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已过,暮鼓声隐隐传来。宣武门古墙在残阳下泛着铜锈般的暗红。
青砖小巷曲径通幽,油灯的微光自雕花木窗中透出照得斑驳的墙砖愈发苍老。
巷道中的青石板被薄薄的雾气覆盖,仿佛笼罩了一层神秘的纱。
林晦推着一辆檀木小推车,车上摆着几口沉重的铜锅和青花瓷罐。
她身着靛青布衫,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乌发挽成简单的髻,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
她的脚步轻而稳,靛青布衫的下摆微微摇曳,手腕上的一串银镯在灯火下映出淡淡的冷光。
她的神情一如往常,平静中带着一丝淡然。
转过几个弯,摊位停在杏花广场的角落。这个位置她已经摆了三年,远不会晾着客人,近不会打扰到其他小贩。
这里是诡异司衙门外少有的热闹地带。远处衙门的朱红大门紧闭,铜制的环扣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
她记得自己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身上只带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本药方笔记。
那时她走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最终选择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安身。
没有人问她从哪里来,要去向何方。这座古老的城市总是包容着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
门檐下的铜铃随夜风微微摆动,发出轻轻的叮当声。
诡异司虽挂着“钦差巡防衙门“的牌匾,但京中百姓都知道这是专司妖邪诡异之事的衙门。
林晦熟练地点燃小炉,碳火烧得正旺,铜锅底部很快开始微微冒泡。
她从檀木箱中依次取出当日准备的食材:新鲜的山药、莲子、枸杞,还有一罐用人参、当归精心熬制的药汤。
将上等的南湖贡米洗净,放入铜锅中慢慢熬煮。不多时,米香四溢。
角落里几只花猫正蜷缩在一起。
她顺便取出一碟鱼干放在地上,猫儿们甩着尾巴靠近,轻轻嗅着。
一只花猫蹭过她的脚踝。这是她常喂的几只猫之一,最爱吃她煮的鱼汤。她从罐子里舀了一小碗,放在猫儿面前。
不远处,一个打更人挑着灯笼走过,木梆敲得铿锵有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灯笼的光从林晦的摊位边掠过,照亮了她的脸颊,也让路过的几只流浪猫抬起了头。
「林姑娘,」卖豆腐的王大娘摆好摊位,笑着打招呼,「今天来得早啊。」
「嗯,」林晦应了一声,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林晦抬头看天,北斗七星隐约可见,但她总觉得今夜的星光有些暗淡。
不多时,几个工匠从远处的巷子中走来。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布衣,肩膀还沾着木屑,鞋底的泥土带着工地的气息。
领头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山羊须老匠人,他拄着一根雕满纹路的木杖,步履沉稳。
“林姑娘,”老匠人笑着招呼,“来碗姜丝粥暖暖身子吧。”他们都是常客,知道林晦的粥能驱寒祛乏。
林晦微微颔首,从铜锅中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粥,盛入青瓷碗中。
她从案板上捏起一撮剁碎的姜丝,均匀撒在粥上,又轻轻放了几片酥脆的红枣片。
“小心烫。”她轻声提醒。
“还是林姑娘的粥最暖心。“老匠人捧着碗,热气氤氲中露出满足的笑容。
旁边一个年轻工匠搭话:“林姑娘煮的粥有股特别的香味,是不是放了什么秘方?”
林晦淡淡一笑:“不过是些普通食材罢了,用心煮便好了。”
另一个工匠拍拍胸膛,笑道:“姑娘用心煮粥,我们就用力干活,这才是天作之合。”
老匠人白了他一眼:“别贫嘴,吃你的粥。”
他们一边喝着粥,一边聊着近日在皇城营造所的见闻:“你们听说了没?皇城里的那个偏殿,好像出了点怪事,几天前有工人说看到殿内的灯自个儿亮了,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
另一个工匠压低声音:“别乱讲,这可是建太庙的工期,折腾出事来,我们这些干苦力的,日子还怎么过?”
听着他们的谈话,林晦垂下眼帘,专注地擦拭着案板。她习惯了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人们总愿意在她的摊位前说说话,倾诉些心事。
或许正是因为她很少开口,反而让人觉得自在。
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人快步走来。他是诡异司的新任文书李铭,平日里经常来林晦的摊位买夜宵。
今晚,他的脸色尤其苍白,双眼布满血丝。
“林姑娘,来碗安神汤吧。”李铭揉着太阳穴,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
林晦从青花瓷罐中舀了一碗汤,汤中菊花漂浮,几枚枸杞点缀其间,散发着安神的药香。
她将碗递给他:“喝了这个,能缓缓神。”
李铭端着碗,皱眉道:“姑娘怎么知道我最近睡不安稳?”
