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荷叶生时春恨生

《暮秋独游曲江》

诗人/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都说李商隐写这首《暮秋独游曲江》是悼念亡妻的。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李商隐的诗,缠绵悱恻,扑朔迷离,从来都是言语深沉,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惆怅,不知道如何是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谜。

唯一可以参考的背景是暮秋,一个人,游曲江。时间是清楚明白的,地点是清楚明白的,人物也是清楚明白的。但是时空交替了。

千年来曲江有多大的变化,很难厘定,但是我去游过现在的曲江,曲曲折折,蜿蜒流淌,很多石块矗立在江面。绝对不会有长江那般的楚天开阔的观感。

他看见的是秋天荷叶枯萎,心中秋恨最为浓重的时刻。所以他是在倒推,是在忆往昔。秋恨凝结而成之前,那是春恨,是荷叶正在茂盛生长时节。所谓春恨,看似幽怨,实则欢喜,口是心非,用来形容热烈深厚的爱。

一瞬间走神恍惚,回忆从前。良久才回到眼前,一片枯枝败叶,残破不堪,物是人非,人都不在了,除了看着江头任凭一声声江水声冲刷心境,什么都做不了。

从前写小说的时候,我引用过这几句诗。写一对男女的别离和悲哀。此时此刻再看这句子,忽然领悟。

李商隐这一刻的心情,是接受生死的。

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荷叶自然有春生秋枯,他也完全明白人只要开始动情,就必然会有恨。因为一旦拥有,接下来必然是失去。

他也隐约觉得自己此身将不在了。

李商隐在公元858年去世,这诗很多人推算是他在公元857年写的。

“身在情长在”。

我马上想起的是,身不在了呢?情还在吗?

等到他自己也不在人世的时候,这深情,不管是悼念妻子,还是悼念自身,也都彻底不在了。李商隐出身贫寒,夹杂在党争里,也没有超拔的政治成就,一生的不幸太多。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才子,郁郁哀婉。他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狂热野心了。

我们来人世游荡一回,无非是爱我们的人,记得真实的我们。仅此而已。

如此洞彻世事,又如此孤独的李商隐,或许已经有了大限将至的预感,一切尽皆逝去。这真是让读到的人,椎心一般难过。

到了无可言说的境地,剩下的意思,就不必明说了。

那就慢慢听着江水声,直至日暮黄昏彻底天黑,独自归去。

一生一代一双人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诗人/纳兰性德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性德的《画堂春》写道:“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性德这词里的故事,并不复杂,是带着我们重温了最古老的两出爱情悲剧。

李商隐的《嫦娥》写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西晋张华的《博物志》里记录:“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费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

一个是嫦娥奔月,一个是牛郎织女。

这两个故事最令人黯然神伤的是别离。别离是因为理想与人生的背叛,是因为身份与地位的不匹配。

嫦娥忍受不了人间的平凡生活,舍弃了后羿。抛弃了伴侣,得到了不死之身,她却后悔了。

织女动了凡心,来到人间,与清贫的牛郎苦恋,触犯天条,被罚回到天上,不能跟牛郎相见。鹊桥一年一见,相思太苦。

一个是主动选择,一个是被迫分开。但共同的结局都是分离和爱情的哀伤。

文学是有母题的,所有的故事结构和源泉都来自千年前的传统,我们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再想起,一再表达,一再叹息。

后世的我们,读到的时候,忍不住扪心自间:我们来人世间一回,所求为何,什么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唐代的“七绝圣手”王昌龄写到“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然后就笔头一转,“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原来,渴求丈夫飞黄腾达,只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男女都一样,女人也渴望争荣夸耀,只不过在古代,男尊女卑,限制女人发展,于是乎女人竞相晒老公。自己苦守闺中,指望着男人为自己增光添彩。丈夫封侯了,自己就是公侯夫人。

