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根生家最后一串鞭炮炸完,那春节已经远去了。天气渐渐变得暖和,除了房前屋后太阳光顾不到地方还有些积雪还未融化,整个村庄的土地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踩在地上软软的,鞋子上都要沾上红色的软土。春节已经过去,但春天还未来临,那风吹得人冷嗖嗖的。尽管如此,村里的人又开始忙碌了起来,村子四周的地里又扎满了人,在春天还没睡醒的日子里开始新一年的耕耘。
村里人总是出了奇地勤快,这顶上的村子春节是非常短的,还没过完初五,大伙又开始忙碌了起来。全然没有好好享受的打算,那短短的五天一眨眼就过去,似乎还没开始就过去了。或许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那美好的人与物就离我们远去。就像根生的生活一样,自从杀了年猪,他又跑王富贵家抬棺去了,把不幸的王富贵抬到了村子东边的松针林里卖了去,根生又和妻子跑自家地里卖了自家的土豆。真是谢天谢地,终于总算是有人买走了自家的土豆,尽管只付了一半的钱,根生总算起松了一口气。先前,他还担心自己的那几千斤土豆会被冻烂在自家的地里,他在上头盖了厚了又厚的土层,又加了一层松树枝,这才躲过一劫,虽然有些冻坏了去,但不至于完全损失了去。
尽管只收了一半的钱,大儿子的学杂费总算有了着落,为此他也安心了许多。
很快,还有几天就要送自己的大儿子上学去了。根生变得激动起来,他想起自己去学校的那四年半。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不然走自己的老路,至少能多读些书,如果有可能通过读书走出脚下的这座大山,他深知这村里的生活能让人脱去几层皮,却始终填不饱肚子,过着和牲畜一样的生活,真是满眼的无奈。
在激动之余,根生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不知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读的料儿。这可急坏了根生,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赶紧长大,这样他就能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儿,但他又担忧自己的两个儿子很快便长大成人,倘若两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儿,他又怎么接受那不是自己预期的结果,想着这些问题,他吃不好也睡不好。任凭自己脑袋里的这些问题翻江倒海,搅得他精神恍惚。
孩子上学的钱是有了,就坐等自己大儿子跑学校里上学去了。
很快,新学期要开学的事情便在这顶上的小村庄里传开了。也差不多是三五内的事情。
听说要上学去了,村里的小孩便生了坏主意。这困扰着村里即将入学的孩子,自然也包括根生的大儿子。村里有小孩传了话,说那来村里教书的老师脾气特别的凶,经常收拾自己的学生,用巴掌打脸,用皮带抽屁股,用两根手指掐腋下的肉。听了村里孩子的话,根生的大儿子生了恐惧和犹豫,同时也不免激动,在家喂猪喂牛,若是上了学,可以与大伙儿一起玩一天不是。
根生大儿子叫海子,已经要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偶尔会问自己父亲母亲,自己何时会去上学,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去上学的事情,根生夫妇也一概全然不知。根生读书也没几年,小学四年级毕业,来年要上五年级的时候,便被他老父亲老水生揪出了课堂放牛去了。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几岁上的学校。至于根生妻子,她从没去过学校,没读过一天书,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下来。在扫盲运动那几年上了几天夜校,在夜校里只学会一个字,那便是学习的“学”字,除此之外,她什么都认不得,她认得自己的名字长什么样,但你要让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到什么上面,那简直是要她的命。后来,慢慢地她又认识了两个字,是“中国”二字,但同样是只会看不会写。可以这么说,根生的妻子是一个只认识三个字的女人,况且只会写一个“学”字,也是得歪歪扭扭的,全是照猫画虎的模样,根生曾闲话自己的妻子只会写一个字,写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像是从悬崖上摔了下去,简直是散了架。说来根生的妻子也不是不想去上学,是没钱上学。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按理说应该有上学的机会,按她自己的话说,家里都没饭吃,还有什么钱去上学,况且她还有三个走路的弟弟要去带,只得在家照顾三个弟弟,这也是她父母的意思,更是生活所迫。
