连村里的野鸟都未曾见过陌生人,它们在村子四周高高的密林深处生息繁衍,扑腾滑翔,不知什么时候便不见了踪影,在白雪满地的清晨未留下什么足印,也不知躲哪儿越冬去了。
看着眼前截然不同的风物,水生心中的酸楚涌上心坎,那儿何时才会重见天日,那湿冷的乳白色的晨雾何时才会阳出雾散,那些几辈子弯腰低头的妇人何时能抬起自己老去的青脸,瞧一瞧头顶上肆意游荡的云白;她们何时才会睁开自己起了皱的眼睛,去看看那村子之外的州府,看看这眼前同是高耸插云的重楼;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挺起自己一辈子不肯板直的身腰,让自己对着北方那高高的玉龙雪山,平视那云山之巅的冷气,呵一口气,不至于冰冷了早出晚归的手脚。
二人走在繁华的街道,车来人往的商业街到处是喇叭的叫卖声,西装革履的男人,穿了紧身裤的女人,花枝招展的女生,脚上著了粉色小皮鞋的孩童,个个都贴了过分白皙的脸,全然不同与村里人茄子般紫青色的脸,他们真是悠闲,毫无心事地逛着街、散着步,脸上总浮现出自信,自信中夹了高不可攀的神情,没有人低头看着水泥路面,他们似乎不惧怕往来的车辆,在马路央里阔步向前,手里提着各种颜色的袋子,袋子里不知装了什么稀奇珍宝,走起路来确乎有着城里人独有的大气,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和村里人的行色匆匆并与丝毫的牵连。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这才是人该有的样子,上班下班,准点上班,按时下班。他们一天只工作八个小时,他们可全是国家的人,每人手里紧攥着铁饭碗,不愁吃,亦不愁穿,一天蹲办公室,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太阳也不怎么照在他们白色的脸上,他们挺直腰板,干净的手掌心也不见茧子,每个月坐等工资,真是幸运的一群人,这是市里人的生活,他们真是被上天照顾得挺好。水生看着眼前的人流,想到在高山密林间钻山越岭的父母老乡,他眼圈酸胀起来,心里生了挥之不去的惆怅,他不知人间为何如此安排,高高的山上就不应该有人住,那是飞禽走兽的家园,他的那帮村民为何偏要选在高高的山上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到城里,来市里不好吗?水生搞不懂自己村民的祖先为何如此?他们非要跑到缺粮匮水的山顶上去,在那高高的顶上娶妻生子,让一代又一代的人逃离不出红土地的诅咒,把无数的村民捆绑在深山密林间,不得动弹,天地不语农人苦,自放白云人间游,它们可曾知晓山顶农民一分的不易,没人知,无人晓。二人走在热闹的街上,水生在想忆故土与眼前的风物之间来回思索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装进他尚未成熟的脑海里,他本能地埋低了自己骄傲的头颅,他古铜色的青脸似乎在告诉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他是从那高高的村子里来到这儿的青年,他不属于这热闹的城,他始终低人一等。水生想着,脸上渐渐热乎了起来,不久脸颊上生了滚烫的羞涩,他低着头,左右打量着路人的眼光,他格外留意自己脚上的老北京布鞋,这似乎是他抬不起头的主谋,他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紧盯着水泥路面,用余光打闪着路人的穿着,还处处留心踩碰到市里人打量的眼光,他的心累得够呛,不久他的太阳穴爬出阵阵难以克服的刺痛,他的紧张性头疼又犯了。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儿,这头疼几乎要把我杀死,我闻不得骑车的尾气,肯定是硫化物超标,我脑袋要炸了!水生在王德全耳边说着,努力地用手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二人淹没在人来人往的人海里,骑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商铺门口喇叭叫卖的声音,人群里发出的说笑声,商店里机器发出的嗡嗡声都在折磨着水生快要裂开的头颅,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整张脸变得青黑,唇边显出一圈白色,嘴也干去了。
王德全意犹未尽,东瞧瞧,西看看,完全陶醉在这偌大的城里,他尽情地打量着来往的路人,脸上满是欣喜,叫水生一副痛苦模样,他勉为其难地带水生去个僻静的地方,说来容易,这喧嚣的城市中想找个僻静的地方着实困难。
“你这头肯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你该去医院看看,不要到时候拖成了大病,那时可就晚了!你知道的,我们村的杨福禄就是因为一点头疼病死翘翘了,说来真他妈可惜,说来也年轻,他那时三十多应该。”说完王德全轻轻地摇了摇头,以彰显他对村里人的同情。
