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内藏锦秀小乞儿

叫他“小东阁”的,多是揶揄、取笑之意,并没有几人当真。

王家是望姓高门。

什么是望姓?什么是高门?

天下门第有九品,王家位列一品。

天下一十九望姓,王氏位列第八。

大业有句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俗话:天下一十九,天家列二十!

就这么说吧,即使是位列一十九的尤氏,当今天子若想娶尤氏女,恐怕尤氏也不愿!

就这样的门第,如何愿意将尊贵的“王”姓冠在一个小乞儿头上?

更何况,老相爷还有孙儿、曾孙,都不少。

原本就因为老相爷偏爱一个外人,还是个低贱的小乞儿,王家多有不满,王家各房,上上下下,几乎都觉他碍眼,明里暗里,没少针对他。

十八年来,积下的怨隙真是数也数不清了。

他们宁愿用一种嘲笑、讥讽的口吻,“尊称”他“小东阁”,也绝不愿叫他“王诩”。

老相爷在时,还能护着他。

但不久之前,老相爷因推行新政之事,触动多方利益,被旧党攻讦,当今天子为势所迫,不得不贬谪老相爷,叫停了已经推行十八年的新政。

当年天子征辟,一袭乌衣进京,为的就是革除蔽政,荡平祸乱,还天下百姓朗朗乾坤。

一十八年君臣相得,一十八年呕心沥血,一朝尽丧!

老相爷崖岸卓绝,刚烈贞直,又是耄耋高年,如何受得这般?

当时便心气难平,一口血吐出,金殿染碧!

自此缠绵病榻两月有余,终究是没有挺过去,于半年前撒手尘寰。

而“王诩”,许是因此事打击太大,他昏迷了过去,再醒来,竟觉醒了前世宿慧!

在他觉醒的宿世记忆中,他叫沈仙,却是生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是一个小乞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煌煌盛世。

老实说,他直到现在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觉醒了前世宿慧。

正如宿世记忆中的一句话: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不过现在老相爷已去,沈仙……他更愿意将自己当成刚刚觉醒的“沈仙”,他想有个根。

老相爷不在,“王诩”这个不被人承认的名字,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因为王家族老与各房反对,小乞儿“王诩”并没有能录入王家族谱,无根无凭。

也正因此,老相爷临终之前,对他放心不下,特别将他叫到床前,握着他的手,嘱咐王家人。

在他去后,老相爷的遗荫,自然由如今的王家之主,长房长孙的大老爷继承。

老相爷其余五个死去的儿子,也各有恩荫留下,只因老相爷不答应,至今未袭,如今也都让各房分了。

独独留下五子恩荫,嘱咐王家人让沈仙袭了。

老相爷聪明一世,却在临终之时太过心系于他,犯了糊涂。

别说沈仙没有经过广邀宾客、按礼正名,录入族谱的程序,就算有,对王家来说,在外人眼里,王家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一个乞儿来继承。

如今王家九房中,老相爷最小的一个孙子都是四十多岁,大老爷更是年近六旬,身居高位。

对王家来说,沈仙一个假子,叫他一声“小东阁”,哪怕只是是取笑,也足以折他二十年寿。

让一个小乞儿骑到这些大人物头顶,也是令王家各房不满的祸根之一。

而且听说老相爷五子的恩荫,是从五品的文华殿大学士。

只论品级,对宰相门第,望姓高族的王家来说,还算不上多了不得。

或许也因此,老相爷以为自己的子孙不至于如此薄情寡义、胸怀全无,舍不得区区一个五品闲散官品。

结果不言而喻,王家人并不如他所想。

王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亲朋故旧无数,一个萝卜一个坑。

文华殿大学士虽只从五品,还是为恩荫赏赐专设的虚衔,却是天子近臣,东宫行走,十分清贵。

如何能旁落?

更何况是让给一个乞儿?

于是,在老相爷吊丧之期,他就被人引到了净明宫少宫主沐浴之处。

当他踏进那个小院的那一刻,就立刻被人当场摁住,连所谓的少宫主都没见着,就被栽了个“欲行不轨”的罪名。

数日之后,大老爷便忽然要他入赘净明宫,与净明宫主之女成婚。

因为不承认他是王家人,连孝期都不让他守,月底就要将他送走完婚。

若不是怕人说闲话,老相爷头半年的丧期必须要满,恐怕几个月前他已经“嫁人”,然后死得不明不白了。

苏醒前的沈仙,并不像传闻中那般,是个愚钝不堪的朽木。

苏醒后的沈仙,更不蠢。

原本的他,只是藏拙,因为不曾拥有,才格外珍贵。

所以他宁愿委屈求全。

他们希望自己愚笨,那他就愚笨,他们希望他不争,那他就不争。

所以在有人蒙骗他去小院时,他并非没有一点疑惑,只是出于那份可笑的心思,他还是去了。

事后,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除了不愿让他占了王家恩荫外,老相爷一走,王家恐怕要面临旧党清算,大老爷要找外援。

而净明宫是大业道门之首,在大业立国之初,立下大功,其教义“飞仙度人,净明忠孝”。

一个将“忠孝”写进教义的仙家,哪个君王不喜?

所以净明宫被太祖御笔钦封——“仙家之最正者”,被大业历代君王所倚重。

说一句“与国同休”并不夸张。

传至今日,虽显势微,却仍是庞然大物。

沈仙在之后得知,那净明宫主之女,似乎在修炼什么邪法,需要什么助力,必须要找一人与其成婚。

他虽然不懂修行,但宿世记忆之中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想,这不就是要他去当炉鼎吗?

两下相合,他这个原本不受待见的“假子”,便成了一着妙棋。

王家将他“嫁”到净明宫,既能将他打发了,又引得强援,还得了名声——为一个不相干的乞儿都能舍下身段去求人,不是仁义是什么?

净明宫也得了想要的炉鼎,同样得了王家这个好姻亲。

双赢。

尤其是王家,都赢麻了。

至于沈仙死不死……

一个在待其恩重如山的养父灵期,做出下作之事,声名狼藉、忘恩负义的乞儿,即使死了,难道还会有人说什么?

只有一点,他终究是老相爷养子,还有老相爷临终遗言在。

王家再急,也不能背上个不孝的罪名,老相爷才走,就违背他的遗言。

如此种种,沈仙遭受的算计,也就顺理成章了。

能有这般妙算的,除了那个深得老相爷长子庙算无双之道真传,城府如渊的大老爷外,沈仙想不出第二人来。

他虽抱朴守拙,却内藏锦秀,傲骨不显。

如今苏醒宿慧之后,心中更多了些志气。

这是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巍巍盛世中养出的一种莫名的、不甘人下的志气。

这种没来由的、奇怪的志气,令他平日的敬畏之心日益淡薄,似无所畏惧,敢与天比高。

今日的沈仙,已非昔日委曲求全的小乞儿王诩。

哪怕没有“炉鼎”这一层,他也绝不愿如此屈辱地“嫁”与一个女子。

想到这里,沈仙目中愁容反而敛去,闪过一丝决然之色。

若是没有“联姻”这一层,他要走,王家绝对欢送。

但如今,却不是他想走就能走的了。

面对王家与净明宫这两个庞然大物,他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果真等到月底“出嫁”之期,进了净明宫,更是刀下之俎,再无转寰余地。

绝不能再拖……

沈仙目光重新落到案上,看了刚写一眼的文字,轻叹了一声,又移到手中的玉笔之上。

他的生机,就系于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