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回到了起故乡,总免不了慈悲。
在水生的记忆中,故乡是不言的,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女,你总要先给她打个招呼,才能暼她一眼。匆匆地,草草地,她又会离你而去,你只能留念着什么,惊叹些什么。他是一个孤独缄默的老者,静静地伫着,沉稳慈祥,抚慰着平凡的午后,只见蓝天里,几朵云静谧着,偷偷看着地里游窃土豆的田鼠。春来夏热,成群的蜻蜓从西边的田飞到东边的野,成全了捉弄时光的孩童。
县城的东边,是一座横亘南北的山岭,那里的人张口就是东山,也叫东岭。山的顶原,栖息着一片大树,那是乌鸦的领地,大古树的东西北坐落着七十多户人家,上百的年岁,漫布着鲜草,西北的山脚趴着一座龙王庙,被古树遮掩,隐约能窥见大概,小庙顺下就是汲水的水池,两眼一方,东南至西南横着两个泉眼,左边的泉眼死过人,村里人无人舀喝,右边的水眼,现在村里通了水,故放任自流,只到缺水的日子,村民们方才来此汲水,村子西边有个跳戏的道场,名曰:金佛子。西北望去,两三方坟茔直直地停在小山的腰上,这儿便就是我的村子,四面都是山丘,上头长满了云松,如果你是本地人,你能知道分两种,一是美人松,树皮光滑细腻,泛着灰白色的华丽,直直地耸立,一身的松针,绿中带着浅黄,每年庄稼快要收挖的季节,它们会结着黝绿的硕大紧实的松果,一个个一律地垂着,头大脚尖,恰似枝头的芭蕾舞女,山风一来,慵懒地摇着肥硕的躯体,跳着慢动作的芭蕾舞,时间成熟,村民们定爬上高高的枝桠,收割着,满是财富,所有的脸笑着回家去,一大箩筐,两大箩筐……这种满身松脂的油果,可不容易吃到,洁白瓷实的果子被难解的青皮蛇衣包裹,你得使出一些气力,且浑身卖力地打砸才能请出躲在坚壳里的白果,到了秋天的最后,那些被人遗采的松果会变成棕黄的大疙瘩,它们被秋的时光染黄,风摇动着树,松果们也会睁开眼睛,敞开大肚子,那些躲在松果里的松子也会穿上棕黑的小袍子,纷纷跳落到树妈妈的脚周边来。最心动的要数那些林里的松鼠了吧!它们忙着把果子带回家去。还有一种松,树皮皲裂,长一岁,就会掉一圈,是苍松。你到林子里去,苍松在的地方,总会褪落着松皮,是鸟儿们盖屋子用到的房料。这松也会生松果,是一种不能享用的松果,圆圆的,红红的,村里的老人小孩大多爱把它们捡回家当柴烧,火堆里放上一堆,冒着松脂的香气,就是烟有些大,呛得人难受,就像往火堆里放了一堆烟雾弹,让老人小孩流着泪,不停地对着火堆吹气。
村子是小的,不过八十户人家。听大人叨念,这里本是无人的山头罢了。因为躲避饥荒,太爷爷太奶奶那一辈才从县城东边的村子往山上搬来,那时估计也就一两户人家,是姓王的人家,水生杨家搬到这儿时,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太。在占山为王的年代,谁有力气,谁能多开垦些荒地,那一片自然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了。别人种不得,进不得。老人去世了,往山头一埋,那山头理应成了他们的坟地,姓王家的老人躺在里头,水生家的老人过世了,万是不能往里葬的。村里头后来又来了姓李的人家,那也得找姓李的山头安葬他们的先祖。
这三姓人家加起来三百来人,相安无事,各种各的地,独收自个儿的庄稼,各吃各的饭,少有矛盾,也少有交会。村子少有热闹的时候,大抵是人太少了。大多是种着地皮的农人,各忙各的,偶尔相互搭把手而已。
村子在山的高处,抬起头就能看到头顶的天,村子的东南边躺着一座更高更深的山,村里的太阳每天从它头上升起,阳光顺着山坡流下,流到村子的每家每户,流到每一块田地里头,早上的朝辉柔和温暖,老人小孩起了身,到院子里头就着暖吃着饭,也有些老头顾不得饭吃,会熟练而习惯地端起早晨的酒杯,吞吐着六块五的小红河,时不时抿一口H城来的乾酒,很适然的样子,好像所有的世界都和自己无关,大概是冬天的时候更多些。所有的安静从身边流过,被西南边路口的风带到云朵上头去,只见村子四周的山脊上,风机毫无气力,懒惰地转着,敷衍了事的样子。到县里去,往东边的高山上望去,你也能一目了然,习以为常地瞥见它们的身影,高高在上,映入一片高高的苍翠里去。