街道依旧嘈杂,水生瞪了一眼身边的王德全,提高了嗓门,摸着脑袋嚷着,“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耳边说脏话,人家去世了便是去世了,你为什么要说死翘翘这个词儿,对一个去世的人说脏话,这就是你大学生的素质么?”水生说完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自己的脑颅,他的头愈发地刺痛起来,他努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缓解自己可怕的头疼。
“难道不是死翘翘,那还能羽化登仙不成,死翘翘就是死翘翘了,我说的难道有什么错,人死了便如那猪狗一般,没什么尊严,你说什么做什么,他死去的人他还能起床抗议不成,不要把心思放在死去的人身上,不要跟断了气的人较真,我他妈要是死翘翘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也不需要那该死的棺木,把我如狗一样在脖子里套一个绳索拉到山沟里便可,我才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哭泣难过,这才是死亡的真谛,就是连个屁都不剩。真晓不得你为什么要这么敏感!”王德全强忍着内心的怒气,说完他不停从鼻子里喘着粗气,不忘不耐烦地瞥了水生几眼。
水生顾不得自己快要炸裂的脑颅,冷嘲热讽地说着,“你王德全真是厉害,同一个村子里人去世了,你竟然能用不入流的词儿,还用这种语气,我是该向你学习,学习你的冷漠,向你对逝者的不敬顶礼膜拜。大哥,请受小的一拜,你伟岸了,也神奇了。”王德全听到水声阴阳怪气的话儿,自然也不爽起来,他早已经无心观摩身边来来往往年轻娇美的女人,他本就打算要和水生去找个什么乐子去的,这下好了。
“我真搞不懂,我跟你来这儿是要消遣来的,是来找乐子的,可不是来闹别扭的。人一死就是那样,我说的究竟有什么错儿,你非得这样为难,你这是苦苦相逼,真对你无语,哪有你这样的,我们可是一个村里来的,你别跟我摆什么脸色,别以为自己是上帝,你要是上帝,你就不是现在不是这个样子,至少不会在人间,真服了你。”说完,王德全撇了撇嘴,用力地摇着自己的黑头。
“你还知道我们是一个村的,那你应该那过了世的杨福禄,他可是我的舅舅,我的亲舅舅,你又是脏话一团,又是冷嘲热讽的,你觉得合适吗?”水生摸着自己的脑门轻声质疑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不停地避让着面前的市里人。他对王德全极为失望,他竟未料想平日里嘻嘻哈哈的王德全是这副可怕的心肠,真是坏透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亲舅舅,但我愿意这样说,事实就是这副模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他妈不是喜欢哲学么,你自然懂得这些道理,你比我高明多了,你知道生与死吗?你不是爱纠结生与死的问题!我可以明确地跟你说个明白,你所纠结的那些问题都是瞎扯淡,你知道什么是瞎扯淡,就是我们村里人说的,瞎猴子偷大粪!笑死个人,用它有什么用。如果你愿意做那只偷大粪的瞎了眼的臭猴子,那我没什么说的,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王德全抬起头来,语气里暗藏了都能激怒水生的炸药,他对此不以为意。
“行行行,你说的都是真理!可是你有所不知,他并不是因为什么头疼脑热而去世的,你不知的东西就不要乱说,他是投井而尽的。你知道他为什么投井自杀吗?”水生说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头疼似乎快要了结他的小命。
二人不断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仍是在喧嚣的街上不知所处。王德全良久没有说话,二人陷入相对无言中。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王德全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因为穷!”水生冰冰地说了一句。