林晦轻声说道:“眼下青黑,眼角发干,你分明是心火过旺,又常常熬夜,自然神思难安。”
李铭苦笑:“昨夜审案到天明,这脑子都要炸了。”
「李大人,」王大娘凑过来搭话,「衙门里又忙了一整天?」
李铭苦笑:「可不是。这几天案子特别多,都睡不好。」
「是啊,」王大娘压低声音,「听说西市那边又出事了?」
林晦竖起耳朵,手上却没停。
她知道,每次诡异司出动,必有非常之事。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连她那些猫儿都变得焦躁不安。
「姑娘,再来一碗养气汤。」李铭举起空碗,声音依旧疲惫。
林晦点点头,从一旁的青瓷罐中舀出冒着热气的汤水。这罐是用当归、人参慢火熬制,专门给那些精神疲乏的人准备的。
「谢谢,」李铭啜了一口,忽然皱眉,「今天的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加了一味川芎,」林晦轻声说,「大人这些日子太操劳,容易头痛。」
李铭愣了愣:「姑娘怎知我最近头痛?」
林晦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
她从不解释这些,就像她从不解释为什么每次有人需要什么,她总能煮出最适合的汤品。
夜色渐深,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各色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孩童的笑闹声,大人的谈笑声,攒成一片热闹。
远处,诡异司的捕快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出衙门。为首的赵峰身形高大,眉头紧锁,正低声和同僚说着什么。
「最近的案子愈发蹊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传到林晦耳中,「不仅西市那边频频失窃,连翰林院也有人出事了。六科给事中都派人来盯着,咱们这压力可不小啊。」
「赵大人,听说这案子牵扯到了什么妖物?」一个年轻捕快问道。
赵峰沉声说:「消息尚不明确,但案发地点都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符文图案,像是邪术遗留下的痕迹。」
林晦听着这些谈话,心中暗暗记下。
她生来五感敏锐,常能察觉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
正思索间,一阵阴风突然袭来。街上的灯笼微微摇晃,发出诡异的声响。脚边的花猫突然炸毛,一跃而起,消失在暗处。
「要变天了,」王大娘叹了口气,「这阴风飕飕的,怪吓人的。」
林晦抬头望天。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整个永宁坊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阴影中。就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街上的人渐渐变少,连那些嬉闹的孩童也都回家了。只剩下诡异司的灯火依旧明亮,在暗处投下摇曳的影子。
林晦收拾好摊位,将剩余的粥分装成几份。
她将一份热粥递给路边蜷缩着的老乞丐:“趁热吃吧,天凉了。”
老乞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姑娘心善,多谢你了。”
远处又是一阵阴风袭来。街角的灯笼剧烈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王大娘和其他小贩都已经收摊走了,只剩下诡异司衙门的灯火依旧明亮。
林晦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而且似乎在微微晃动。
就在这时,衙门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捕快匆匆跑出来,腰间的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又出事了!」一个捕快大声喊道,「西市那边...」
林晦猛地一颤,手中的碗差点掉落。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但还是洒出了些许汤水。
诡异司的捕快们匆匆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
林晦看着手中那些洒落的汤水,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她见过太多大风大浪,却从未有过今晚这般不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最近城里的气氛确实太过压抑,又或许是因为那些捕快脸上罕见的慌乱神色。
月色下,那些水痕似乎在石板缝隙间流动,勾勒出某种难以辨识的纹路。
她没有多想,推着小车走向巷子深处。回到自己的小院,青瓦白墙的院落显得格外静谧。
一株老梅树斜倚在墙角,枝头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
林晦将推车停在屋外,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陈设简单雅致:一张雕花的红木床,床上铺着素色的杭绸被褥;墙角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绣花屏风;窗台上摆着一盏青瓷莲花灯,幽幽的烛光映照出她清冷的侧影。
她取下披风,端起一盏温热的茶,站在窗边看向夜空。
月光洒在庭院中,朦胧的光影映照着她的面容。
她爬上阁楼。透过雕花木窗,可以看到远处皇城的轮廓。
她点上灯,坐在窗边。远处的诡异司衙门灯火通明。那些灯光穿过夜雾,在天际映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皮笔记本,蘸着墨写道:“夜晚,异常星象,皇城工匠提到异象,诡异司提及符文。”
写完后,她吹干墨迹,将册子合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诡异司真正的力量,藏在那些厚重的朱红门扉之后。
据说衙门深处有一座古老的大殿,殿中供奎安着历代除魔卫道的法器,每到子时,都能听见钟磬之声从地底传来。