人性有追逐虚名的一面,也有真情流露寂寞感伤的一面。大好春光,她化好了妆,而心爱的人不在身边。

嫦娥也一样,她以为自己得以长生不老,会开心快乐,但当她于广寒宫中冷清秋,无人陪伴,寂寞之际,才深感追悔莫及。

真心水落石出,虚荣自然就被打败了。闺中少妇后悔了。原来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男人陪她一起,看陌头的杨柳青青,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爱情的动人,恰恰在于经历再多的惊心动魄后,在尘世间迷途,被障眼法蒙骗,还是要还原到生活中,体察那些静默细微的真心。

纳兰性德写情之销魂,最终落脚在家常的语句,“相对忘贫”。

两个人在一起,忘掉贫贱夫妻百事哀,也好过各自为生。

我们的一生中,总希望有一个人来分担我们的欢喜和忧愁,悲伤和喜悦,一生一代一双人,即可。

周邦彦的心

《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诗人/周邦彦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有一些文人,词句清丽,把生活本身写成了美学。周邦彦就属于这一类。我挺喜欢他的这首《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他写的,不是大喜大悲,不是国仇家恨,而是风物时光,寻常人都能够体会的诗意。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这是夏天最闲散的时刻,眼前一片好景致。莺莺燕燕生下了雏鸟,新陈代谢,生生不息的生命,幼鸟在风中老去。又是一年,多雨季节,雨水充足,浇肥了梅子。

树木也好,午后的光阴也好,树叶映照的树荫也好。人在江南,衣服容易潮湿,又要费炉炭来烤干。

这细节,我太有共鸣了。我家所在的城市江城,跟南京挺像,温暖潮湿,气候也差不多。

我居住在长江以南,梅雨季节,尤为烦恼,满屋子都湿漉漉的。雨水太多,植物们茂盛得令人惊叹,绿得铺天盖地。

再读下半阕,“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我也是一介文人,文人懂文人。

在别人看来,这时光,这小小的犯愁,其实说明时日都还不赖,过得去了。但是,周邦彦靠着栏杆看过风景,马上意念就转移到了叹息上。

周邦彦叹息的是,客居他乡,异地的屋檐下,燕子年年飘飘荡荡。而他,在这江南之地,心中满是挥之不去的烦闷。

这江南再好,待久了也倦了。酒杯前,宴席上,歌舞看得厌倦。

倦了也没奈何,不如先安排好枕席,喝醉了就睡觉。

其实周邦彦的运气尚好,年轻时候略为潦倒,后来凭借才华,做了官,仕途平稳上升,贵族们喜欢他的词,民间也喜欢他的词。帝王欣赏他的音乐艺术造诣,青楼女子更是以唱他写的词为荣。

在那个皇帝普遍会享受的北宋年代,周邦彦活着的时候,没有机会历经后来的战乱国耻。

也只有周邦彦写得出这样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画面太惊艳,被无数人赞颂过。

刀如秋水,盐比雪更白。以盐粒配新橙,味道更加醇厚丰富。而有着纤指的美人,动手切橙,给心爱的人吃,藏着绵绵的柔情。

橙子再好吃又如何,真正的滋味,是谁为你亲手破新橙。

你喜欢的人,给你倒一杯极为普通的茶,在你饮来,也像是她手上抹了蜂蜜一般。

这关系,不是寻常夫妻,而是冶游情状。少年人处处留香,心有旁骛。女子却盼望情人留下,忍不住找了很多理由。

这其实是双重映照。盐强化了酸甜。锦帐加热好了,香炉烟正在袅袅升起,强化了留宿的精心准备。女子间情人,你要去哪儿留宿?夜半三更和霜浓路滑的挽留,强化了“不如休去”。

这不是刻意讨好,这是情到浓时,一腔炽热,难以自制。

爱情的玄妙,总在缠绵悱恻和欲拒还迎之间。

还有一首《瑞龙吟》,收录在《宋词三百首》里: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先写从前跟佳人的一段情缘,梅花凋谢,桃花开,佳人尚年幼,语笑嫣然。再写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满腹愁绪。

要欣赏这样的词,其实还是要回到词人本身。

这样一个心细如发,词作精妙绝伦的男子,政治上却倾向于王安石,倾向于革新的政党,不苟同于苏东坡那一派的旧党。周邦彦一直做到了文艺方面的大官,却对朝局没什么影响作用。大概正是这份郁闷,成就了他的艺术创作生涯。