王德全没有再说什么,他脸上露出如水生一般深不见底的落寞和无奈。两个来自高高顶上的年轻人陷入了无声的世界里,车流的轰鸣声成了耳畔不可辨的响作,喇叭里传来阵阵呜咽,似乎被什么人紧紧地堵住了喉咙,在喧嚣的世界里作着最后的呻吟,人来人往的喧闹声也消退去了,成了不知其意的嗡嗡声,如夏天的山里忙着采蜜的蜜蜂在自个儿的世界里心无旁骛地忙碌着,每个人都是世界的中心,又是没人管没人顾的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听说,他患了很小的病,在那时也是可以药到病除,彻底根治,奈何没那么多钱。他们用木架把他抬到医院,一说要做手术,整个家族东拼西凑,奈何凑不出做手术的手术费,无奈将他抬了回去。久而久之,病情一发不可收拾,他不想拖累家人,尤其是他老婆。一个不见月亮的夜晚,他拄着拐,摸到村北边那两眼活水井去了。你知道的,他一头扎进了西边的那口井里,这就是村里人不再从那口井打水喝的的缘由。堂堂的一个七尺男人夜半投井自尽,逼死他的竟是一沓薄薄的票子,这不是悲剧么!他可是我舅,是我亲舅。是我母亲的哥哥,你能理解么!”水生带着哭腔强忍着酸痛的眼圈把话说了个干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三口之家多不胜数,父亲牵着女儿的手,悠闲地走在干净的大街上,有一个父亲,也不是多大的年纪,把自己的儿子架在自己的两肩上,高高在上,那儿子在他父亲肩头开心地吃着什么;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只手里提着一个粉色的包包,好不害臊的样子,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个子高挑、身材饱满的女生,长着一张惨白的圆脸,身著包臀裙,露出秀长的双臂,眼下瞥去,能看到她丰腴的长腿,流露出性感的曲线,像两条在大海里畅游的海豚,在海湾处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下颌的胸前悬着一对高高的乳峰,似那高高的崖壁上突兀而出的圆石,若来一场不大的山摇地动,必有下坠的危险,又如水生那高高的村子南北两处遥相呼应的两座高高凸起的山峰,而水生的小村子就坐落其间,在那两峰低凹的平缓峰谷间,独自面对着自己头顶的蓝天,相安无事,又百无聊赖。这可比不上忽而经过的波涛汹涌,那里一定是个温馨的存在,若人有幸目睹,必定让人流连忘返,垂涎多尺;就连那些顶着一头白雪的老人,也并未如村里老者一般,非驻个拐杖方得直板的身腰,她们简直健步如飞,那是一个朗硬,忽而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头经过二人中间的隔阂,穿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吓了水生一跳,往一侧弹避开去。
只听见王德全在离去的自行车后破口咒骂,“老畜生,没看到这是人行道,非得往这儿骑,钱多多到无处使了,非得撞死个什么人才老实。这些市里人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尤其是是这些没事干的老头老太太,一个个退休了,闲得慌。”
水生渐而靠近王德全,并排走在长满了榕树、樟树的街道上,卖鱼的女人忽地把一盆脏水往人行道上泼出去,路过湿漉漉的地面,那些讲究的人都绕道往干净的树底走过去,只有水生二人径直地从闪着银光的鱼鳞上踏踩了过去,湿扑扑的路上散出死鱼的腥臭。她转身去,对街道上的人不屑一顾。水生瞟了一眼她臃肿的腰臀,腰上系围了一条青蓝色的围裙,把腰间的生肉勒成了两圈,堆叠在自己宽厚的腰间,腰下接连了一颗硕大肥圆的屁股,扭挪着进了鱼店,里头有数间包厢,里头冒着热气,不知是有人抽烟,还是锅里的鱼在吐纳着鱼嘴,传来一阵阵的说笑声,伴着玻璃杯撞碰在一起的声音,水生能在空气中闻到鱼肉生煎后注水烹煮的味道混着人群中的人臭,那是种说不出的感觉。
察觉出水生的敏感和柔弱,王德全说了用安慰的口吻说着,“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人逃脱得出命运的魔爪,什么样的命运就是什么样的人生,愿他安息!我收回我刚说的粗话,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要说伤害别人的话,更何况是同村一起活过的人,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的不容易,他们的命运就是不打折扣的悲剧,我又何尝不知,我焉能不晓,但是你知道么!那村里的一切不是我们能左右的,我们又何尝不是看客,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我们面前消逝,村里人不曾伸出有爱之手,去拯救那水深火热中的生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帝来了也就那样,我不是生如死尸,我对村里那些悲剧也感同身受,但我只能如此,你总不能挨家挨户地让别人掏钱相救,退一步讲,你情但非我愿,我们不能拿自己可怜的同情心去要求身边的所有人,总要有人铁石心肠,冷漠无情,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水生我也希望你大可不必如此,这只会让你陷入没有底的深渊中。