村子是美的,但外地人是极少来访的,最近几年乡里修好了路,走车也方便了许多。每年洋芋花、油菜花盛放的六月份,偶尔会有外地人来走走看看,顶多也是半天的样子,这里只有山色和洋芋花,估计看多了,他们也会倦的吧。人世间最美的景色总在心里,村里人都把它们藏的很深很深,在不知名的一瞬间,经过一块碧绿的草地,看到什么一方天蓝,它才会悄悄地流淌出来。
村里的美是有的,不止一二,只有装着朴素的心,带着美的眼睛,揣着对生命的爱与敬畏,才能体味、领略这小村子的美,它美得宁静,从来都是与世无争的模样,懒散的蜷缩在山顶,给人毫无人烟的错觉,估摸是太僻静了些,除了红白事,多少来着些外地人,除此之外,是不可能来什么陌生人的。村里的百姓也才寥寥的三姓而已,无一例外,都是土生土长的白族人。老人也没多少,老得走不动的爷爷奶奶们在村里悠闲着,有时能看到三五个老太太坐在不大的广场下的常青树下,倚在王家人的墙壁,手里拄着拐杖,更多是拄着用竹子或木棍做的简易拐子,看着村里跑来跑去,骑着自行车的小孩打闹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看见陌生人来,总会聊着些什么,指指点点,有时从衣兜里掏几颗糖给小孩子吃。
六十多老人是有多数的,他们是村里闲不得的蜜蜂,每天早早都要把牛羊赶到山下去,山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才会不紧不慢地把牛儿羊儿往家里赶,风一直吹,做完晚饭,悠悠地走到村子的南头,跑到村子的西头,夕阳无限的映入眼帘,悠哉在牛羊后面的牧人在缓缓的往村里挪,穿过大片大片的农田,摇曳着千万的红的白的洋芋花,捎来阵阵的花气,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还有遍野的草香,时不时会传来牧牛羊的人呵斥牛羊的声音,“死不了的,又跑到地里去了、狼咬的,你要死到哪儿去”。
村里的傍晚,多是如此,一声声的吆喝,飘荡在山谷,在满是洋芋花、油菜花的田野作响,小牛犊哞哞地嗷唤着,急切地跑到牛妈妈的身后,戴着铜铃的牛儿,走在牛群的前头,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扬起一路的高歌,要是在寂寥的秋天,总能看到牛群后面飘起红红的,袅袅的尘土,放牛人走在牛群后头,时不时掩没在红尘里去,隐约只剩半个。
六月,农历的六月份,村子是最美最新的。三四月农忙一过,顶多五月中旬,村里该干的活儿也到底了。
夏天到了,雨水格外多了起来,太阳也起的更早了。只需要几十天的时日,村子所有的草绿了,所有的洋芋都拔高了,所有的树都愈发苍翠。
说到底,六月对村子的人来说是幸福的,平日里说不来几句话的人,那些很少见到面的人,在六月的流光里自然的走到了一起,有说有笑,琐碎着,调侃着,欢乐着,甜蜜着。这些都在山里头,在村子西边大片的苍松林里,你只要挂上箩筐,拿上开路的“撬S棍”,跑到西面的野里去,它们正在发生着,欢闹着,嬉戏着。
六月的雨飘那么一段时间,等雨水把林子浇了个透,悄悄地,山里的各种蘑菇就纷纷冒了出头,等着村子的男女老少去找寻。
说到六月,就不能不好好说说村民们拾掇蘑菇这事儿,它是六月的主儿。一来拉进家常,乡民邻居可以自然的跑到一起,说到一起。二来还可以拾掇些蘑菇换着零钱,买点这呀,那呀的小菜,爱喝酒的汉子们也可以有些小钱搞点酒菜来欢腾欢腾,小孩子们也找起了蘑菇,零食费自然在这儿六月的光里是缺不了的。赶在太阳出来的前头,辛勤的妇女们背着竹箩筐摸着黎明前的黑暗三三两两的跑到西边的林野去,她们手握一支“撬S棍”大声吆喝着:“阿姐姐,走了”。操着与生俱来的土语,匆匆穿过村子,生怕迟了半秒。
