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村里的流言蜚语如飘飞的雪花一般铺天盖地地撒了下来,李有钱妻子偷情的事情在村里传开,不但在村里传开,乡里也传了个遍。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是这种给老公带绿帽子的爆炸性消息,全然成了村里的大事件,那李有钱婆婆不是回妹妹家探亲去了,是整日整夜与李有钱妻子吵架,受不了这样没指望的生活,李有钱他老母亲便带着两个孙女回娘家去了。李有钱从出门的那天,王梅花便与自己婆婆又是打又是吵的,没过几天老太太终于受不了自己的儿媳,带着两个孙女回了娘家,这也成了村里的大新闻,毕竟儿媳能把自己的婆婆赶回娘家,在这村里也是头一次。
在与婆婆吵架的时候,李有钱妻子还打伤了婆婆的左腿,自己只是被婆婆抓坏了脸。婆媳二人如何撕打,王梅花用什么打坏了婆婆的腿,具体到哪一条腿,什么时候打的,怎么打的,村里人如数家珍,在自家火塘边比比划划的,如拍电影一般表演着,嘴里即兴发挥的台词却比那拍电影的脚本还要精彩,脸上是止不住的笑容,在火塘边不厌其烦地复述着王梅花与婆婆的搏斗,像看了什么从没见过的大戏,没亲眼见过的人,一边听着,一边饶有兴致地询问起亲眼见证者没见过的细节,那旁观者便愈发地生了兴致,有的索性激动地站着复述,像屁股生了痔疮,坐不得板凳。
村里一时间变得比春节还要热闹,俨然换了一副天地。根生找了时间,把钱交给了李有钱妻子。匆匆一面,那李有钱妻子变得圆润了不少,人也白了,也胖了不少。
在家呆了一段时间,根生也完全康复了过来。想着还是要出去挣钱,根生又卷起自己的行李跑煤矿去了。那老板也没说什么话,看在根生肯干活的份上,又让他干起了炊事员的活儿。
根生回家养病的那段时间,炊事员的活儿由阿衰接了手,见根生回来接回自己的班,阿衰也没什么,他打心底里欢迎根生的回归,他实在不喜欢做饭洗碗之类的事情,他始终觉得那是女人干的活儿,他也是迫不得已才接了根生的班,在他当炊事员的这段时间里,阿衰觉得自己的男子气概也少了很多,那煤矿下边的人家姑娘对他也愈发地不待见。
根生到了煤场厨房,阿衰立马把手中的活儿交给到了根生,抑制不住地往山腰的那户人家去了。
根生又忙活着洗菜做饭,等待着那帮人出洞吃饭。想着一帮男人天天往黑洞钻,根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噗嗤笑了出来。他大概是想到了一帮大男人白着脸钻进煤洞里,又黑着脸出了洞,这洞到底是深不见底,又闷又湿,里头还淌出止不住的黑水。这男人就是钻洞的命,有时会把自己的命丢在洞里,永远都见不到散了白光的太阳。这些话没有什么钻洞挖煤的人会提及,都是出于忌讳。根生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个可笑又可怕的问题,或许是脑袋还没彻底恢复,又或许是清新过头。
“杨大厨,那阿衰跑哪去了?”煤老板突然进了厨房问道。
“把活儿交给我后跑下山去,应该是跑城里去了。”根生转过头说着,手里还攥了一把盐巴,往大锅里撒。
“这家伙估计又跑山腰人家去了,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成天想着那老头的女儿。前天给他们发了钱,他给人家老头老太太买礼物去了,真把自己当女婿了。”煤老板说着给根生递了根烟。
“说不定还真能成,他能说会道的,也是一表人才,有使不完的力气,正等着发泄。不管是煤洞还是别的什么洞,他都喜欢钻。”没等根生说完,二人心领神会地哈哈笑了起来。
“你给他说一声,想干好好干,不想干趁早卷铺盖滚蛋!他做的饭没人喜欢吃,这人不老实,连饭都做不好,整天就想着钻洞。”煤老板笑容戛然而止,气愤地说道。
“他人好说话,我跟他说说。”根生点了烟,在火塘边转了起来。
煤洞里传来放炮的声音,像一个闷雷在底下引爆,脚下的大地一阵乱颤,那火苗上方大锅里的汤菜也受了惊吓一般在划着水圈,想往湖心里投了一颗石子。
没多久,王才慌慌张张地喘着粗气喊话:
“出事了,出事了……”
煤老板慌忙着掏出自己的大哥大,拔出天线呼叫救护车,示意根生进洞救援。
根生换了雨鞋,拿了电筒,抓了镐头,跟着王才往洞里钻去了。太阳已经下山,手电筒的白光穿透还未黑透的天,一进煤洞,那手电筒的白光便愈发地光亮起来。没一会儿工夫,根生紧跟在王才身后来到了一个岔洞中,那岔洞已经完全坍塌下来,七八个男人矿帽上的照明灯在岔洞里一顿乱闪,都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在坍塌而下的土石煤渣堆前有的拿镐头挖,有的拿矿铲铲土,有的翻滚圆石。根生自知情况不妙,加入队伍,挖起土石。
忙活了几个小时,一帮人终于挖出埋在土石方下那个男人。
一帮人都知道少了李有钱,那李有钱成了没逃掉的人。几人说好了放个炮,立即下班吃饭。没想到岔洞上方震坍了下去,李有钱跑在一行人最后,结果遭了殃。等一帮人把他从塌方堆里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了人的模样,五脏六腑,该出来的都出来了。众人把他搬到一块塑料布上,把缺失的一些器官翻找了出来,把挤出来的器官塞了回去,裹在塑料布中放手推车里推到了厨房门口。夜空完全黑了下去,天上没几颗星,厨房里的灯光从门框里射出,照在放了李有钱尸体的手推车上,那放了尸体的手推车在灯光下拉长长的黑影,消失在没有边际的夜色中。那大黑锅里的菜已经煮了稀巴烂,下边的火堆也歇了火,只剩一堆被白灰包裹住的火炭,在火塘里发出冷不丁的暖,没人愿意出门抱什么柴火。一行人看着大黑锅里的烂菜汤,没人提吃饭的事,也没说什么其他话,没人愿意说什么话,似乎被眼睛看到的惨状吓坏了,余惊未定。
“通知老板,让他来处理。”王四堂说了话。
“他刚还在这儿打救护车,不知道跑哪去了。”王才慌慌张张地说着,嘴里的话都是被自己用舌头抖出去的。
“估计是跑了,都没来矿洞。”根生不情愿地说着,眼睛一直盯着火塘上的黑锅看,心中生了悲哀。
“他就是跑到天上,也得把他找回来。这出了人命,可没那么简单!他还给我少算了七十二块钱。”王才顿时怒火中烧。
“我们还不知道人现在到底跑了没有,要是没跑,我们到时候下不了台。不要把话说死。”李祥粗着嗓子喊道。
“肯定跑了,我们得赶紧想办法。”李祥弟弟李瑞说道。
“现在要赶紧通知有钱老婆和他家老太太。”李贵说。
“先别通知他老太太,你不怕他老太太受到刺激……搞不好也要……”根生说道。
“我们现在九个人,要商量一下,分派一下人员。连夜赶回村里,去找老板。”李贵说。
“就按照李贵说的,赶紧出发。”根生说道。
“人都没分好,怎么出发。要具体分一下。”王才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着。
“总要有人留下来,有没有自愿留下来的。”根生问,一说完厨房里突然安静了几秒钟,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愿意留下来。紧接着纷纷说让谁谁谁留下来的话。
“你们是怕什么?怕他突然起来进厨房吃饭吗?我说难听一点儿,他已经被压得他老太太也认不出来。你们有什么可怕的?他是我们一个村的李有钱,我们一起吃到大玩到大的李有钱,我们住在一个村儿。你们到底怕什么?”根生愤怒地质问起来,表情中带了失望。
“关键时刻都他妈成了老鼠,平日里不是老虎就是狮子,一个比一个能。”李瑞粗着嗓子,又喊了起来。
“那你留下!和根生一起照看。”王四堂冷冷地说着。