虽然根生妻子只认得一个字,但她的父亲,也就是根生的岳父却和根生他爹一样在贫苦的岁月里读了很多书,同样去D城上了师范学校,而他的妻子,也就是根生妻子的母亲也同样是没上过学校的女人。关于这个问题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在重男轻的中国社会,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去上学是极其困难的,如果你有幸是个男的,姑且会在学校里待上几天。倘若是个女的,大多没有任何去学校的机会。这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就是这般,从出生到死亡,只知道学校,却不曾上过一天学。知道学校里有老师,也知道老师是教书的,但不知老师教的是什么书,天真地以为去学校就是学习一二三四,学写自的名字。村里很多人都觉得上学是没什么出路的,只是花钱而已,几百年了,也不见得村里谁通过读书成了有钱人,或者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对于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读书,村里人生不起任何兴致。
根生从小便喜欢念书,一来是不需要去放羊放牛,也不需要跑山里砍柴,更不需要跑地里干什么活儿;二来不需要整天在家里受母亲的气,他始终觉着自己的父母不怎么待见自己,从小不是打就是骂,天天受气。奈何自己读书的机会被他可恶的老父亲生生夺去了,将他命运的绳索紧紧地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脱不开身,他成了拴在土地上的农民,成了自己不甘心的样子,却无力回天,只得一辈子都在记恨自己的父亲,同样地记恨自己的母亲,记恨她的无能愚蠢,从不为自己的子女着想,从未做过一件对的事情。根生被扫地出门的那天,他的母亲只是像邻居来看戏的看客一般,缩在自己的厨房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哪怕根生被扫地出门,她都没来看看根生,包括根生的两个儿子,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照样是吃饭香睡觉磨牙,打嗝放屁,精神饱满。
根生自从被他老父亲扫地出门后便闷闷不乐,心里装了千万个怨恨,他始终想找机会复仇。根生的复仇不是说跑回老父亲那儿把他父亲给杀了,也不是去那自己的手去狠狠地抽自己母亲的脸,而是盖一栋像样的房子,过上比自己一帮兄弟妹妹更宽裕的生活,就是脸上有光,不让兄弟父亲看轻自己。这也是根生成了村里最勤快的男人的原因,他恨不得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去干活挣钱,养家糊口,现在又加了一个旁供自己的两个儿子上学的重任,他愈发地觉着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不敢多睡一会儿,也不敢乱花一分钱,能不去赶集就不去赶集,不该花的钱他一分都没花。根生勤劳苦干的名声也在村里传了个遍,男人干的活儿他使劲干,女人干的活儿他也学着干,慢慢地比女人都要干得好。
没过几天,听说别人家的小孩已经到乡里领了新书,住在村子最西边的根生听闻消息也带了学杂费急忙跑乡里领书去了。根生去晚了,所有的新书都被人家领走了。他只得带了一身的失落回到家,回了家便把没领到书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大儿子。
想到新书包都买了,却没了新书,根生大儿子也生了巨大的失落,他起初有着埋怨自己的父亲,怪他迟迟不肯去乡里给自己领新书,害新书被人全领了去,自己连一本书都没有,他不知自己该如何上学去,陷入了比往常更大的沉闷中,吃的饭也少了,干起家务活来似乎带着气,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平日里偶尔会说几句话,现在俨然成了赌气的木头,最里蹦不出一个词儿来。