属于旧党的苏轼,开一代词风豪迈气象。

而偏向新党的周邦彦,却是婉约派里最正宗的代表。

文人与作品,常常有落差。

词作流传下来,我们读到的时候,穿过漫漫岁月,抵达一份当时当下的心意,周邦彦的心,也不失一份随缘。

这随缘,不是放下,而是默然内化,铭记于心。

纵然黯然,也不会呼天抢地,声嘶力竭。人生总有不足别离本是常态。化为词句,留待以后的人销魂。

请看石上藤萝月

《秋兴八首》

诗人/杜甫

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街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其五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其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国黄鹄,锦缆牙墙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阔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有一天思乡病严重发作,实在无从寄托,我就用谷歌的地图工具,来测量现在江城的家和故乡的距离。感谢科技,数字精确到了小数点后,是172.5公里。其实地理距离根本不远,但心理距离形同天涯。我安慰自己,人会老,故乡会面目全非,时间也不为谁停留,正因为此,我们才有缅怀的余地。某种哀伤却还是挥之不去。

所谓的故乡,并不存在。从你真正离开和告别的那一天起,地理上的故乡就不属于你了。一旦你在异乡落地生根,即便故乡亲友尚在,你再回去就已经是客人了。从乡村到大大小的城镇,其实人群都在流动迁徙。年月再久一点,甚至没什么人记得你了。这种忘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断绝,就像杜甫的那首《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这诗写的是,日落之后,顺着北斗星,望向长安城,听着猿声哀哀高叫,难免泪下,想乘浮槎而返回故乡,已经不可能。

这个时候,杜甫最厉害的功力表现出来了。如此思念,如此悲哀,心情太浓郁,无从呈现的时候,杜甫只写了最微小的一个细节。月光本来照着石头上的藤萝,不知不觉,它已经照到河洲那边的芦荻花了。

因为写诗的人,耿耿不寐,彻夜未眠,一直看着月光下的山水风物,万般惆怅尽在不言中。

成为异乡人,就只能为自己寻找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要问思乡病什么药可治,也只有心药。对我来说,仿佛一件庞大而完全个人化的工程,失去了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一个心理上的“故乡”就诞生了。

有时候独自坐在夜里,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杜甫的诗,也常常会想起自己童年住过的屋子,明月朗照过的树枝,回家必走的那条弯曲小路,以及被拆掉的中学。

旧时邻居说过的话,师友们的短暂交流,从前的一草一木,条路,一栋房子,一道月光,我梳理为记忆,逐个内化进我的心中,随身携带着,不离不弃。

我来问道无馀说

《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

诗人/李翱

其一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其二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李翱写过两首《赠药山高僧惟俨》,其中一首,深得我心——“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

佛教自进入中国,便一点一滴融入中华文化。唐朝尤为尊佛。我游览过一次大名鼎鼎的法门寺,释迦佛指无上贵重,笃信佛教的多位唐朝皇帝,极端重视供奉,专门造了一个地宫存放。

松鹤佛经,都是常见的意象。有趣的是,李翱这个唐朝的太守,把自己的际遇写成了诗,为后人留下了一段禅机故事《宋高僧传》卷一七记载:“(翱)初见俨,执经卷不顾,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褊急,乃倡言曰:‘见面不似闻名。’俨乃呼,翱应唯。曰:‘太守何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何谓道邪?’俨指天指净瓶曰:‘云在青天水在瓶。’翱于时暗室已明,疑冰顿泮。”

这个故事说的是,李翱拜会高僧惟俨,但惟俨手拿着经书,不搭理他。旁边的侍者当然要帮忙介绍说明一下,这不是普通老百姓,是太守来了。李翱是个急性子,干脆讽刺起大和尚:“见面不如闻名。”

惟俨就说:“太守为什么重视耳朵听到的,轻视眼睛所见?”