“留下就留下!我还怕了不成。”李瑞不满地喊了一嗓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根生哥你和李瑞留下,其他人兵分两路,回家一拨人,到县里找老板,到县里的人别忘了报警。回家的人跟他家人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理。”李贵用手指着众人,快快地划分队伍。
“行行行,你们赶紧走。报警的话,可以顺路去山腰老汉那儿,他家有电话。”根生木然地说着。
很快除了根生和李瑞两人,其他人带上手电筒出了出了厨房。
“你们吃个饭再出发,尤其是回村里的一拨人。”
门外的人表示到县城再吃,现在顾不得吃饭的问题。
很快李全三兄弟,王四堂、王才、李瑞哥哥李祥六人打了手电筒沿着河边的路往下走去。
等一行人走后,李瑞和根生二人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没人愿意说话,此刻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唯有沉默,无限的沉默才是对一个死者最大的尊重。二人坐在火堆旁,默默地抽着烟,李瑞似乎也生了心事,提过角落里的一大瓶白酒倒了一杯喝了起来,他把头埋得很低,头上带着一个灰色的帽子,在灯光下本来的颜色已经认不出,右边的帽檐处已经抓成了油腻的黑斑。这李瑞三十多,还没有对象,和他哥李祥一样,家境很糟,说的家境很糟,其实就是没钱,这农村的人要是穷了,自然被村里人说的一无是处,这一无是处的人自然是讨不到老婆的,讨不到老婆也不是谁的错,错就错在到了年纪海找不到老婆,那简直成了村里人嘴里的怪人,到底有多怪,那得看村里人那臭嘴有多毒。杀死一个农村的男人不需要一把刀子,只需要几个无聊的人的臭嘴,他们的闲言碎语足以撕碎一个男人本无所谓有的尊严。
见李瑞喝起了白酒,埋着头抽着烟,年纪也比自己小上七八岁,也算是个晚辈,想到他可能被眼前的一切扰乱了精神,根生没说什么使唤的话,自己起身到厨房外抱柴火去了。回到厨房,把火堆里添了柴火,李瑞鼓起了自己的腮帮往火芯里吹了又吹,唰的一声,那大黑锅下的火堆便熊熊燃烧,厨房里浓烟阵阵,钻出了厨房门,往厨房外的黑夜里逃去,不愿意在厨房里多待,是那六个拿着手电筒往山下赶去的人。
“喝一点儿!”李瑞对根生说。
“不了,我不打算喝酒今天。”根生回答。
“你怎么掉下桥去的,本想去看你,一直没什么时间。没想到过了几个月,你自己又回来了。”李瑞喝着酒说着。
“你少喝点儿,今晚我们两个的任务还挺艰巨,睡觉就别想了。要等到他们回来。”根生看了一眼端着酒杯的李瑞,又往厨房外的手推车那儿看了一眼,不自觉鼻子一酸,有种要哭的冲动,却不见掉出眼泪。
“放心,我这人喝酒和别人不一样,我心里有一把尺子,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停,喝多少,我心里明镜似的。”李瑞低着头喝酒,整理了一下的帽子,高大的额头上闪烁着金光的火光,一双黑色的大手忽而擤了一把鼻涕,往火塘里甩去,把手在脚后跟上擦了一下,再收回手在自己的膝盖上擦了几下。
“哭啥,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你不怕女人知道。”根生提醒着身旁的李瑞,李瑞把肚皮对着火塘,把身背着厨房的门。根生与李瑞对向而坐,一抬头就能看到门外的手推车,自己手推车里的尸体,被油黄色的塑料布包裹着。
二人在火堆旁抽着烟,喝着酒,一股股的野风吹着,在厨房顶上呼呼地叫着,火堆上的火光左右摇晃躲闪,那火堆外的柴木冒出青色的烟,随着风摆动,根生被熏出了眼泪,嘴里骂着这山里野风的话,眼睛半闭半睁的,露出难以呼吸的表情。随着一股风吹进厨房,那火塘里的青烟便朝根生脸上飘去,根生又露出痛苦的表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着板凳挪到火烟吹不到的地方,随着火烟不停地挪移着自己屁股下的板凳。
野风吹打着黑色的一切,厨房外手推车里的塑料布在噼啪作响,像李有钱在黑夜中的呻吟,根生想着,心又被石头堵住了。猛抽了几口烟,把手中的烟头往金黄的火堆里丢去,根生拿了一条毛毯出了厨房的门。
李瑞起了身,问:“要不要帮忙?”他自然知道根生拿毛毯是要做些什么。
“最好,咱两给有钱披上,免得他冻着了。”根生停在厨房门口,回头说了话。
李瑞放下手中的酒杯,也走出了厨房,厨房的灯光摇晃着,照出李瑞高大黑色的声音,挡住了根生,以及根生身后的手推车。
二人并站在手推车跟前,把红色的毛毯铺盖在李有钱尸体上,随后一前一后进了厨房继续烤火抽烟喝酒。
“说来,李有钱和根生哥最亲近吧!这好端端地,谁也没有料想会出这种事。那老板要是跑了,那麻烦就大了。我们也无法跟他亲人交代,毕竟是我们一起出来的。”
“你意思是,若是老板跑了,我就得负责是吧!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得赶紧让有钱回到家去。”根生拿起火钳夹弄火堆里的炭火,把一块块黑色的木炭往火芯里堆去。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这一起出的远门,他也是自愿来的,也不是我们强迫他来。出了问题,那也是老板的事情。我是担心老板跑了,他家人找我们说事。这死了人,我们没有人能赔得了,别说死了人,就是死了一头牛,我们也拿不出钱来。”李瑞郑重地说起话。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飞天不成。他就算会飞天遁地,也要把他找出来不可。这压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不是一只蚂蚁。就算是一只蚂蚁,它也有亲戚朋友,也是爹妈生的,要给人家爹妈妻子一个交代。他那两个女儿以后要吃苦了,怎么出这种岔子事。”根生愤怒中带了悲哀,掏出口袋里的纸烟又抽了起来。
“他那两个女儿,还有他老母亲……唉!”李瑞抬起头喝了一口酒,又把头埋了下去。
“有钱和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他爹就待他不好,他那爹也是个废物,一定是吃着屎了,满脑子都装了屎。很快也死逑去了。这种爹妈就应该早早去死,坑害后代的人渣。这不,没等有钱长大,他老那个短命的老爹便倒了。你还小我几岁,不知道你记不得有钱他爹,他也不算个男人。虎毒不食子啊!他吃人不吐骨头。我跟你说李瑞,农村里的这些老人,没一个好东西。”根生不自觉想起李有钱的过往来。
“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这三十多,人就没了。这就是他的命,结束了。”
“你别喝太多,留心点儿。这山里有狼,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两都说不过去。好歹完完整整地送他回家。”根生说。
“你放心,这酒不醉人。再说,我喝酒可是拿着尺子的。”
“你也要赶紧找个媳妇,好歹留下些什么。这不找对象是不对的,也不是说不对,至少能堵住别人的嘴。”根生说起了媳妇的事情。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要是能找着,我早就结婚了。这不是找不到嘛!谁不想有个女人暖被窝。”李瑞一直喝着酒,一双大黑手拿着火钳不断翻弄着火塘里的炭火。一说到找媳妇的问题,脸上顿时生了无奈。
“村里找不到,可以去乡里找,乡里找不到可以去镇里找,镇里找不到可以去县城里找,可以找外地的嘛!全世界那么多女人,总会有一个女人是你的。”根生帮李瑞出着主意。