根生夫妇看出大儿子的心事,却也不知道说什么,该如何去安慰自家这个一言不发的大儿子,一个八岁的不爱说话的大男孩。根生妻子也抱怨着自己的丈夫,说一些他应早点儿去领新书之类的话,现在害得自己大儿子没什么书可读,最关键的是今年全村新入学的孩子都领了新书,就差了自家大儿子没新书,这成了根生的把柄,大儿子用沉默不语抓着根生的把柄,妻子用一些难听的话揪着根生的把柄。若平时妻子对自己说了什么,根生都会不遗余力地回击着,眼下关于大儿子读书的问题上自己犯了错,根生面对妻子口中的指责,连带的谩骂也少了回骂的心思,毕竟在自己这么重视的问题上出了纰漏,他也非常自责懊恼,没什么心思与妻子吵来吵去,但也想不出什么补救的办法,只得在茶余饭后不停地抽着纸烟,竭力地在想些什么。
想到自家开春的化肥也没个着落,那自己的几块地也没有翻耕过来,看到村里人已经开始耕田平地,把他们一筐筐的农家肥背到他们的平整好的地里,再想着由于自己没及时去领书,害自己大儿子没新书可读,根生两个鼻孔急得冒了火,两处太阳穴时不时泛起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眉头成天到晚紧锁着,没什么好心情可以说。
直到有一天,李有钱来到家里,让他看到了转机。根生家的地还没有翻耕,这不是说他不想耕,而是耕不了。至于说为什么说耕不了,也是非常简单的。
村里耕田需要两头牛,自家的牛没个伴儿是耕不了田的,因此想要耕田去,就必须给自家的耕牛找一个搭档。说起这牛搭档可是不好找,不是你想找就可以找的。这顶上的春节可是十分的短,村里人没过上四五天就开始跑到自家地里忙个不停,即使那庄稼种到地里要在寒冷的天气里沉睡很久很久也不见得萌芽生长,村里人一般都是猴急,总想着早点播完种又去山里捞松针毛,砍栎柴木去,实在是没有闲住的时候,毕竟家里多了一筐松毛,多了几根栎柴木都是值得炫耀的事情。因此村里人不管是干什么都像打仗似的,虽然是自家干自家的活儿,却老是比着干,抢到别前头干,唯恐落到人家身后半步。同样是种土豆栽油菜,若是有人落到人家身后,在村里迟迟干不完,便又落了人的口实,被村里人说得体无完肤,在身后冷嘲热讽,说个不完,定会得了什么不好的名声。村里人都彼此了解,谁都不想成了村里人的口实,争着抢着干活,唯恐落人身后。
如此一来,春节刚过,不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忙碌起来,那村里的几十头耕牛也跟着忙碌了起来。耕田的耕田,平地的平地,背粪的背粪,就连村里的老人也是闲不住,也要到地里干活去,年轻人干什么活儿,那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也要干什么活儿,这村里的活儿可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个人,都得到自家田里去,那刚会走路的小孩也要凑热闹地往田间地头爬来爬去,成了不折不扣的小泥人,就像那女娲刚从藤条中甩出去的小人,也不怕冷不怕土的。
说到犁田,村里都是老把式,依旧是几千多年前的二牛抬杠,一人扶着犁耙儿,两头牛跟前也需一人牵着牛,不然无法干起犁田的活儿。开春耕田的农忙时节,村里的耕牛没有哪一天是得了闲的,一家的耕牛要与另一家的耕牛媾姘到一块儿。人也忙,耕牛更忙,因此人要去找人,牛也要去找牛,人也要有伴儿,牛也要有伴儿,否则那耕田的活计定是无法开展去。根生家的耕牛早早地就被李有钱媾姘了去,说是先犁完他家的地,后帮根生犁田去,顺便把他家的耕牛也借根生犁田。根生于是在别人忙得热火朝的时候显得无事可干,哪怕是自家的田已经犁了个完全,他那撒到地里的化肥还没有下落。对于急性子的根生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吃完饭,一家人又围凑在火塘前,两个儿子在火堆前发着呆,村里虽通了电,却不见什么电视机的影子,根生家也是如此。吃完饭没多久,小儿子便生了困意,躺在母亲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大儿子像生了心事,无精打采地看着火塘里闪烁的火光,火光映出他土红色的圆脸,留着一个圆圆的小寸头,红红的两片小嘴在火塘边嘟着,没说什么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李有钱推了厨房的门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说:
“你家吃饭了吗?怎么都不说话!”