李翱探访高僧,其实是为了问道,求取解脱烦恼的智慧。

“什么是道?”李翱间。

大和尚指着净瓶回答他:“云在青天水在瓶。”

也就是说,僧人说的话,化入了李翱的诗。

道可道,非常道。直接说出来,就变味了,得自己领悟,自己猜想,自己参详。古代的文人和僧人,非常喜欢结交往来,大有思辨的乐趣。

惟俨乃是禅宗里慧能的一脉,修行强调的是顿悟。

顿悟说来玄妙,其实就是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各自心证,心有灵犀则相通。

惟俨给予李翱的,不是具体的知识,不是某一些道理,而是不二法门。

这世界森罗万象,丰富多彩,千姿百态,各形各色。但令你开窍的,只有一种。

悟,是认知宇宙万物的思维方式。

云在青天,水在瓶子中。

你可以理解为,事物都有其恰当的位置,本来的面目。是云,就安住于天空;是水,就归于瓶中。

你也可以理解为,怀有一颗平常心,云就是云,水就是水,不因为高低区分出什么差别。

你还可以理解为,世事无常变幻,才是人间常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瓶中的水,蒸发以后,飘浮上天,水汽化为云朵。

这天上白云,遇冷而凝结,又化为雨露霜雪,仍归为水。天上云,瓶中水,本来就是一种事物。

你更可以理解为,如果局限于瓶子,那么水必然变质腐臭,而流淌转换形式,则获得更加自由的生命形态,去往青天散漫不羁,得偿所愿。

我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都尽可随意。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我们读诗词,读一切文字,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运用。

每个人读到的时候,或许会共鸣,也会有巨大的不同感受。解释成什么样,是次要的。每个人的每种解释,都只是一家之言。所以,越是因人而异,越好。

怎么解释,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三十岁前,读书很喜欢寻找共同之处,很喜欢获得共鸣。

三十岁后,除了一再重温,感受那种契合的共鸣,更喜欢读到跟我不同看法的论述。

那些别出心裁的理解,独出机杼的感受,给人更多惊喜。

抱以这种心态,我便风吹哪页读哪页,翻到哪一首诗词,就好好地读它。任何权威,任何学说,在我看来,都如同天花乱坠,悉数过眼,随缘随机,赏其缤纷即可。

学会了这种“顿悟”,再来看这一首诗,便打通了文学、美学、禅学,抵达了我们自己的本心。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学者/何瓦琴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联句)

白居易一生给元稹写了太多诗,有一首,其实相当朴素,词句也不惊人,我却格外喜欢。

这首诗就是《别元九后咏所怀》:“零落桐叶雨,萧条槿花风。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闲中。况与故人别,中怀正无惊。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我是被最后一句“坐觉长安空”打动的。

在乎一个人,惦记一个人,情到深处,这个人不在这个城市,你会觉得整个城市都空荡荡的。

清代的何瓦琴有一联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鲁迅后来又亲手写了一遍,赠送给翟秋白。

人与人的感情,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也有知己慰孤独,深不可测。

爱的最高境界是爱人如己,爱一个人像爱自己。

情人恋人,亲人好友,极少数能够抵达这种精神映照,简直完全看运气。

所谓知己,就是那个人跟自己太像了,就像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单独化身为另外一个人。

相知这事情,根本不问年纪,不问男女,不管身份地位只间心意是不是相同的。

今夜扁舟来诀汝

《别鄞女》

诗人/王安石

行年三十已衰翁,

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

死生从此各西东。

我有时候看小说,会看见真真假假的历史故事里,顺带着评价古代的人。看到有人骂王安石的时候,我不禁吃了一惊。

别的诗人,得到的基本上都是好评。比如王安石的政敌苏轼。在幼年的记忆里,苏轼是好的,那苏轼的政敌王安石就是坏的。

然而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好坏分明的。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是小时候语文课上读到的。王安石的诗句被选入了语文书。因为他的“绿”字用得大气,把一个表示颜色的形容词,用成了动词。

可是长大以后,看的诗多了,这种用法俯拾皆是,渐渐就脱敏了。比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生的感动往往也一样,见多了,看多了,就会麻木,没那么敏感。语文书上还有他的《登飞来峰》。