“这不没钱嘛!没有钱拿什么娶媳妇。”李瑞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结婚的时候有钱吗?我比你有钱吗?这找老婆就是靠一张嘴,你不会骗人吗?说一些好听的,先把人骗到手,先下手为强。”根生继续传授经验给李瑞。
“阿衰会不会跟他们一起回去了?”李瑞问。
“这我不清楚,可能吧!”
“你走了以后,阿衰经常跑山腰老汉家去,又是买烟,又是送酒的。”李瑞抿了一口酒说道。
“他估计被老汉女儿勾走魂魄了。”根生说着,起身拿了一个酒杯。
“你刚不是说不打算喝酒?”李瑞问。
“给他倒点儿,他平时也喜欢喝点儿酒。”说着,根生提起李瑞身旁的那一瓶白酒,往杯里倒去。倒完酒,握着酒杯出了厨房的门,往手推车轮子下放去。
根生进了门,对低头喝酒的李瑞说:
“要不我们两个把他从手推车上抬下来,让他一个人蜷缩在手推车里也不是办法。这好像不合村里的规矩。”
“什么规矩?”李瑞睁大眼睛问道。
“这人要是死了,绝不能让他躺着。”根生说。
“我听说这个规矩,但他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不让他躺着,还能怎么办?刚他们都在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李瑞不情愿地说着,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咯地往肚子里咽去。
“让他坐着,这人死了,不能让他躺着,得让他坐着,坐在一个箩筐上头。”根生解释道。
“这有什么说法吗?或者是什么讲究?”李瑞盯着根生看,直到根生坐在板凳上。
“人要是死了,必须让他坐着,就是要提醒死去的人时刻做好起身的准备,绝不能躺在床板上,他要是一直躺在床上,那床板也会一直跟着他,他定赶不上一起去投胎的人,这投不了抬,可就危险了。”根生认真地讲着。
“投不了胎怎么了?”李瑞问,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这投不了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每到凌晨十二点跑松针林里鬼哭狼嚎,回村里敲打熟人的门,说一些恐怖的话。”根生一脸认真地说着。
“说什么话?”李瑞好奇地问。
“也不是说什么话,他会带一个睡着的人走,我们称之为梦游。其实是鬼上身,那鬼要带人去,替他向阎王说投胎的事情。”根生解释道。
“你知道村里的这个怪事吧!”根生问。
“什么怪事?”李瑞问。
“村里极少有什么人单独死去,总会接二连三地死好几个人?就是这个事情。我感觉他只是个开头,村里肯定还会有什么人接着死去。”
“你怎么知道?”李瑞问。
“这种事情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感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你这是迷信,没有这种说法。”李瑞喝着酒笑了笑。
“那为什么每年都会有好几个人死去?就是因为鬼也害怕孤独,总要结伴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那死去的人总要带一些人一起去。”根生说。
“你这是瞎说,完全没有这样的事情。”李瑞听着根生荒诞的说法直摇头。
“走吧,我两把他抬下来,让他坐在板凳上。好让他投胎去。不能让他背着一辆手推车去投胎,他会赶不上大部队的。”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你这说的人头皮发麻。”李瑞生了气,端起酒杯喝着闷酒。门外似乎放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让他不敢迈出半步。
“我说的这些都是认真的,我们不能亏欠一个惨死的人。”根生平淡地说着,一直站在门外等着李瑞。
“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还是赶紧进来,我是不会和你做什么的。就那样放着,你别去倒腾他,让他安静地呆在手推车上。早知道你胡言乱语,我那会儿就应该跟他们一起回家去。”李瑞愤愤地说着,感觉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
“你帮帮我,我两让他站起来。你若是帮我,我帮你找个媳妇。”根生在门外低声说着。
“根生哥,你还是赶紧进屋,别在哪儿乱说话了。”李瑞在厨房低头喝着酒,心里发了怵。他听说过鬼上身,但是没见过鬼上身。他愈发地觉得门外的根生出了问题,一定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或者是受了朋友突然去世的刺激,李瑞喝着酒,脑袋在酒精的刺激下胡乱地猜想着。
根生进门拍了拍李瑞的肩膀,没想到吓了李瑞一跳。
“我让你少喝点酒,你这不是醉了!这人还在外面,可不能再喝酒了。一会儿出了问题,你我都要遭殃。你留心点老鼠,别让老鼠钻了进去,这老鼠要是吃了……准会出大事。”
“能有什么大事,他还能跑了不成。”李瑞说着话,根生一听,再一看李瑞,他已经彻底把头埋到自己的两条大腿间,右手还握着地上的酒杯,酒杯中不知什么时候,又是满满当当的。
“年纪轻轻的,不要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这喝酒的名声要是传开了,想找老婆就更难了。这名声就像是人的第二张脸。”根生说起好话,冲着他留下来看守的勇气,根生也很欣赏这年轻人的大胆。
“这老婆不老婆的都无所谓,有了老婆还得遭罪,我虽没有老婆,这婆娘和婆婆大战的事情我可是听多了。这娶个老婆,就像娶了个祖宗,天天混战。还不如不娶。”李瑞说着,好像听多了婚姻的事情,对找老婆的事情失掉了兴致。
“你可以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一个男人不娶老婆,孤独终老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只要你老的时候能不后悔,那也是了不起。可惜啊!做什么事情都会让人后悔,这世间没有不后悔的人,后悔也顶不了事。人啊,要是不结婚,这一辈子估计就是个零,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怪可惜的。当然了,你现在说的话,不代表将来的自己也会说同样的话。年纪轻轻的,别失掉了信心。老婆总会有的,幸福总会有的,幸福来了,痛苦也会紧随其后,你只要做好准备就好了。”根生说着,百般无奈地抽起了烟。
“管人家的嘴说些什么,大家都是你说我,我说你的。已经习惯了,哪怕你是国王,也会有人说你。爱说不说,想说闲话的就让他们说去吧。我就不信,他死了还能说话。”李瑞说着,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说完又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似乎酒精成了男人为数不多的安慰,也成了村里人口中的谈资。
“你不知啊!你要是没老婆,再喜欢喝点儿酒,村里人能把你说到死。你也知道这人间无聊的人太多,无聊的事情也多,这无聊的人总要说些无聊的话,拿一些无聊的人说话。不然他们会在无聊中死去。”根生说着,眼睛偶尔往厨房外的手推车上看去。
“你说我们来这个世界究竟是来干些什么!”根生自顾自地说着。
“不知道,估计是挣钱吧!”