“有啥可说的,都等着你来说哩。”根生露出笑容,难得轻松起来。
“你家两个女儿的新书领了吗!有钱。”根生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刚拿了板凳坐在火堆旁的李有钱。
李有钱哼哼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道,“都拿了,一人领了一份,真是浪费钱。”
根生给李有钱递了一根烟,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倒犯了了失误,一本书都没有领到,真是失误。”
“那怎么整,孩子没书也读不成书啊!”李有钱点了烟说。
“是啊!这下不好办了。”根生说完陷入了沉思中,沉思中似乎带了难以排解的忧愁,忧愁中又带了些许无奈。
“你个不中用的,让你早点儿去领,你偏要拖拖拖,现在倒好了,快开学了,孩子没书读。”根生妻子气冲冲地说着,一边说着一边瞪着火堆对面的根生,满眼的厌恶。
“你最好把嘴巴给我闭上,净说一些没用的话儿,我哪儿知道人家把书都给领了,这书没了不是我的问题,我已经去了,书没了就是没了,我能怎么办,你总不能让我变出一份书出来。”根生粗声粗气地说着,就差骂娘了,碍于李有钱在家,他可不想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
“没书就没书嘛!大不了背着空书包去上学,有书没书都一样,买了新书的不一定会念书,没有书的也不一定就读不了书,没必要没必要,大可放心。这天下不是有无字书么,从无字处读书,才是读书的最高境界。我家那两个女儿说是领了新书,但我是打心里不想让她们读书去。你说个女人家家,读什么书哩!读了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泼出去的水,肥了人家田地。虽然是自己的女儿,对自己没有一点儿好处。这天杀的……”李有钱愤愤地说着,一个劲儿地抽着嘴里的纸烟,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个不完。
村里的风并没有因为春节的过去而温柔下来,依旧是呼呼个不停,那全世界的红土似乎全都跑到了这顶上的小村庄里,村子西边的橡树林纷纷扬扬地掉起了叶子,橡树林里铺满了一地的橡树叶,虽没有多少黄去了的叶子,却被风无情地打落下来,每一片叶子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红土,都成了灰头土脸的模样,没一个好样子。整个村庄的天空都成了红色。那新翻的红土没多久便干去了水分,成了松软的砂土,再经过村里羊群和牛群的践踏,更是细成了红色的面粉土,风一吹便高高地扬到了半空中,风打了一个旋儿,便升到高高的天空中,遮天蔽日,太阳也知趣地躲藏了起来,任凭松针林来的冷气兴风作浪,成了一片没人管的田地,成了与世隔绝的顶上风村。大白天的,眼睛都睁不开,若是睁开了眼,那扬在半空的红土便飞到眼睛里,窜到鼻腔中,吃着饭锅里碗里都是红土,吃起饭来嘴中的红土沙沙地磨着牙,饭菜里一股的土味,真是土生土长,村里的人吃着土长大,又吃着土老去,在土地里生长,又在土地里死去,最后又埋到了绿色的松针林底下的红土里,从此万世万年地长眠,没有谁可以叫醒躺在松针林底下的故人,只有阳光依旧,只有红风常在。
“这男孩女孩不都一样,都是母亲生的,计较什么个去。还不是一样的要吃饭睡觉,管他什么男的女的。”根生妻子说着。
“话是这么说,但是女孩子其实没必要读太多书,那书不是女孩子读的,我们自古就是这个道理。我们祖祖辈辈没有读书的,我太爷爷是个文盲,扁担倒了也不认得是个一。我爷爷不也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同样也是,连学校的门朝哪儿开我也不认得,不也是同样吃饭,没见得不读书就吃不了饭,行行出状元,只要肯干,在我们这座山上饿不死。反正迟早要嫁人去,还浪费那冤枉钱做什么。”李有钱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去读什么书。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终究是要送孩子去读书的。这以后的世界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下一代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这村子里的人可以想象的。总之读了书便多了一条路,哪怕不是吃读书的饭,对孩子都有好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根生心平气和地说着,时不时打量着坐在旁边的李有钱。李有钱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耳鬓,随后抽了口烟,抬了抬自己的绿帽子。