你只有解放自己才能去解救那些你想解救的人,你只有拥有财富,才能有能力去施救,说难听点是去救济。我们现在是身无分文的穷学生,我们又有什么能力去救济天下,说真实点儿,没有多少人关心这天下,说白了是心系这天底下的穷人,那些不幸的的人,不幸者太多,犹如大海之水,我们也只是其中的一滴小小的水而已,我们也需要别人的拯救,说得不好听一些,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救济,天地下有的是有钱人,但并不见得有人富有,你杨水生有那份心,已经是很高尚的了,你又何苦让自己陷入这种可怕的情绪里头,振奋起来,挣钱去,当官去,去拯救你想去拯救的人去。”
二人终于找到一个公园,种了满是的树,其中有漂洋过海的梧桐,一片片巴掌大,风一吹如千万的手掌在树冠鼓掌相庆,好像在迎接这两位远道而来的穷学生一般。风一停,每一片绿色的叶子都寂静了下来,默默地听着来自城市的喧嚣,水生二人在其下的石桌上歇了脚对坐着,相顾无言。水生抬起头,往阳光撒下的树冠仰去。每一片树叶在阳光的投射下发出绿中带黄的颜色,靠近眼前的树叶能清晰地看到树叶中分散开去的输水管,由粗到细,再到树叶边缘的消失不见,密密麻麻的小管,就像生物学课堂上看到过的布满全身的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它们把树根在黑暗深处汲取的养分运输到每一片大大小小的树叶中去,呼吸消耗二氧化碳,释放出人类需要氧气,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种奉献,眼前的这些树到底是无私的,它们配得上伟大二字,但人类对它们的贡献熟视无睹,压根没有人去刻意关照,过不了多久,当一棵高高的树遭了天打雷劈,在路边倒伏了自己伟岸的身躯,那些穿了什么制度的人,开了车,提了电锯,叫了什么挖洞的机器,这棵曾经默默奉献的大树便被人拦腰锯断,斩掉树枝,再用挖机的挖爪连根拔除,终于什么都不会剩下,没有人记得这儿曾经有一棵什么树,它对人类做出了什么贡献,这些都会成为无稽之谈,彻底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至少没有人记得,这是一棵伟大的树,留给世界的空白,它的根,它的干,它的枝叶,完全地被人烧成白灰,扬撒到不知何处,就这样它死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水生看着眼前高高的梧桐树,不禁浮想联翩,心里多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悲哀。
“你在想什么呢?少想东西,多做事儿!”王德全在水生眼前用力地挥了挥自己的手。
“你说,人活不过一棵树,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哀,祖先坟前的树高高地生长着,而坟墓身后的祖先则安静地躺了几百年,什么也没说。终究是活不过一棵树,多么可怜的人类。”水生颇有感慨地说着,斑驳的树影在二人头上来回跳跃,上头飞栖过来几只白脖子的鸟儿,水生也未能认出它们的真名来,二人好奇地仰了仰头,就像小时候用簸箕捕抓雪地里的冬鸟儿似的,不动声色,面面相觑,怕惊扰了故乡的村鸟一般,不一会儿有队年轻的情侣偷偷摸摸地走了过来,那梧桐树上的无名鸟儿也惊飞去了,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喧闹里。
“我就说你想太多,不要去思考跟你无关的东西,那只是徒增烦恼罢了。”王德全冷冷地关心着,嘴角爬山了几分不耐烦。
虽是公园,却免不了嘈杂,不远处的工地上,砼拌机传来阵阵的低鸣,似有人在低声呐喊,切割机发出刺耳的尖叫,断断续续,让水生不得安宁,公园对面的街道上仍是车水马龙,一个断了腿的中年人把自己瘫放在滑车上,用力地把两只手往冒着热气的水泥地面上支去,竭力地往后一撑,如船夫手中两片冲波破水的船桨,划过黑色的河流,朝二人静坐的梧桐树下驶来。
见状,王德全把自己的头扭转到身后去,并用告诫的口吻对书生嘱托,“千万不要相信这些人,他们都是骗子,他们吃不愁穿不愁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们都是职业乞丐,不要给他们钱,都是骗子。”水生埋下头,从咯吱窝里探出自己警觉的眼白,猛地抬头往身后远看去了。