“挣钱是为了什么?为了盖新房子?为了娶媳妇?生几个流鼻涕的孩子,然后去放羊喂猪,一代又一代的。这他妈是有多么无聊,来人间遭这么多罪。忽然的一天,就倒了下去,永远地睡在土地里?这就是人的一辈子!说实话,李有钱这一走,我的心也缺了一块。我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来,走进厨房,和我们一起喝酒抽烟,说说话,尽管他不怎么愿意说话。我们一起长大,他成了村里我最要好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兄弟。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家的厨房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我一定会孤独的。这好端端一个大男人,说走就走了。我竟没想到,几个月之前他来医院看望我,成了我们两个最后的见面。”根生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却不见眼泪,把头抬了起来,往厨房外看了出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能料想。这是命,这就是他的命。出生就注定的,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李瑞强力抬了头,看了根生一眼。
火塘里的火苗不知什么时候又灭去了,只剩一堆半死不活的炭火,上头的大黑锅早已经被根生提到了火塘边,全然地失去了温度,成了没人愿意吃的烂菜汤。厨房外传来阵阵野风,随着夜的加深,愈发地吹得起劲,好像对黑夜有什么不满似的。它们就一个劲地吹,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好像和人间有什么仇恨一般。它们恨不得把人间吹得昏天暗地,搅动着那些孤独的魂灵。
“我们在这儿陪着有钱度过这个夜晚,或许也是命中注定的。我这人从不迷信,也不相信命,但是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命。要不然为何不是我们期待的样子,这世间真是太不公平。越穷的人死得越早,死得越惨,为什么会这样?都是穷,因为没钱,他李有钱出来挖煤,就活生生被压成了肉饼。他再也不会站起来,我将永远失去我最好的朋友,这以后再也没有人特意来我家厨房和我一起烤火,和我一起抽纸烟,和我一起说一些没用的废话。有钱他不容易啊!这老天真是他娘的瞎了眼,好人不长命啊!那该死的老板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他身后的一家子该怎么过日子,有钱他那两个刚上学的女儿到底是失去了父亲了啊。”根生陷入自己的坏情绪中,想到那天在医院的情形,根生偷偷掉了眼泪。
相同遭遇的人总是能遇到相同遭遇的人,并对相同的遭遇报之以同情,如果加之性格的敏感,必会产生共鸣,以一种滚烫的眼泪看着彼此,只不过根生现在和自己的好友是阴阳两望,一个体温正常,呼吸短促,而另一个却失去了呼吸和心跳,在厨房外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且并不完整。
不一会儿,李瑞喝醉酒靠着厨房的墙壁睡去了。根生走出厨房抱柴木去了。他没忍住往手推车那里看了一眼,那盖在手推车上的毛毯在灯光下显出格外的红色,上头刺的花朵像活了过来,开在黑色的夜里,逐渐蔓延开去,那天似乎成了白色,强烈的阳光照在那红色的毛毯上,李有钱在毛毯下翻了个身,掀开毛毯打了个哈欠,回到了小的时候,他向根生打招呼,说今天要去松针林里找鸟窝去。根生说自己要去把牛群往山里赶去,脱不开身。李有钱并没有流露多少失望的表情,他向根生挥了挥手,背着他妈妈给他编的小箩筐往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走去了。一阵冰凉的野风吹来,根生打了个寒颤,那天又渐而由白色成了眼前的漆黑,年轻的李有钱背着他的小箩筐消失在黑夜的深处,剩下眼前突兀的手推车,上头仍是铺盖着红色的毛毯,在黑色的夜里守着,不怕黑,也不怕冷。根生从自己的想象里回了神,抱了柴薪回到了厨房,给火塘加了薪,看着火堆冒着青烟,倒了一杯白酒喝了起来。
李瑞靠着墙伸了手抓起自己的肚子,嘴里还说着什么话。
夜出了奇的黑,出了奇的静,火堆里的柴木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河谷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一只老鼠悄悄咪咪地靠近大黑锅,走两步又停下,观察着什么,抖了抖鼻子,左右嗅了嗅,又往大黑锅走了几步。根生看着大黑锅旁的老鼠,也放慢了自己喝酒的动作,倒也不是去拿什么去打它,只是怕吓到了老鼠,让它跑去。尽管根生放缓了拿酒杯的动作,那老鼠还是逃开了大黑锅,往一堆袋子里跑去了。没一会儿又警觉地回到大黑锅旁,好像要找什么吃。根生痛恨老鼠,对于一个有洁癖的炊事员来说,那肮脏的老鼠自然是他的仇敌,所谓一颗老鼠屎可以坏掉一锅汤。
“怎么就你们两个,其他人还去钻洞吗?”阿衰进了厨房说道。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跑哪儿去了?”根生抬起头问道。
“我去城里了,喝了一点酒,现在才回来。”阿衰说着,完全没有喝过酒的迹象。
“他们都回去了。”根生喝着酒说着。火堆里的火在热烈的燃烧。
“大晚上的回去?出了什么事情了?非得大晚的回去。”阿衰疑惑不解地问着。
“没什么事情,就是洞里出了点问题。”根生没有把李有钱去世的事情跟阿衰讲清楚,似乎在刻意隐瞒。
“这外边的手推车里是什么东西?”说着阿衰走到厨房外手推车前,掀开了那红色的毛毯。
“别看了,李有钱在里头,别打扰他,让他安静地睡吧!”根生在厨房里说着,眼睛穿过厨房的门框看着手推车前的阿衰。
“这大半夜的,怎么在手推车里睡觉,李有钱是喝醉了吗?他是不怕冷吗?”说着阿衰掀开毛毯,扯开塑料布,他惊恐地往后弹了回来,掉头往厨房里跑了进来。
“你开什么玩笑!他……李有钱怎么了?怎么会?”阿衰心神恐惧,站在火塘边支支吾吾地说着,李瑞仍是靠着墙壁,安静地睡着,把一双大脚伸到火塘边,右手边的地上还有一个空酒杯。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让你不要打扰他睡觉,你把他毛毯掀开了,你赶紧盖回去。别让他受凉了。”根生似乎喝醉了,嘴里说着酒话。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还有心思喝酒!”阿衰看不惯地说了话,似乎在为自己刚刚的惊吓而生气。
“你说什么?你说我们喝酒?你自己不也跑到城里喝酒去了吗?你有什么好说的!出去,把有钱的毛毯给他盖上去。”根生眯着眼说着,似乎不胜酒力,在板凳上前后晃了起来。
“走走走,我两一起去。一个人我吃不消。”阿衰恳求道。
“自己的屁股自己擦,谁干的事情谁负责。”根生说道。
“你叫李瑞跟你一起去。我已经起不来了。我也不想起来。我喝醉了。”根生笑着说了起来。
“他已经睡着了,叫不醒的。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去。这万一老鼠进去了,可不得了。”阿衰说着,一边担心山里的老鼠把李有钱的尸体侵犯了去。