“我可不比你啊根生,我家自古都没有什么读书人,读书和我们家哪有什么关系。这读书都是要看天分的,有的人天生就是吃读书饭的料儿,有的人命里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儿,你就是天天让她读书写字,那也没着儿。我们是山里人,说得难听点儿,我们这村儿就没人能吃读书的饭,几百年了,你看谁家有人吃了读书的饭?山沟沟里是飞不出凤凰的,即使是生了凤凰也是成了野鸡的命儿。”李有钱认真地说着,神情里流露出不得了的严肃。
“说是这么说,倘若孩子是读书的料儿,就算是砸锅卖铁,哪怕是街头要饭,也要让孩子去上学啊!说不定,说不定,谁能说得定呢!”根生说着,掏出烟又给李有钱递了一根儿。递完烟,根生的脸上似乎起了几分难过,为自己小孩没书读而难过,也为自己的糊涂而自责。
“你看我,一个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啊!真的是白白拉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那会儿是没什么机会读书,家里小孩多,连吃饭都成问题,整天为了吃饭而奔波,更别谈读书了。孩子的几个舅舅都读过书,作为家中唯一的一个女孩,自己却没上过一天学,都是为了自己那几个弟弟。说来也是没办法,怪自己的命不好。现在虽然也过的是苦日子,比起以前那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虽然时常也饿着,但还是要送孩子去上学,管他男孩还是女孩,不都是自家的骨肉,可不能让他们吃了不读书的苦。有钱啊!你跟根生也算是好朋友,经常往往来来的,还是要送自己小孩读书,女孩子金贵得很,可不能委屈了她们。”根生妻子说起了话,好像是在劝身旁的李有钱,让他送自己的两个女儿去学校。
“我不是说不让她们两姐妹去读书,我的意思是没必要在女孩子读书这件事情上花钱,哪怕花钱也没必要花那么多,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何必呢!不读书照样有饭吃,我就不信我两个女儿不认字就不会吃饭。我李有钱就算有儿子,我也不会让他走读书的路,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这山里人想都别想。我们没有那人际关系,要读书,要吃读书的饭,你要有人,你根生有什么人,我李有钱又有什么人,就算考上了大学,也吃不到国家的铁饭碗,我们哪里有什么人。那铁饭碗早就被有关系的人占去了。没有人脉,想吃国家的饭,想都别想。”李有钱好像生了不痛快,话里有些怨气,说一些自己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的话。
村里自古就是重男轻女的,连根生也是,连来根生的好友李有钱也是。他虽嘴上没说什么重男轻女的话儿,心里却是嘀咕着重男轻女的鬼话,碍于自己没有男孩,他没直接说男孩子的什么坏话,话语中带着老一代的土话。
根生同样是重男轻女的男人,这是不言自明的,当初他的老爹水生同样也是重男轻女的老头。水生是家中的独子,又是一帮人中最小的儿子。根生祖父老来得子,把水生宠上了天,送他上了师范学校,但也落了个只会读书不会用书的怪名声。到了根生这一辈,根生倒是想去读书,他也喜欢读书,他那时也没想到走读书的路,吃读书饭的地步,他只是喜欢读书写字,他渴望获取知识,毕竟那时的课本给根生带来了无比的快乐,那是超越一切快乐的快乐,能带根生逃离家中的争吵,远离照顾弟弟妹妹的无可奈何。那的读书真是一件人间的乐事,可惜所有的一切都亲自被自己的两个愚蠢的老人糟蹋了。为此根生怀恨在心,家中那两个蠢人永远都是心长偏的蛇蝎野狼,真是白白拉拉地来到这个光天化日的世界里。