夜风拂过,隐隐传来一声猫叫。
林晦望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关上窗,转身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壶刚煮好的热茶,茶香袅袅升起。
她为自己倒了一杯,轻啜一口,感受着茉莉花茶的清香在口中蔓延。
正当她准备歇息时,忽然听到院中传来细微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若不是她生来五感敏锐,恐怕都察觉不到。
她眉头微蹙,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
透过门缝,她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潜入院内。
林晦半闭双目,神识探查着四周。月光洒落庭院,每一处角落都映入心底。
她并未轻举妄动,而是耐心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那人似乎对这里很陌生,动作笨拙。看来不是什么高手,倒像是个惯偷。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对方身后,冷冷开口:“何人擅闯私宅?“
那人一惊,转身欲逃。但林晦的身影已挡在他面前。她定睛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约莫十来岁的年纪,满脸污垢,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小鬼,深更半夜潜入他人宅院,意欲何为?”她的声音虽冷,但并无责备之意。
小乞儿支支吾吾地说道:“姑娘恕罪,小的路过此地,闻到香味,实在饥肠辘辘,便……便斗胆进来看看。”
“这可是重罪。若是让禁军抓去,打你个二十大板都是轻的。“
小乞儿扑通一声跪下:“小人知错,只是...只是闻到香味,实在饿得慌。“
林晦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语气稍缓。“起来吧,进来喝碗粥就走。”
小乞儿战战兢兢地跟着她进屋。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把官帽椅,墙上挂着一幅《太上老君炼丹图》。
林晦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去厨房准备食物。
她取出一个青瓷碗,盛了一碗莲子百合粥。这粥是用南湖的贡米煮的,加了些补气安神的药材。
“趁热喝了。“她将碗放在桌上,语气平淡。
小乞儿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墙上的字画。
“你识字?“她突然问道。
小乞丐微微一怔,低声道:“曾...曾读过几年私塾。“
“家中遭了什么灾?“
“去年闹蝗灾,田地绝收...父亲病故,娘亲改嫁,小人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林晦听出他话里有话,但没有追问。今年确实闹过蝗灾,不少人流离失所。
她看了看天色:“夜深了,你若无处可去,外间有张榻,将就一晚。天亮就走。“
小乞儿千恩万谢。林晦没有多言,取了一条旧被给他,自己则回到内室。
她虽给了他容身之处,但仍暗暗戒备,在门上设了一道警示的符咒。
夜深人静,外间传来小乞儿均匀的呼吸声。
林晦坐在案前,翻开一本医书。月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书页泛黄,墨香中掺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霉气。那气味让她想起了山中寺庙的藏经阁,每当雨季时分,总有一股难以祛除的潮湿气息从地板的缝隙间渗出。
这样的夜晚,本该平静温暖,却不知为何,让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起初,她以为是夜风的缘故。秋夜的风本就凉,可今晚的风似乎格外刺骨。
她正要起身关窗,却发现窗棂不知何时已经紧闭。
这不对劲。
她记得方才明明还能看到月光。
案上的医书无声地翻动了一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
林晦眉头微皱,伸手按住书页。同时,她注意到桌上的茶水正在微微震荡,泛起细小的涟漪。
然而,她迟迟没有动作,因为那窥视感并非来自她正前方——而是在她的背后。
“咔嗒。”轻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是骨节的轻响,又像某种生物正缓慢蠕动。
她的后颈发麻,一层冷汗无声地渗出。她缓缓转过头,动作小心而僵硬。
映入眼帘的,是小乞丐。他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瞳孔缩成了一点,脸上布满了惊恐。
他整个人瑟缩在墙角,瘦小的身躯如同一片枯叶,微微发抖。
但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凝聚在她的背后——她看不到的地方。
“你……后……”小乞丐的嘴唇颤抖,似乎想说什么,但声音轻得像风中的呢喃。
林晦的心骤然一沉,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竭力稳住自己的呼吸,紧握手中的符纸,声音低沉却镇定:“你看到了什么?”
小乞丐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眼中的恐惧愈发浓烈。
他指着她背后的方向,嘴唇几乎贴到了牙齿上,终于挤出几个字:“它……在……看你……”
林晦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的身体僵住,耳边的空气开始变得诡异。
那是某种低沉的振动声,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仿佛从她的骨骼中传出,带着难以捉摸的频率,像古老的钟声在幽深的洞穴中回荡。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