“你坐吧!我自己去。这死去的人没什么可怕的,这人一旦死去了,就成了一桩木头,什么也不知道,他既不会说话,更不会起来吃人。如果他可以站起来说话,就不会让我们帮他铺毛毯了。”说着,阿衰坐了下去,根生放下手中的酒杯出了厨房走手推车前去了。铺好李有钱身上的红毛毯,根生又若无其事地回了厨房。
“你小子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去抓野鸡去了。”根生回到自己的板凳上,握着酒杯有喝了起来。
“哪有的事,我小孩都嫁人了。我是那样的人吗?”阿衰起了身找着什么。
“这也没什么,趁着年轻的时候,要多玩一玩,别到老的时候再想那事,那时已经没什么用了。什么事情都要趁时间,趁年轻。”根生说着,一脸的平静。
“你可别把我想成那样的人,再说了,我有什么闲钱去做那事儿。我连野鸡在哪儿都不知道。”阿衰解释着什么,脸上都是严肃,竭力否认些什么。
“你就是去做了什么,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别让家人知道就行了。”根生用安慰的口吻说着,好像真有那回事儿一般。
“你爱信不信,我从不好那一口。”阿衰找到一个杯子,提起塑料瓶里的白酒往地上的杯子里倒去,放回酒瓶,捏着地上的酒杯回自己板凳上去了。
“李有钱是出了什么事情?就他一个人吗?”阿衰问着根生,喝了一大口白酒。
“人阿!一定要跟随大部队,否则会错过很多事情。老板说了,你老是跑山腰老汉家去,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根生说。
“我还能去干什么,就是找老头去聊聊天喝喝酒。”
“你有这么无聊吗?非得跑老汉家去,他们家的姑娘看上你了。我听说你要上门去?”根生说着,不断往门外的看去。
“谁说的?哪有这回事儿。别听别人的,都是瞎逼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阿衰一本正经地说着,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你还是少喝点儿酒,喝酒要慢慢来,要品,你这是当水喝啊!这样迟早会出事情的。”根生喝着酒,嘴里劝着让人少喝酒的话。
“你自己不也喝酒嘛!那就别说了。这样不合适。”阿衰笑了笑。
厨房又从不久前的沉寂中恢复了生机,尽管问外已经有一个人死去,但毫不影响到两人聊些什么的心情,他们一会儿聊着女人,一会儿聊着喝酒,一会儿聊到娶老婆,这死去的毕竟是死去了,再多的纠结死人的问题也是不妥的,索性就这样,喝酒聊天,说你讲我,扯东扯西,等待第二天的黎明。
厨房外是一片漆黑的夜,夜色中风声似乎也是黑色的,那黑色的风传来河谷中的流水声,厨房被黑色吞没,厨房门框里射出一方灯光,不断地随风摇晃着,那夺门而出的灯光照出厨房外七八米处的手推车的影子,那手推车的影子也在微微地摆动着,影子外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厨房里根生和两个老乡正在喝着酒,偶尔说一些闲话。
“你还要找一个老婆吗?”根生问。
“不知道,估计不找了。毕竟两个孩子都大了,不方便。”阿衰坐在火塘边的板凳上喝着酒。
根生把板凳凑近火塘,把柴木往火芯里推去,火堆顿时噼啪作响,不断冒出青烟,随着风在厨房里四处乱飘。
“怎么就不方便,别人有四五个孩子都续了妻,到你这儿就不行了。”根生说完,往火芯里吹气,没几下,那火堆燃烧得更旺了,火堆上方升起金黄色的烟,其间还夹着一丝丝青色,随着闯进厨房的山风在火堆上方飘来飘去。火堆旁的三个男人像活在原始时期一般,围着篝火喝着酒,脸上却毫无高兴的色彩。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们接着找一个婆娘,那是他们的想法,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一定要用他们的想法来看待我,还让我学他们做。就算当一辈子的鳏夫,也没什么不好。这都是命中带来的事情,我们无法去做一些事情去改变。”阿衰说着自己的道理,一个劲儿地喝着闷酒。
“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并没有让你非得去做什么!有一个人陪着自己肯定要胜过自个儿一个人生活,她也能帮你不少,就算一辈子在山里种地,那也做不少活儿。”根生说道。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但是这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你永远不知死了老婆是什么感受。说了你也不明白,说了也是白说。”阿衰说着,露出麻木的神情,把酒杯凑到自己血紫色的嘴边,把杯子中的酒一股脑倒进了自己的嘴里,他仰起头,露出两排黑色的大牙。抓起酒杯,起了身,走到塑料酒瓶前,放下酒杯,提起酒瓶往地上的杯子里倒了酒。
“自己的路自己要走,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每个人不都是哑巴吃黄连,如果有一种苦能够脱口而出,那便算不得苦。”根生无奈地说道。
“我知道,她走了以后我喝酒更凶了,只是这酒啊,并不能让我有一丝丝的快乐。从她走后,我的痛苦也没了,我的快乐也没了。能过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天是一天。还有什么可说的,想有什么用,想她,她也活不过来。想是没有用的,可是啊,这脑袋它不听话,它会自己想,我也没办法。一个人生活确实难啊!要是没有孩子,我就成天喝酒,懒得干活。这活着真是没劲儿。我很羡慕那些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就在地下睡上了万世万代,真是快活,能舒服死。”阿衰说着,心里像生了什么痛快,酒杯中的酒止不住地往嘴里送去。
根生起身,踉跄着脚步出厨房小便去了。巨大的黑幕扑向根生,像长了无数黑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根生,一阵黑风袭来,根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抖了几下手中的温暖,转身进了厨房。
“唉,这人就是命苦,也不知他们到哪儿了?”根生说着话,走到自己的杯子前,拎着自己的酒杯往酒瓶那儿去了。倒了一杯酒,便坐回自己的板凳上去了。
“现在还早得很,估计没到县里,就算出了县城,还要走上几个小时,没那么快的。要是村里有电话,那该多方便。我们真是人间最他妈可怜的人,要什么没什么。我们来这人间就是来吃苦的,在没死之前,就是要不停地吃苦。活的还不如一条狗,过得猪狗不如的生活。白白地来这个世界。”阿衰喝着酒,低着头说着。那喝酒后的脸成了黑褐色,火塘里的火光照在他黑褐色的脸上,成了一张蜡黄色的脸,那皮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毫无生机可言。