村里一直都是如此的风气,那生了两个儿子的男人永远都瞧不上生了两个女儿的男人,会说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话,若是有人生了两个女儿,定慧遭到村里人的轻视,说一些断子绝孙的话。当然了,这些话村里人断然不会当着什么人的面说,尤其是生了两个女儿的人的面说。毕竟说人家断子绝孙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话,当然,这种话也有方面说的时候,那便是有了两家在吵架,那吵着架的两个女人便操天骂地的,若是其中有人生了两个女儿,另一个生了儿子的女人便天然地占据了优势,嘴里骂着对方断子绝孙的话。此话一出,那生了两个女儿的女人便急得面红耳赤,死得青筋暴出,最里一时语塞,不一会儿便骂对方生儿子没屁眼之类的脏话胡话。
“不是有旧书可以读嘛!可以到王虎王龙兄弟家去找找,说不定能借着什么旧书,他兄弟两不是正在上初中还是高中?他家肯定有旧书,先让你儿子拿着旧书读去。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李有钱建议道。
“只能这样了,我明天去问问。”根生抽着烟说着,心里的苦闷似乎有增无减。
“春节后要不去找点儿活干?”根生对李有钱说着。
“做什么?”李有钱问。
“挖煤啊!不然还能做什么?”根生无奈地说道。根生妻子在一旁没说什么话,巴不得自己的丈夫外出挣钱去,等着地里的庄稼吃饭是不现实的。
“看情况吧,也不知能不能去得成,家里两个小孩要上学去了,家里的老人也干不了多少活儿。”李有钱说着,满眼的无奈。
“你妻子哪里没问题嘛!”根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村里人都知道他李有钱是怕老婆的男人,他家里的一切都是她老婆说了算。这不家中仅有的几十块钱都在她老婆兜里,这兜还不是一般的兜,是缝在内裤上的兜,白天晚上都在她老婆身上,要想从她那儿拿钱,要比从老虎嘴里夺食还要艰难。根生知道李有钱怕老婆,没与他商量什么事,都会试探性地打听他老婆的意思,说的话也就没那么直接,非得拐弯抹角不可。
“她那儿能有什么问题,家中还不是我说了算。”李有钱说。
“那你说看情况是什么意思,既然你说了算,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根生说着,说完自个儿笑了笑。
其实根生知道李有钱那句“看情况”的意思。李有钱的老婆是出了名的女人,这倒不是说他老婆做了什么伟大的事情,也仅仅是因为她的火辣脾气。有的女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而李有钱的老婆不但是刀子嘴,还生了刀子心。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如刀枪棍棒一般朝别人投掷而去,惹得街坊邻居怨声载道,都与她不相来往,今儿个和姓王的吵上一架,明天又和姓杨的骂上一顿,后天又与自家亲戚闹了别扭。与人吵架也不是李有钱最为担心的。反倒是自己家中的老太太,李有钱妻子和自己的老母亲处不来,动不动又是吵又是打的,李有钱夹在二人中间,不该说些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在中间撮合,不说老太太什么话,也不敢说自己妻子什么不是的话,只是说一些不要大吵大闹,丢人现眼之类的话,慢慢地他已经习惯了婆媳之间的争吵怄气,不在说什么。每当家中的老太太与妻子又开始吵骂着,他便悄悄地来根生家里说闲话,把婆媳二人丢家里,任凭他们做些什么。他想总不至于出了人命,就随她们吵去了。这也不是最让李有钱放心不下的,最为要紧的还是李有钱放心不下自己的妻子,担心她与别人生了什么乱子。李有钱的妻子是个二婚的,准确地说来也不是什么二婚,当年李有钱娶了王梅花的时候,王梅花早已经挺了肚子,但这肚子里的孩子却不是李有钱自己的。王梅花这肚子里的小孩是村里王四堂他和王三饼的孩子,这王四堂和王三饼他爹就是根生他爹水生的老同学王德全。王德全有五个子女,有三女两男,最大的三个女儿已经出嫁,王四堂排行老四,最小的王三饼还是村里的老光棍。