很快,那挂着船似的乞丐便靠岸泊船,他没说什么,忽地把自己黑色的双手伸到水生胸前,两手捧着一支缺了角的瓷碗,里头有几张皱皱巴巴的钱票,多是一块半块的,还有些银色的硬币,在白色的瓷碗里闪着银色的冷光,只见一张黑色的脸,下巴和上唇上的胡须肆意地凌乱着,毫无打理过的痕迹,两片高高的颧骨不客气地往水生面上顶了过来,一头膨胀的头发,不见梳理的踪迹,额头的黢黑一溜儿黑到了锁骨之下,脖颈上挂着一颗棱角分明的喉结,稍有不慎便有划破喉咙的危险,水生万分不自然,不愿盯着他看,手忙脚乱地胡摸着自己的衣兜。见水生有掏钱的心意,水生跟前的乞丐便支着双手,目不转睛地捧着那洁白的瓷碗,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掏摸了很久,水生表示自己的钱在另一件衣服里,换落在学校里去了。水生对不住地看了一眼,说了些抱歉的话。乞丐冷着眼,捧着瓷碗的黑手仍高举在水生眼皮子底下,似乎举得愈发地高了些,他两眼哀求,又似乎夹了几分责备,似乎在说,你个没良心的,亏你还是大学生!水生转而拍打了一下王德全的肩膀。
“借我一块钱,王德全。回学校还你。”水生急切地询问着,他实在不敢直视眼前那祈求而不得又塞了责备的眼神,他也不想有所辜负,成全别人,也是成全自己。”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等着看吧。”随后从自己胳肢窝里掏出几张纸钱,扭转身来,抽了一张一块的扔给了水生跟前的石桌上。
水生没有直视那男人的眼睛,那从膝盖以上截断的双腿就直直地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子,就在那焊制的小滑车上,那截断过的大腿前端结了触目惊心的疮疤,像村里人宰了年猪,无聊的小孩往猪膀胱里吹了气,用捡来的细绳扎绑着嘴口形成的褶皱一般,这让他过目不忘,他的心泛起了无名的痒痒。水生急抓起了石桌上的纸币,往白色的瓷碗里放去,眼下的行乞者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黑色的脸,在他扭头的瞬间,他佝偻着的身躯如一张黑色的满弓射进水生的眼珠里,刺痛着水生的眼光,他不仅泪潸潸,平白无故的眼眶里挤满了酸痛,他故作镇定,不好意思让自己的泪夺眶而出,这于他是有失面子。他强忍着,目送眼前断了腿的中年男子转过身去,本以为他会沿着公园弯曲的树间小路远去,他撑了手,往前划了两下,将自己的小滑车停在了王德全的身后,对着扭转过身去的王德全伸出了双手,捧着的白瓷碗在忽明忽暗的树光中闪出偶尔的亮光来,那仿佛是带了希望的纯洁的光映射着行乞者黢黑的脸,眼睛不动声色,只是木然地如雕塑般高举着手中的白瓷碗,车板上有意似的袒露着自己被锯断的双腿,赫然地公之于众,定时刻意博取路人的怜悯,但不争的事实是,他的确是断了双腿的残疾人。忽而一阵热风穿过他黄草般的乱发,他的乱发似乎受了什么惊吓,在梧桐树的光蔽里慌乱地战栗着、颤抖着,欲要逃离他那张黑色的脑门。他仍是如刀法超群的雕塑家凿刻而成的雕塑,纹丝不动地高举着手中的白色瓷碗,那瓷碗在他黑色的十指间缄默着,闪出忽明忽暗的色像来;他在梧桐树的光荫里沉默着,那青黑色的双唇隐约出没在上唇浓密的胡胡须窝里,仿佛要张嘴说些乞讨的话,在快要张口说话的瞬间,仍是紧紧闭合着双唇,在胡须里竭力地藏躲了自己的影踪,却又那么分明,无处可避。
见王德全迟迟不肯回转过身去,水生陷入凝固的为难中,王德全似乎在与眼皮底下的行乞者作着什么木头人的游戏,又仿佛是对闹别扭的两口子,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将自己气头上的嘴脸转回到彼此颜面跟前。
“王德全!”水生轻声唤了背对自己与行乞者的王德全。
见王德全不肯回转身来,水生用食指轻轻地捅了一下他的背。王德全不耐烦地转了回来,看了一眼水生,又瞥了一眼地上瘫在在地上,伸直了双手的黑脸男人。他没说什么,猴里猴气地将手伸进嘎子窝里,掏出几张纸币,抽了一张上头印写了“貳圆”字样的纸币,五指一缩,揉叠对折,往瓷碗里丢去了。见王德全给了钱,那男人收回了直楞楞的胳膊,也收回了自己直愣愣的目光,将瓷碗置放在自己两条大腿的内陷处,瓷碗里的硬币发出清脆的叫声,似乎在替男人说了什么感激的话,男人扭转头往公园北去的马路上撑滑去了,滑车的四个轮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哐哐哐哐的声响,留下白色的不分明的辙印,不就便消失在水生的眼界里。
看着消失不见的男人,水生心里填满了来自城市的沉重,村里自然是没有什么残疾人的,他未曾见过村里什么人断了手脚。他的村子很简单,简单到人与人之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寒暄,大家都各自忙碌着,一个个生得健全,这确实是村里唯一的幸运。心事难了,水生看着转过头来的王德全,想要说些什么,没等他开口,王德全便生气地说起话来。