“那也总不能死去,人活着就有希望,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人要是死了,就无从谈起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一天就赚了一天。人活着是很难的,但是总比死了好。就像你说的,如果不是为了下一代,人不至于这样要命。不知你们听说没有,这国外的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他们不怎么管他们的小孩,小孩一旦成年,到了十八岁的年纪,他们便撒手不管,什么小孩讨老婆,盖房子什么的,他们全然地不管。他们有很多时间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的生活真是好,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哪像我们,一辈子都离不开土地,生在土地里,死在土地里,过的生活都和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根生说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这个夜晚真是漫长,估计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根生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着。
“什么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阿衰挤了挤眼睛,再努力睁大眼,不知所踪地看着根生问。
“这不很明显,那有钱能见着明天的太阳?你也见到了,他被压得已经不成样子。他到底是个可怜的人,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说没就没了。他已经死了,彻底地离我们走了。他真是命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根生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说着。
阿衰没说什么话,他自己也有一堆解决不的事情。摇晃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的笑脸,这是他在刚认识妻子不久后的所见识过的,他的妻子是个爱笑的人,尽管她已经死了很多年,那妻子的笑容他却无法忘却,每当自己端着酒杯喝酒的时候,那妻子的笑容便出现在自的跟前,阿衰有时也会觉得亏欠自己的妻子,他想放下手中的酒杯,彻底振作起来,与酒精断绝关系,但他却无法割舍与酒精的关系,他有时会刻意地远离酒精,但不久便又端起酒杯痛饮,比之前喝的更多。这一喝酒话自然就多,村里为他喝酒的事情议论纷纷,多是说阿衰喝酒成瘾,酒后说疯话之类的言论,也有人说阿衰这样喝下去,一定活不了几年,有些人还拿阿衰什么时候死在酒精下下了赌注。有的说三年,有的说五年,赌注无非是一条春城烟加一瓶乾酒。
“我不知道有些话能不能对你讲,我知道你是李有钱的好友,有些话说来也难听。”阿衰在火塘边说着,抬起头看了看根生,握着手中的酒杯又喝了一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没一会儿靠着墙壁睡觉的李瑞被冻醒了过来。
“这几点了啊?这个夜真是长。把火加大,不然熬不过去了。”李瑞坐直了身,说着。
“我们是留下来看着他的,你倒好,自己睡着了。出门抱点儿柴火去。”根生责备地看着李瑞,见阿衰回来,心里多了一些安慰。起身出厨房抱柴火去了。
“我们估计我也和他一起回村了,老板一定是跑了。”阿衰看了看厨房外的手推车。山谷里虎河的流水声响个不停,那水从更北边的蟒蛇山上流下来,流经小本洞,穿过双虎峡谷,往山下的县城流去。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煤洞里出了人命,总会有人来管的。关停是自然的,也肯定是那样。我们卷铺盖走人是一定的。况且,我现在也后怕。这洞里现在还好一些,一到雨季,到了六七月份,洞里都是渗水,死的人也多,真是拿命还钱。若是老板跑了,钱没挣着,命也得搭进去。搭了也白搭。”根生无奈地说着,看着手推车上红色的毛毯,他又想起与李有钱的那些过往。
“这人该怎么办?”李瑞抱了柴火回到了厨房问着,把一大捆柴火啪的一声丢在地上,坐下板凳把柴木往火堆上加去,他拿起较长的柴木抵在自己的膝盖上,把柴木折断成两节,往火堆上放去,柴木折断的声音时不时地在厨房响起,像小时候根生敲打猪腓骨时断裂的声音,似乎更为清脆些。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阿衰问。
“我都意思是要把他扛回去,还是用车送回去?装在棺材里,还是就这样包在塑料布里?”李瑞说着,他年纪小了些,问着年轻人问的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他盖上一块毛毯吗?”根生喝着酒问道。
“还不是怕老鼠进去,怕狼闻到血腥味赶过来把人叼走。”李瑞说着,拿起自己的空酒杯往酒瓶子那儿走去倒酒,满了酒又回到自己背对着厨房门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这你就错了,你是什么都不懂!年轻人要学的东西真是多,这人间的东西都是需要学习的。有事看着别人做,我们就是在旁边看,就是看,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你是有心人,你也可以学到很多道理。但是其中的道理,你不问的话,肯定是不懂的。”阿衰说着,手中的酒杯不停在地上放着,一会儿又回到他的手中。李瑞坐了下去,喝着酒,准备听二人给自己讲一讲毛毯的事情。
二人同样喝着手的酒,没说什么。
“你们给说一说毛毯的事,为什么要盖一块毛毯。”李瑞饶有兴致地问着。
“这是能说的吗?人还在外面,这样会出事的。死者为大,我们不能当着死人的面说一些生啊死啊的话。会遭报应的!”根生说着,掏出纸烟给二人发了起来。
“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你们两个递根烟。”根生不情愿地说着,给两人发了纸烟,三人点了烟抽了起来。根生吸了两口烟,走手推车跟前把自己的烟插到了地上,那纸烟红着头,在厨房外射出的光块里忽明忽暗,一阵山风吹来,那地上的烟头往一处飘出黄色的火星子,燃烧得通红,升起烟气来,脚下的双虎山似乎成了一个抽着烟的巨人,把烟气往看了不了星星的夜空里吹去。
“这死去的人是不能见到光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懂不懂,亏你这么大了,怎么什么都不懂?真不知你们是吃什么什么长大的。”阿衰叹了一口气,猛抽了一口烟,往火塘上方的火光里吹去,嘴里还发出呼的一声。
“这也没人说啊!谁会说这些问题。”李瑞反问道。
“这也不能怪谁,要怪就怪自己出生在山里。”根生说。
新添的柴木熊熊地燃烧了起来,三个人不自觉地把屁股下的板凳往后挪了挪。那金黄的火堆噼啪作响,映出三人黑褐色的脸。
“这什么东西都要学,不学是不行的。”根生说道。
“我听说这死去的人要是见了太阳,就会变成僵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瑞好奇地问道,说完露出一张严肃的黑脸,此刻他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刚才的酒醉也全然地醒了过来。
“不要在这样的夜晚说这样的话,会出事的!到时候出了大事,人家会找上门的。会要你的命!”阿衰厉声说着,眼神里满是惊疑,他搞不懂李瑞为何突然在这样的夜晚说这样不合时宜的话。
