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从湖水里拉出一根粗壮的树枝，然后有更多的树枝从水里冒出来，相互交缠，成为更加粗壮结实的一体。九月轻轻踏步，踩在树枝们身上，不消言语或者动作，树枝们便破开水面，缓缓向前移动，把激荡的波纹留在身后。
约莫二十分钟后，海腥气扑面而来。九月的心跳开始加快，这对于她来说，是家的味道。月临市东南面沿海，大小岛屿十数个，可有一座，若你乘坐轮渡或者皮艇，是绝对找不到的。
桃之岛——是月临市所有桃妖的家。
当你远远地看到一片在海面漂浮的粉红色时，那就说明，你有幸找到了它。
九月越是靠近那片粉红色，身体越是变得透亮，连眼瞳都变成晶莹的粉色。不分层次的长短发丝都在梢处开出一朵朵极小的粉花，若不细看，还以为她戴了绣着小花的拖地头纱。九月走下树枝，踏上桃之岛，树枝们乖巧地沉入水里。她弯弯腰，脱下皮鞋，好好地摆放在一处，抬脚向前走。地面柔软无比，仿佛在呼吸，仿佛在通过均匀的呼吸对她说——欢迎回家。
九月抬起头，看远处的山，山上有浅绿和深绿，青翠欲滴。山前山后有高大的树，占了大半的天空。最矮的也有百米高，连枝干都与寻常的树木不同，是浅浅的灰粉色。树的枝桠高高朝向天空，似乎在争先恐后地想要与蓝天击掌。树上挂着粉色的叶片或者花朵，而空气中自由飘浮着无数小小的粉白色花瓣，只要它们愿意，可以永不落地，一直这样飘浮下去。
九月走了一会儿，头顶已经落满粉白色小小花瓣。它们牢牢地抱住九月的发丝，不想平平无奇地滑落。眼前出现一棵桃树。乍看之下与普通的桃树没有两样。可是等九月走近，便能感觉到那桃树缓慢的呼吸。这缓慢，几乎是成年人类睡眠中的两到三倍。桃树的所有木质身体和叶片缓缓上提，木质颜色变成深棕，叶片则变得墨绿上又刷上一层绿——这是它在吸气。当九月环顾一周，把目光所及的十一棵巨树慢慢数过，桃树开始呼气——木质和叶片慢慢下沉，深棕变成浅棕，叶片的绿色被水洗了又洗，褪成青色。
这口气呼出的时间过于久了，九月都快睡着。也许是因为回到家里的安心所致吧。
桃树的枝桠慢慢收缩，到与九月差不多的高度时，幻化成人类的样子——有大而明亮的眼睛，有高而挺的鼻子，有厚而润的嘴唇。她的身体被小小花瓣聚集成的服装包裹，仿佛穿了一件缀满粉色花朵的迷你裙。她的头发短至耳边，也是浅浅的粉色。她对九月露出一个咧开嘴的笑。嘴里没有牙。她不常去人类世界，在模仿时，总是忽略一些细节。
“九月，帮我。”她指了指自己仍在土壤里的脚。
把穿梭于土壤间、承受了重重压力的根系变化成人类用来行走的双脚，不是件容易的事。正是因为这个，一月才不喜欢化形。
九月搀着一月的胳膊，向后一拉。两人都倒在地上。
一月抬起两只仍然带着根须的脚，晃来晃去，哈哈直笑。
九月也跟着笑起来，都忘了起身。
“小五讲，你被抓，特别监狱三年，黑暗，可怕。”一月不爱去人类的世界，没能学会他们的话。
“别担心。我现在好好的。”九月抓住一月的手。
“人类世界，不好。热烫、吵闹。”一月转着眼珠。她也没能学会人类用皱眉表示疑惑或者厌恶。
一月是方圆五百公里、现存于世的最早通灵性的桃妖。她曾经尝试融入人类的世界，可是她甫一踏足，就被烫得缩回脚，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那几年，中华大地都被魃失去控制的神力炙烤着，树木枯燃，水道干涸，不见半点风雨。她头也不回地躲进桃之岛，再也不想出去。
她独自一妖，享受着桃之岛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灵气日渐丰厚，灌于桃之岛其他不能动弹的桃树身上，三百年后，二月也化形。二月和一月不同，心思活络，总想离开桃之岛。有一段时间，她说能听到三月的哭声。
可是三月并不在桃之岛。
一月明白，桃妖化形于桃树，树根之深，是露出地面的两倍有余。它们在地下吸收水分，而水源本就是相通的，能听到其他桃妖的声音也不是偶然。
二月坚信那就是三月。
她最后离开了桃之岛，信誓旦旦地答应一月，会把三月带回来。
可直到四月五月六月七月通通化形，二月也没有消息。
一月从未阻止其他桃妖离开桃之岛，可是也会担心，但因为没有在人类世界生活过，具体要担心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茫然地担心着。
后来，四月五月六月虽然爱去人类世界，但是常常回来，讲故事般告诉一月人类世界的变化，她才慢慢释然。
四月邀请她走出桃之岛。
一月决然地摇头。
“桃之岛，家呀。离开，死我。”她说得颠三倒四，可不妨碍桃妖们的理解。之后没有妖再劝说一月去人类世界了。毕竟她们也很舍不得桃之岛。
九月紧紧抱住一月：“谢谢你，总是在这里。”
一月对九月上下其手，她记得五月讲过，这样是一种安慰。
果然，九月被一月搔到痒处，笑得推开了她。
她们站起来。一月伸出右手，一棵离得最近的巨树将枝桠弯折下来，落到地面，等一月和九月在上面坐稳，再慢慢上升，回到原本的地方。
从这儿能看到右边蔚蓝的海和左边高楼林立的月临市。
九月感到踏实无比。在三年无边黑暗中累积的不安和恐惧在这一刻短暂消失，也许她该像一月一样，心无旁鹜地留在桃之岛，像最原本的自己一样，扎根于泥土，仰望于蓝天。可在月临市，她还有牵挂的人。和一月在一起的喜悦，和花园园在一起的放松，都是独一无二的体验，她不想放弃。还有和唐元在一起时，忽然出现的惊喜和忧伤。四月曾经说过，九月是她们中最像人类的，即使知道过程辛苦、结果不佳，仍然会做出同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