王梅花当初与王三饼好上了,不久王梅花的肚子便鼓了起来,由于王三饼的父亲王德全和王梅花的父亲是死对头,这两人终究没能走到一起,王梅花他爹王路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有钱,李有钱那时也不嫌弃已经怀了别人孩子的王梅花,索性做了个接手的。两人成亲没多久便有了一个女儿,取名李美,小名叫大妞。没过两年,又生了一个小女儿,取名李丽,家人都叫她二妞。在大女儿李美出生不久,李有钱的妻子和他的老母亲便生了间隙,婆婆嫌弃自己的儿媳妇和别人搞大了肚子才到了自己家,生的小孩姑且不说不是男孩,而且还是别人家的种儿,婆婆对此心有芥蒂,却也没说什么。直到李有钱的小女儿李丽出生后,挡在婆媳二人间的那道缝隙终于是裂开了一个大口子。李有钱的老母亲觉着自己的儿媳没能给自己生个小孙子出来,在她儿媳坐月子的那几个月里都不曾与自己的儿媳说过话,每次把饭一扔到儿媳床头便气嘟嘟地往外走。等王梅花的月子也完了,婆媳二人便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争吵,儿媳骂婆婆没良心,婆婆骂儿媳是双破鞋。
李有钱老母亲还怀疑自己的小孙女都不是李有钱的种儿,也不知是王梅花与哪个野男人合的种儿。这么说也是有出处的,生完大女儿李美之后,村里人传出王梅花隔三差五地与她的老相好王三饼幽会之类的传言。起初李有钱并不把村里人传言当一回事儿,这说的人多了,说的次数多了,李有钱心里也生了怀疑,却也没什么证据,他头上似乎戴了一顶不确定的绿帽子。生完两个女儿后,李有钱的妻子也渐渐变得泼辣起来,一与婆婆吵架就说要与李有钱离婚的话,这话不但李有钱老母亲听了发怵,就连李有钱自己也害怕,毕竟他自己也是靠接手才好不容易讨了个老婆,万一妻子一负气与自己离了婚,自己估计会打一辈子光棍,他虽然叫李有钱,却也只是个名字,和有钱没钱真是没半毛钱关系,家里也是穷得叮当乱响,再想找个老婆几乎是不可能的。家境比他李有钱好的人家也不见得讨到了老婆。李有钱大姨家有五个儿子,拍行最末的李祥李瑞,两兄弟三十多了都还是光棍。他可不想成了两个表哥的样子,三十多了还是光棍,被村里人说的一无是处。倘若他老婆突然与自己离了婚,他李有钱不就走了步了两个表哥的后尘,就连李有钱的两个哥哥也刚从别的村儿捡了漏才有的老婆,不然要拖到什么猴年马月才有家室,说不好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他叔叔李大发家最小的儿子李星二十五六了也因和王富贵儿子去K城落了病,找个老婆看着是没什么希望。
想着自己和根生去外地挖煤,担心自己老婆王梅花又与王德全的小儿子王三饼好了回去,李有钱正才与根生说了那句“看情况”。
那这看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李有钱听说王三饼正准备去外地干活去,但也要等到开春后忙活完他的地再去,李有钱也不知那王瘪三到底去不去外地干活儿,为此他心里也拿个不准。
“那耕牛你还需要几天?”根生问着李有钱。
“还需要七八天,那王梅花不会牵牛。”李有钱说着,直呼妻子其名,没提孩子她妈之类的话。
“你犁完田,记得别把你家的耕牛借给别人,到时候你用完了我的牛,我却用不着你的牛,我那地要犁到猴年马月去了,要赶紧干完地里的活儿,挖煤去。”根生说着。
“不会耽误你的,我借了你的牛,自然也会第一时间把自己的牛借给你。”李有钱说着,难得给根生递了一根烟。
“给你叔泡杯茶,我又给忘了。”根生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说了话,把火塘边的烧水壶提到了三脚架上热起了水来。
泡了茶,喝了一遍又一遍,李有钱起身要回家去。见李有钱要回家,根生也跟他一起出了篱笆门,说是顺路去王虎王龙家给自己的大儿子找旧书去。
没多久根生垂头丧气地回了家,见根生两手空空的,妻子便问了话,“没借着书?”
“他妈说旧书都给扔了好多年了,我也没多问便出来了。”根生无奈地说着。
很多年后,王虎王龙一年级到高三的课本被他妈一股脑全卖给了来村里收废品的,卖了之后还说后悔的话,逢人便说她两个儿子读了多少书,有多爱护他们的书,一年级的课本也有六成新,可惜自己犯了糊涂贱卖给了收废品的之类的话。
于是,根生的大儿子背着自己空空的书包上学去了,开始自己的求学生涯,成为班里唯一一个没领新书的旁听生。这似乎成了根生最大的亏欠,也加剧了他长久以来的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