“李瑞啊!别说这样的话,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根生喝了口酒说,捏着手中半截纸烟抽着,抬头看了看厨房被熏黑的房顶,又看了看门外手推车。那手推车的影子在黑夜中左右摇晃,像一只说不出的怪物在蓄势待发。
“你是不知道,从前村里死了一个老太太,说来也巧,她一个人到大黑山拾掇柴木,摔了一跤,一根被人砍去上半的竹子直接贯穿了喉咙,找了好几天硬是没找着,你知道她最后去哪里了吗?”阿衰喝着酒,盯着李瑞问,语气中还有一种后怕。
“我听说话这个事情,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那老太太后来不是跑山去了,听说化作僵尸,没有回家。”李瑞若无其事地说着,说着自己小时候听过的事情。
“她成的不是僵尸,而是厉鬼,每到夜半三的时候,她就会悄悄的回到村子里,回到她家床上睡觉,等黎明最后一次鸡叫的时候,她又会赶太阳出来前回到大黑山自己死去的地方。听说在一个山洞里,我爷爷那一辈还见过她待过的山洞,是一个烧炭废弃的窑洞。十几年前,那窑洞已经垮了,有人还看过她吃剩的野鸡骨头,也有的说是野兔骨头。我估计应该是山羊的骨头,那放羊的人总会丢了自己的羊,或许就是她偷吃的。”阿衰一脸认真地说着。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这样的事情。人死了怎么会变成厉鬼跑山里去。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去。一定是老人吓唬小孩的鬼故事。我是不信,村里人嘴里的话没多少是真的,一个个都是吹牛皮的。”李瑞喝着酒,哈哈笑了起来。根生没说什么话,在一旁听着二人说着什么,他神情严肃,想要说什么却始终不愿开口说话。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那老太太为什么会变成厉鬼吗?”阿衰严肃地问。
“估计她想不开,想变成一只厉鬼吓唬人。为了好玩!”说完李瑞笑口大开,笑个不停。
“那你说为什么?”问着,李瑞还笑个不停,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把酒杯窝在手里又笑了笑。
“就是因为她的尸体见到了太阳,她一死,见到了第二天的阳光,她的尸体被太阳照着了。投不了胎,只得成了山鬼。在夜里游荡,每到中元节,和从地府里回来的鬼扭打成一片,你没听到过那大黑里总是鬼哭狼嚎,尤其是中元节那天。”阿衰说着,也端起地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酒,喝完看了看厨房外的手推车,那手推车上的红毛毯似乎不断往上隆起,吓得他后背发凉,搬着自己的板凳往根生那儿去了。
“有钱起来了,李瑞你给他倒杯酒去。喝完酒,我们一起送他回家。给他一杯酒解解乏,他也累了。”根生说完大笑起来,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全干了下去。
“你整什么,别吓人。可不能开死人的玩笑。”阿衰赶忙劝阻根生,李瑞不安地喝着酒,厨房里顿时生了奇怪的气氛,
“怕什么,我只是跟李有钱开玩笑,有钱他又没死。他只是暂时离开我们,我们出来挣个钱不容易,我两都商量好了,挣着钱买好烟好酒回家过年去。这不,我的脑袋虽然还有这些迷糊但我还是回来和他一起挣钱,我只是想完成我两当初的约定。我杨根生不是那种不重视情谊的男人。我出事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只有有钱一个人来看我,我心里可是记着的,我这辈子遇见有钱真是满足,可是你们想想,我这刚回来,我两还没有说上什么话,他李有钱就成了这般模样,我多希望他还能走进来,和我们一起说说话,和我们一块喝个酒,这该有多好。我这就叫有钱起来,让他陪我们说说话。”说完,根生站了起来,欲往厨房外走去。
见状,阿衰拉住了根生,见根生仍旧往外走去,李瑞慌忙起了身,二人把根生拉了回来。根生拼了命地要往厨房外奔去,阿衰和李瑞慌了身,拼命把根生拉了回来。
“你们两个要干什么?我只是要把有钱叫醒,让他进来坐坐,这有什么错。你们在怕什么!别拉我,让我出去。”根生大声喊着。
没一会儿,根生被二人按在了板凳上。
“根生,你喝多了。别闹这种事情,让他安静地去了。我们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不能这样瞎搞。”阿衰大声地训斥着根生,提防着根生,怕他又起身跑出去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回到板凳上的李瑞也在提防着根生,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他估计喝多了,要么是鬼上身了。”李瑞喝了口酒,长叹了一口气。
“屁话,说的什么话。我就喝了几杯就醉了?我看你两才醉了。什么鬼上身,都是子虚乌有的鬼话。这些你们都信,你们真是糊涂。白白拉拉来到这个世界,我真不知道你们来这人间来做什么!”
“你别乱说话,你喝多了。”阿衰说。
“他一定是喝醉了,真是老火了。不看着他,不知他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李瑞提着酒杯说,眼睛一直看着根生。
根生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了李瑞,“给我倒一杯酒”,根生说。
“算了,你别喝了!”一旁的啊衰看着李瑞说。
“别听他的,倒一杯。我没喝醉。放心,刚心里堵得慌。”根生看着李瑞说道。
“那你安静地喝你的酒,别再瞎折腾了。你胆子大,我可担心。”说完,李瑞接过了根生的酒杯,起了身给根生倒了半杯酒,递给了根生。
根生接过酒杯,把酒杯举在半空中,眼睛一直盯着厨房门外的手推车,像一尊雕塑,朝着黑夜敬酒,又像与门外的死人敬酒,准确地说是与死神敬酒,带了十分的虔诚,火堆映出他蜡黄的脸,瘦削的脸上写满了悲哀。
阿衰和李瑞看着眼前的根生,都没说什么话,二人都放了手中的酒杯,提防着根生,生怕他又跑了出去。
“你们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根生突然收了手,把眼神也收了回来,尝了尝手中的酒。
面对根生突如其来关于死亡的问题,二人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都不像一个种地的农民需要思考的问题。这破天荒的思考它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关于这个问题,或许根生也没有底儿。这种问题是不合时宜的,这超出了平日村里人茶余饭的闲话。
“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鬼啊神啊都是不错的,那都是村里人自欺欺人的一群老太太的一厢情愿的想法。那群老太太蠢得要命,她们到死都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她们是一群可笑的人,能把人笑死。”阿衰说道,嘴边的那杯酒又倾斜着就等着往里倒去。
“人死了,确实是什么都没了。但是那死去的的总该留下一些什么。你们说留下什么?我刚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根生说着,脸上的悲哀中带了疑惑。
“人死后若真像老人说的会转世投胎,那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那样的话,所有人都不需要担心死去的事情,反正有下辈子,无限的轮回。有什么可担心的!”阿衰说着。