“我真搞不懂你,你说你身无分文,还要做观世音菩萨,你真以为自己是菩萨,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明明自己是个泥菩萨,还要搀着别人过河,你早晚要淹死在善良的河里。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处境。”王德全若有所思地说着责备和不理解的话,街上仍是人山人海的熙熙攘攘,骑车仍在炫耀着自己黑色的尾气,一个劲地往天空中排放着刺鼻的烟气;来来往往的人仍是一副副自顾自地的样子,少走人在街道两旁奔波;不远处的工地上,能看到有人在高高的塔吊上操作着自己手中的命运,砼搅拌机发出呜咽的低鸣,打桩机猛地捶打着地面,隐隐能感到脚下的地面发出惊怵的战栗,不知是什么建筑,屋顶上竖了灰白色的烟囱,瘦瘦高高的样子,往天空中顶去,里头冒出白色的浓烟,被南来北往的风不停拉扯、撕裂、纠缠,不久也逃窜到广阔的天空中,不知成了云,飘荡到何处,还是化作雨,散落到谁家。眼前的这一切,水生无从知晓,他的心绪随着飘飞的云气,跑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他不知有多远,仿佛是远比远方的远。眼前的一切生活似乎是能轻易触摸的真实,又是那么荒诞,不着边际,当他想伸手触摸那高高的烟囱,却又远在城郊的远处,难以得手。
“你还是很善良的,王德全。这和钱并没有多少关系。你还是给了他两块钱。真有你的,我还铁定你不会给他钱来着。我又一次看错你了。”说完水生脸上露出安定的神情,他的头疼也慢慢消退去了,恢复了不少的精气神儿。
“其实,我是迫不得已。这些人就是这个德行,你若不给他们点儿什么,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就像他刚刚的可怜样,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可怜兮兮的,分明就是冲着你口袋里的钱来的,他们真狡猾!我就当行善积德,这是最后一次。”王德全一副甘心上当受骗的样子。说完,跷起二郎腿,打量着眼前这偌大的D城。
“天底下可怜的人很多,该有的帮助和救济是必要的,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都有渴望得到帮助的想法。你是个好人,王德全!”水生看着王德全的侧脸说道。
“做人没必要太善良,观世音只有一个,好人没好报,好人不长命。”王德全表示。
“你说你要变成一个商人,一个有钱人。等到你梦想成真的时候,你住着高高的别墅,品味着村里人一辈子从未喝过的酒,苞谷酒估计是不会再提及了。这一切都是你想要的吗?”水生转过话茬儿,聊到了王德全的理想来。
王德全转过脸来,二人对视在喧闹的D城。
“世界快要发生巨大的变化,每个人都往东部跑去了。你以为他们千里迢迢地跑到东部去,为的是实现人类的大同理想么。大家都在忙着挣钱,只有钱才是真理,只有钱才是王道,只有钱才是真正的霸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是打嗝放屁一样,跟着大部队走,追逐金钱的身影,才是我们该做的正事儿,也是唯一的事儿。读书就是挣钱,如果你读了很多书,你依旧是穷光蛋,没人会用正眼看你,连村里的狗都会欺负你,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要清醒,不要老是想着救济天下,你还是管管你的肚子吧!”王德全跷着经验老道的二郎腿,发表自己关于理想的言论,就差点一根烟,他便是中年成功人士的模样,可他现在和水生无二,仍是村里来的大学生,比同村一无所有水生貌似多了几张票子,这或许是他跷二郎腿的原因。
“读书不应该是为了铜臭,如果读书人都努力挣钱去了,那还有谁有时间去照亮人类的未来。”水生郑重地说着,顺起手把自己耷拉下的长发撩拨到了耳后。
“你真是固执,你这样没有前途的。你迟早要被饿死。你真是听不见任何人的话儿,一副掌握了真理的样子,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真理不值钱,永不能当饭吃。太多了为了所谓的真理,丢掉了自己的小命,真是可笑,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真是悲剧。如果你选择成为勇士,那你想必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你的剑狗锋利么,你的盾牌足够抵御所有的黑暗么?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世界都是虚的,唯有金钱看得见摸得着,别跟我谈什么理想,我只想成为有钱人,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说完,王德全摇摇头,满是对水生的不理解。看着人来人往的城市,看着满地的骑车,看着飞过头顶的飞机,王德全说,“看这些来来往往的市里人,购物逛街,谈情说爱,都在努力挣钱,都想搬进更高很大更好的房子里去。有钱了,就可以买骑车买飞机,什么都会有,吃香喝辣,这才是现实的世界!”