那些不知疲倦的中年妇女们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勤而又勤,起的过分早的女人们,一天能往山里跑两趟哩!男人们自然是要去得晚些,他们总要搞点饭吃,咂吧几根烟丝,等太阳升了才去,大概是汉子们被昨晚的酒气绊住了脚,迟迟起不得床哩。
每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的热过了几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的,三三五五的人儿,都会背着他们拾掇来的蘑菇到村子西头的三岔口卖个精光,随之就是把蘑菇钱装进自己的口袋,商量着明天要到什么地儿去找寻蘑菇,不大不小的小孩,把卖蘑菇的钱快快地藏进自己的衣兜,轻轻拍一拍口袋,生怕钱儿飞走,找不到影儿。换得些许酒钱的男人们,在琢磨着秤上一条肥鱼,晚上美美的犒劳犒劳自己的味蕾,再搞一瓶小酒,美哉!脸上露出窃喜的神色,挂上竹筐,提拿着“撬S棍”,直直地往家里踱去。
收购蘑菇的一伙三伙多了去了,有说着普通话语的买主,也有陌生的操着土语的买家,采拾来的蘑菇不愁没地倾售一空。虽是夏天,热浪是免不了的,奔赴林子里拾掇蘑菇的乡民却无丝毫消减,只要蘑菇价格上了去,愈多的乡民像洪流般冲涌下西边的山野里去,乐此不疲,直到七月的到来,深林,野原的蘑菇们又回到了红土,没了身影。
闲来无事前几天,水生钻林子里去了,有时间就去山里拾捡蘑菇,老弟老妹老姐也时常去,不知疲倦地往山里跑。水生老妈刚出院不久,在家养病,自然是去不得的,前几年,水生老妈也是山里的常客哩!水生老汉往林里跑得多,想着去换些小钱,很快又是一年的“火把节”,要给二姐过生日,买个生日蛋糕,买些肉菜,一起开个火。想到老汉的话,水生心自然是暖的。毕竟老汉表示,做任何事都是胸有成竹的,多少去找些蘑菇,一分也是一分,不去山里拾掇蘑菇,那是对不起夏天的时光,对不起山里的馈赠啊!
在六月的平凡里,水生一家也像无数的乡民一般,早早地起身,背着竹筐,拿起采撬蘑菇的棍子,匆匆地,从容地,不知疲倦地寻觅着林子里的精灵!“见手青”、牛肝菌、黄牛肝菌、黑菌、“松树菌……”炽热的太阳炙烤着他们的身腰,额头挂满晶莹的咸咸的汗水,顺着鼻尖,沿着两颊纷纷滚落,洒落在回来的小路上,石板上也一定溅画出斑斑痕迹,被太阳蒸融,消逝在无边的林野。
下起雨,雨点儿打湿了他们的裤腿,红色的泥流也把他们的鞋袜浸个透,夏天的雨冲刷着额头的汗珠,流到山的另一边去。翻山越岭,下山入林,在灌木里,在松林下,在杜鹃丛里,默默地找寻着……
想着远在D城的夜里,时不时还飘落着雨,打动了一切,白杨沙沙作响。风来了,又去。这样的夜晚是似曾相识的,更像小时候的一个仲夏夜,卧在很小的床上,没有天花板的房子,下雨时能听到榛子掉落瓦片的难忘。缩在被窝里,风一个劲地吹。早晨起来,篱笆围作的院子早已被“橡叶”铺满一地,是金黄的碎片,踩上去咯吱地叫着,水生想它们也会疼的吧。过几天,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他老妈用竹帚扫去,留下红色的土地,是一种诗意的田园。
不多久,刚搬到新房子也屈指没几年,水生的成长实在是在老房子那儿的,他到现在对老房子还是念念不忘的,一阵风,一场雨,准能把水生带到那儿去。
水生回村,听老妈讲念,老房子也已经被拔除干净了。
“拔除干净了!”水生还问了几番。
“西边的厨房,鸡儿们的屋子都拆了,围了一个栅栏,南边的房子用来存放食粮。”他老妈说着,一边还织着毛衣。水生本想问一声:那些树没动吧!不知为何还是没有问出口,是欲言又止吧。老宅的房子终归还是会被移平,留下残垣断壁,春夏秋冬的“橡叶”撒落在上头,橡子也会掉一地,等着松鼠们来挑拣。