李瑞在对面喝着酒,作出一副思考状,不停地喝着酒,眨巴着自己的眼睛。
“你们说的啥?人死了就是死了,变成一桩栎木,不会说话。”李瑞低声地嘟囔着,好像听不惯二人的对话。
“你们相信人会轮回吗?”根生问。
“说不清楚,谁知道呢!我们都没有死过,等下了地狱,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差不多都一样,要么一起上天堂,要不就一起下地狱。听说活着的时候为非作恶的人都要下地狱,投胎为畜生,做不了人。”阿衰说着。
夜越来越深,山里的寒气随着野风在黑夜里乱窜。那风呼呼个不停,把火塘上方的火苗吹得四处逃窜,那房梁上的灯泡愈发地晃荡起来,惹得厨房外的手推车的影子跳起可怕的舞蹈,如张牙舞爪的魔鬼在黑色的夜里跳着孤独的单人舞。
李瑞扯了扯自己的外衣,搓了搓手,蹲在火塘前往火塘里添了柴木,那火塘又冒出一股股的黑烟,厨房里充斥着松木燃烧的气味,还有烟气独有的硫酸味。三人顶着头上的白炽灯,地上是黑色的身影,时而一动不动,时而支起手喝着酒。
“谁知道呢,上天堂下地狱的,谁都想着要上天堂,没人愿意去十八层地狱去。即使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也希望自己能上天堂,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但是啊,世界上没有那么多选择,生与死都是一样的,这才是人间最公平的事情。每个人都要死,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你们说的什么天堂地狱,那都是不存在的。小时候,那些大人总是说千万不能用手指着彩虹,不然手指会烂掉。我小的时候总是用手指指着彩虹,我的手指头到现在不是好好的,全他妈都是骗人的。大人总是过一些没脑子的话去吓唬小孩,除此之外也没啥本事。”李瑞红着脸说。
“这些奇奇怪怪的说法到底是怎么来的,可能是大人太无聊了,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来逗乐小孩。”阿衰说。
“说来,这做一个人还真是无聊。像我们没读几年书便开始种地劈柴,等到二十多娶一个老婆,生几个小孩,挣钱养小孩,等小孩长大后给小孩找老婆,让他们结婚,没几年抱孙子,一边养孙一边干活,没几年就老了。生个儿子,娶个儿媳妇,要是与我们合不来,吵上几年架,很快就老死了。我们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聊,我们的后代也在那高高的山里重复我们走过的一生,循环往复。每个人都会死,没有什么轮回投胎,但是冥冥中子孙后代重复我们走的路,这才是最可怕的轮回。我们在那儿高高的山里没有任何出路,除非孩子们能读书,从那山里走出去,否则永远都是这样。你看我们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挣钱,我们这辈子都走不出大山,我们永远都是土地的奴隶,这就是命。”根生说完,陷入一种麻木的无力中,他眼神暗淡无光,与往日里的闲聊不同,他好像失去了神采。
“天下的农民都一样,永远离不开土地。这没什么可悲哀的,每个人都一样,都会死。每个人的命都是注定的,我们就注定死在山里。”阿衰说,语气中生了无奈,似乎也夹着些许的不满。
“其实没有家室才是最幸福的,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干活,也可以什么都不干。这结婚后简直就是下了地狱,地狱也会是这样的糟糕。”根生说。
“我倒想找个媳妇,但是找不到啊!这没媳妇日子真是没法过。想做点儿什么都做不了。”李瑞无奈地说着,羞愧地笑了笑。
“你想的不久是那个事情嘛!那男女之间就那点儿事儿,没什么可稀奇的。等你哪天有了老婆你自然就懂了,像上辈子欠了她什么,用这辈子的做牛做马般的苦来偿还。不值得,更没意思。如果没有老婆孩子,我早就去死了。”根生说。
“你这样想就极端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多活一天就赚了。”阿衰笑着说了起来。
“多活一天也是受罪,我现在的心态跟七八十的那些老太太没什么区别。”说完,根生自己也笑了,脸上的悲哀无奈的神情并未减少。
“我没了老婆,照样不是活得好好的。喝喝酒,抽抽烟,孩子读书去了,给他挣点钱,存着给他盖个新房子,帮着他讨一个媳妇,这辈子就这样了。如果我只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话,那我的生活也滋润,但不是啊!总得为下一代做些什么。这就是痛苦的地方,也是我们大老远出来挖煤的原因。谁他妈愿意天天钻洞,搞不好就和李有钱一样,钱没挣着,把自己的命留在这个鬼地方。”阿衰说着。
说着说着,那大酒瓶里的酒已经下了一大半。东边的天渐渐已经发白,山脚下的人家的鸡隐约传来打鸣声,却又不是那么分明,那耳边传来的只是野风的嘘嘘声,三个人终于熬到了天亮,厨房里的灯光依旧,却少了昨晚不安分的摇晃。根生走出厨房看了看盖在李有钱身上的毛毯,把垂下边缘的毛毯边往手推车里塞去,他的手似乎触碰到了李有钱那冰冷的尸体,他真的是凉透了,根生想。根生的心从昨晚的不安静中平复了下去,他似乎已经接受了好友的离世。关于昨晚的酒话,似乎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他莫名其妙的问题也没有找到什么让他不痛苦的答案。想来自己这么急着跑出来,无非是想逃避自己的妻子,他对妻子没什么话可言。自从他的两个孩子长大后,他和妻子之间的话少之又少,他甚至找不到什么话要和自己的妻子说,哪怕要说什么话,很快又和自己的妻子吵了起来。他和妻子永远不在一个频道,妻子总会抓着他的什么话说个不停,语气中都是鄙夷和看不起,妻子总会拿他和别人比较,这愈发地引发根生的厌恶。自从出事后,他愈发地深感自己的孤独,想到自己没人说话,他快快地回到煤矿,想着有李有钱和一帮大男人相处,自然会好过得多。竟没想到会是如此模样,与自己说得来的朋友也突然走了,他内心的孤独感如冬夜的漫长,又黑又冷又长。
令根生心头不是滋味儿的不仅是好友突然的离世,而是自己的好友竟然连死都不知道他的妻子会做出那样没良心的事情。想到李有钱戴着一顶绿帽子,或许不止一顶绿帽子就死去了,根生内心生了莫大的不快,但是他又无能为力。如果多给李有钱一天时间,根生会不会给好友说出实情,关于他老婆背着他和别人乱搞的事情?对此根生心里也没底,这毕竟关乎一个男人最后的面子,最根本的尊严,或许也会破坏二人的友谊。想到现在说与不说也改变不了什么。人已经死了,不要说戴了一顶绿帽子,哪怕是数不清的绿帽子,都已经没什么关系,毕竟那死去的人是不会在乎什么绿帽子不绿帽子的事,什么面子尊严都已经无从谈起。
根生在灰色的黎明里看着眼前的手推车,他抬了头往南边的群山里看去,山一座连着一座,高的高低的低,却不曾断开,往天地的夹缝里跑去,成了灰色黎明中,一大片一大片的黑色,山的轮廓那么清晰,像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婴儿,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平滑温和,等待着东边山头的那片太阳,带来照亮群山的白光,让死去的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