“你不觉得我们那高高的村子里的人太苦了吗?”水生冷冷地说着,打断了王德全的城市生活。王德全没有说话,将脸又转了过去,独打量市里的一切。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是苦命也好,是命运也罢。我们无法改变,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儿。”王德全无奈地说着。
“我相信这世界上像我们村那样的村子应该数都数不过来,那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苦命的人,并不是说他们吃不饱饭,或是穿不上衣服,只是他们存在的方式着实让人无奈。祖祖辈辈来自于土地,然后归于土地,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就像我永不知道宇宙有多大,这不是挺悲哀,挺可怜的事情。”水生心神庄重起来,似乎再说什么严肃而认真的事情。
“那里的一切都超出我们的认知,你悲天悯人,你可以同情那里的所有的人,但你有所不知,其实那里的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一帮小人,怎样的悲惨都是他们既得的命运,我们的命运要自己掌握,他们已经完蛋了。”王德全与着有水生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很少有有什么话是关于山头上那村民的。他不关心别人的生死,更不在乎村里有什么人去世之类的。
“王德全,有一天你发达了,你会不会回头关照我一番!”水生半开着玩笑。
“不知道,所有的允诺的都只是一句苍白的话,并没什么用。谁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或许我还要依靠你度日。毕竟你有着伟大的理想,虽然听上去不切实际,但总比行尸走肉强太多。”王德全百无聊赖地说着,像是在随意应付水生的玩笑。
“其实,我并不了解你。自从初中就读于不同的学校,我发现你变了很多。”水生遗憾地说着,他抬起头盯着王德全的黑眼珠,想要从他嘴里得知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痛苦、无奈、无聊,周而复始,陷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里。”王德全不愿提及自己的初中生活,挠了挠自己的短发,像是在掩饰什么。
“你还记得你那大姐吗?”水生小声地问着,怕触碰到王德全敏感的神经。
王德全没有说话,掏出兜里的烟,笨拙地划着火柴点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你是从不吸的。你不怕你爹抽你,最好别让他看到。”水生好奇中带了关切。
“笑话,他抽烟,我就不能抽!只管州官放火,还不准百姓点灯!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抽烟不很正常。”王德全吐着嘴里的青烟,一副享受的样子。
“老子抽烟,儿子也抽烟,这也没有什么不妥,少抽点儿。听说抽烟会诱发肺癌,你可当点儿心。”水生认真地说着,好奇地盯着王德全手中的纸烟看。
“给我一根儿,我试试!”
“你最好别抽,不是我小气,这是恶习,对你没什么好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抽,别忘了你的生活费还有我凑的份儿。”王德全缩回了身体,拒绝给水生烟抽。
“你知道的,我们那儿的村民生活得够呛!就那抽烟来说,一根烟好几个人轮流着抽,你一口,我一口的,像是在分享什么美味的东西。村里人好不容易盖一所什么平房,来帮忙的老少爷们争着夹肥肉吃,越是肥厚的白肉,越是受男人们的青睐,那真是人间美味儿。我不止一次见过抢肉吃男人女人,和饿得太久的村狗并无明显的分别,有的妇女很聪明,一个劲地往自己的碗里夹白肉,偷偷地藏在自己的羊皮袄里带回家榨油喝,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怪事儿。饭后,八仙桌上的十几个大白碗里都是一干二净,从不剩什么残羹剩饭,那是饥饿的时代,村民的口袋是空的,脑袋也是空的。那里山顶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野生的,带着本能的野蛮和粗犷,他们排斥改变,看不起读书人,知识在那儿毫无用武之地。”水生回忆着自己小时的所见,发表自己稚嫩的看法。
“大学毕业之后你想去哪里发展?”水生问。
“去东部发展,去挣钱!实现的发财梦。”说着,王德全满怀期待地笑了起来,那似乎是触手可及的梦想。
“你说人忙忙碌碌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的拼搏和懒散有什么区别!我们的归宿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躺在一个不见光的盒子里,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永不超生。”水生又陷入自己的臆想中,说完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中的石头又落了下来。
“人嘛!没意思。若不是父母的期望,人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但我们的殷切希望往往成了儿女的牵绊,让我们不得自由。反过来说,自由有个屁用,填不饱肚子,凡是丢面子的事情都是无用的废物!”王德全似乎遭受了什么耻辱,对自由父母等一律没说什么中听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抽着手中的纸烟,那嘴里喷吐而出的烟气如惧惮他一般,急切地逃到头顶的梧桐树冠去了。空气中弥漫着令水生头晕恶心的烟味儿,他一度快要吐将出去。他家中的老汉不知疲倦地吧唧着烟斗中的旱烟,也曾把他熏得头晕目眩,害自己吃不下什么饭。他始终不明白,那些抽烟的人究竟图个什么,吸进去又吐到空气中,完全是浪费。眼下自己的老同学王德全也学会了这抽烟的老把式,这出于他的预料,或许都是生活的错儿。水生想,他这一辈子断然是决不抽烟的,他憎恶让他头疼脑热的纸烟,他也曾让他的老父亲戒掉那该死的旱烟,但却未果。
“现在的人是越来越精灵了,如果缺钱少粮,那还没有一条狗活得有面子,狗若是摇了尾巴,终究是会有吃的。而人,哪怕是七尺男儿,丢下了面子去央求什么,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的失去面子而已。如你所说,人要是完全只为自己而活着,那应该是完全地得了自由。”说完,水生沉默了下来,他又向王德全索烟,又一次被他拒绝了。