水生去D城几年后,起了新屋,家里的人都陆续搬出了老宅的屋子,留下看家的哈巴狗,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只土鸡,它们独留在那儿,没能和水生一起到新房子去。每一次寒暑假回家,水生都会刻意去看看那些老房子,说是老房子,可那些房子却也没那么老,三十的年头都未到呢,只是无人居用后,墙体被撕开一道道裂缝,欲倒的样子,每回前去看看,还未塌去;那些长在院子里的树,是水生老汉,时不时种的,其间常青树占绝大部分,它们被村民叫做“冬冬青”,顾名思义,这是一种常绿的树,哪怕到了风雪四起的冬天,它都不会脱掉自己的绿衣裳,寒意严严的大清早,一眼看去,绿的上头,头顶被飞雪染白,你可要珍惜,太阳一出,那些绿意与雪白,只剩一身的绿健在,雪儿化作一团团云雾,乘着风与阳光跑到天上去。忘记是什么时候,水生大概地数了一下,二十多株呢,十几年过去,当初手指粗细的它们,已经大腿般壮实。它们静静地处在院子的东边,每天太阳一来,每一片叶子上闪烁着愉快的光斑,要是来一场雨,不大不小的雨,雨后是足够美的,每一棵树好像刚出浴的女神,舒展着,自由着,婷婷而立,洋溢着一大片光辉。其间,水生还种了一棵桃树,当地人俗称“五月桃”。它在清明以后,农历三月以后的日子里,在细嫩的枝条上挂满一身的粉红的花苞,每一粒花苞都被浅绿的花盘托着,给人怜惜的感觉,舍不得触碰,生怕手指一靠近,它们就滚落下去,憔悴在红土地里,没有了神采!等到四月到来,天暖和了,雨水也明显多了,院子里的桃树一定换上全身粉红的装束,引来不少的蜂蝶,在每一朵花上停停走走,飞来又飞去,就连吃肉的马蜂也被花色唤了过来,不肯离去。说来,这棵桃花是水生捡来的,长在一堆向日葵苗丛里,那时它二十多公分,水生便用木棍挖了回来,无心地一栽,十几年过去,俨然也是七八米高,在没有搬往新房的那十几年,它总能给水生捎来片片诗意,冥想,在苦闷的日子里,见到它,还是能给他慰藉。每当夜深人静的夜晚,家里的鸡儿们一股脑全跳到桃树枝上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它们才从桃树上扑腾而下,到西边的老树林里扒拉虫子吃。
每每想到老房子的哈巴狗,水生都有些怨恨自己,毕竟能见它的时间是极少的,新房的家人开饭后,家人才会给它捎饭吃。每次拎着饭菜,到了学校围墙,看不见水生的地方,听到脚步声,它一如既往地地大叫几声,看到水生立即耷拉耳朵,用力狂甩着自己粗黑有力的尾巴,张合着嘴巴,仰着头望着,抬起前腿,一个劲地扑腾着,用爪子欢乐地刨着红土,抖一抖身上的脏东西,等着填饱自己的肚子。给完饭,摸摸它的脑袋,起身回头看看它,它急切地吞吐着口粮,胡子上,黑黑圆圆的鼻子头上沾满汤汁,一副饥饿小鬼的模样,让我心疼,又让水生发笑。有那么几回,它一边吧唧吧唧嘴,抬头目送回去的水生,看一看夕阳,染红了屋子西边高大茂密的“橡林”,风总是吹着,一大片的庄稼,在太阳的西影里静默着,生长着。想起外公过世的时候,这只狗狗也刚来到水生家,家人说是表弟买的,花了十块钱,后来他不愿意要了,要送人。外公出殡那天,水生老汉便把它抱了回来。后来成了水生家的一员,直到现在,它都没有名字,和老宅的鸡儿们守在一起,用一根铁链栓在桃树底下,整天拉扯着桃树,见到陌生人经过,见到鸡儿溜达来溜达去,总会用力地拉扯着追去,好几次铁链都被扯了个稀烂,它便喜出望外地追着鸡儿们去,飞奔在老树林里,跑到它极少去过的地方去,待找到它时,张大嘴巴,大大地粗粗地喘着气,意犹未尽,想要抓住它的刹那,它会调皮地跑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有时,也会跑到新房这边来,估计也是想着和水生一家一起住啊。但这是不能的呀,它还是得到老宅去,到桃树底下去。总有为它松开铁链的冲动,怕它闯祸惹事,惊了别人,吓着小孩,水生也不便解去让它不自在的链子,确乎,村里头来往的小孩最近这几年多了起来,万一有什么闪失,于人于狗狗都不利。
有时间,多多陪陪它去吧!顺便给它取个名字,一个朴素的名字,水生想。
没几年,在一个六月的仲夏夜,水生家的哈巴狗因思念成疾,带着腹中的未见光明的狗仔队服毒自尽,留下憨态可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