王德全又掏出一根纸烟,又划了火柴点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不断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人海和车流。
“你知道么,王德全。其实我不想简单地活着,我们总要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什么,让后来者记住我们曾经来过这个美丽的世界,我们曾努力地改变这个世界,后来我们有幸改变了这个世界,为人类的利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因此也成了历史中重要的力量,而不是匆匆的过客,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坟前那孤寂的草木陪着我们的寒骨,这是该有万分的不甘心。我不想白白地来这世界一遭,然后死不瞑目。我要做伟大的事情,成就伟大的事业,我要为真理活着,要为自由而活着,要在人类的理想而活着,为人类的光明而活着,抛弃渺小的自己,为人类的进步而努力,为国家的荣辱而奋斗。你相信我会实现自己的理想么?”水生意气风发,他难得自信地把额前的长发撩拨到自己的脑后,一脸坚定。
“不是我打击你的自信,你所追求的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具体地说连个理想都不算,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人最可怕的就是孤注一掷的偏执,你不光会害死自己,也会连累到你身边的亲戚,说白点是你的母亲母亲,你的兄弟姐妹。”王德全的话如冷水一般泼了过来,水生打心底感到一丝丝的寒意,摇了摇头,他自觉这偌大的时候估计找不出一个人支持他的理想,真是糟糕的世界,伯牙有子期,我有什么?水生暗想。心又不自觉地空了起来,脑袋也混沌了许多。
“如果有些理想要家破人亡,那只需要做好准备,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总有人要去,开拓,要去坚守那就让我去,我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你知道,每当我们要去做什么,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都会撅起自己的老嘴,没有一个支持我们的,他们总是想着什么铁饭碗,我这样的,我是说我自己这样的人,我何德何能端得起那沉重的铁饭碗,我只想成为一个自由地奋斗的人,为了自己的所思所念,为了你们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理想。我不怕曝尸荒野,不怕流离失所,不怕一事无成,我只想走自己想走的路,哪怕众叛亲离。我不是为别人而活着,生命太短,我只想为自己而活着,听着自私了些,但生命不可辜负,不可虚度。”看着眼前这不属于他的世界,水生再认真不过地说着,他的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D城已经到了下午,太阳已经往西边的天空里倾斜了身影,阳光底下仍是一片又一片的热闹,路上的车拥挤不堪,车里的司机一个劲地按着喇叭,马路上的车流和随意穿行的人成了相爱相杀江湖,真是冤家路窄。打扮艳丽的女子,西装革履的办公男,手里拿着宣传单的青年,无忧无虑的孩童,老有所养的老头老太太,断了腿的男人,都出没在这州府的城里,为了不虚度这难得的周末时光,一个劲地穿行,却未曾有人停下。工地里的轰鸣声依旧,切割机的咆哮声不绝于耳,这一切都在继续,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祝你好运,作为你的老同学,作为你的发小老乡,我还是希望你脚踏实地,毕业后好好工作上班,挣钱、成家立业,养家糊口才是唯一的选择!记住,是唯一的选择,说难听点儿,是别无选择。”王德全抽了一口烟,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用余光侧瞥着来来往往的路人,那年轻的目光随着年轻女人的路过而飘忽不定,偶尔随着那年轻姣好的身段转移眼自己的黑头,不多尔又收回眼神,想什么事儿都未曾发生的故作镇定,像一只盯着鸡崽子看的土狗,在主人的淫威下不死心地偷瞄着自家刚会刨地不久的小鸡儿,只听见狗主人一声呵斥,它便不情愿地埋下头,用无辜的眼神打量着高高站立的狗主人。
“你那么喜欢城里姑娘,索性大胆去欣赏,努力去追一个去。何必这么偷偷摸摸地,你不舒服,我也不自在。”水生放松了心情,对着身旁猛抽烟的王德全打着趣。
“你以为我是在看什么,我只是在研究她们走路的姿势,毕竟城里人和我们这些村里的乡下人是不一样的,我要学习她们走路的态势,方便自己融入市里的生活。我父亲说了,只要我努力学习,找到工作后,他会给我在城里买一栋房子,帮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说完他掐灭了烟蒂,往绿化带里丢去了。
“你这么向往城里人的活法儿,我倒和你相反。我不喜欢城里的拥挤和喧嚣,尤其是那些车,没完没了地,我对骑车尾气过敏,一闻着骑车尾气,我的脑袋就要裂开。或许是我在深山老林久了,离不开那儿的山山水水,还有那片红色的土地。大自然美极了,我要去守护着它们,和它们一起老去。我还是想过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那是我的理想国,我可以在这自由的国度里完成自己伟大的事业,我终将为人类找到光明之路,通向自由和幸福。”
“行,你可以在自己的白日梦里长睡不醒,但请别饿死在自己的梦里。你真是冥顽不灵,你和村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没什么区别,紧抱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放,这是非常危险的,我就说到这里,你自己看着办。”王德全摇了摇头,似乎在目睹一场可怕的无法阻止的悲剧。
“走吧!时间也不早了。”王德全说着,又点上了一支烟,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的头还好么!”王德全笑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水生不解意。
欢迎来到人间,王德全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