这诗格局仍然很大,境界也高:“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浮云这东西,厉害起来,是可以遮天蔽日的。但是王安石是个挺男人的诗人,写诗很硬气,不怕什么浮云遮住自己眺望的眼睛,因为他身在最高层。

世人对他的评价,往往因为他搞变法,带着贬斥。所谓变法也就是政治变革,我们的老祖宗是不怎么喜欢变化的,最好千秋万载,保持稳定。王安石想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想要一个新鲜活泼的王朝,想了很多办法来革新天下。

他从小就是个才子,名声在外。后来考试顺利,中了进士,学而优则仕,没多久去当官了。当时的皇帝宋神宗很是欣赏他,重用他。王安石的官,当到了位同宰相。总之,这是个有梦想的文人,也是个影响历史的男人,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虽然后来变法失败,被守旧派抵制了很多年。反对王安石的大人物里,有一个更加家喻户晓的人物——司马光,他小时候砸缸救人的事迹流传至今。

活了六十六岁的王安石,郁郁而终。大人物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是传奇。直到我读到了他的《别鄞女》,这个传奇就崩塌了。

这是他三十岁时候写的诗,那时的他像一个简简单单,内心柔软,泪流满面的书生。这诗很直白:“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王安石不像别的诗人,年纪轻轻就一堆孩子了。三十来岁,他才有了女儿王堇。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因为住的地方种了木槿花,就取了这个名字。

然而小小的女儿,出世没多久就因病夭折,埋葬在当地。很快王安石就接到了朝廷的任命,要去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上任。这个悲伤的父亲,连夜去跟女儿诀别。

读到这四句诗的时候,一刹那,我读懂了生离死别。

诗的本质不一定是风雅,还可能是遣怀,是言志,是抒情,只为化解我们心中本来无从消解的悲怆。

谁写中秋算第一——聊《十五夜望月》和《水调歌头·中秋》

《十五夜望月》

诗人/王建

中庭地白树栖鸦,

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水调歌头》

诗人/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间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原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同样写中秋,为什么王建的诗比苏轼的写得好?

在我看来王建的这首诗,是写中秋里面极好的之一。开头第一句说的是“中庭地白树栖鸦”。你可以想象一下:什么是中庭,什么是地白,什么是树栖鸦。中庭,是四周由建筑物围绕而成的空地。既封闭起来,同时留给了视线一个空间空阔明亮,采光之时,兼顾了视野。

一个人如果在中庭看月亮,那就说明这是一个孤独的人,选了一个很适合望月的地方。嗯,这个人看到的,并不只是月亮的皎洁。他看到的是地上在发白。就因为地上的白,更加能够说明天上的月亮是何等皎洁明亮。正因为这种天上的明月地上的发白,他写出了天上地下雪白一片的背景。

在这种雪白当中,却有一棵树,还停着一只乌鸦。树木在夜里,是黑色的。乌鸦自然也是黑色的。于是你看到的是一张黑白摄影照。这个时候你可以将其跟苏轼的那首词来比较。

你会发现,在大才子苏轼的笔下,八月十五中秋夜的世界是彩色的,也是戏剧张力十足的。苏轼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天是青色的,喝酒捏着杯子,还要问一问。

今夕何年,天上还有宫阙,那是什么颜色?人间的宫阙是五彩斑斓、金碧辉煌,天上对应的是嫦娥的广寒宫,雕栏玉砌,银光闪闪。果然接下来苏东坡就明确强调了,是琼楼玉宇。琼玉是晶莹剔透或者雪白的东西。嫦娥抛弃丈夫,独自上天,碧海青天夜夜心,似乎比较孤寒了。紧接着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于是你看到一个由白色、青色、红色组成的彩色环境里,有一个主角,在那里走动,看风景,顺便赏月,感慨人情别离。这样来比较,黑白照和彩照,你会不会有一种艺术摄影跟大众糖水照对比的感觉?现在再回到王建的这首诗,第二句是“冷露无声湿桂花”。我不知道你闻过桂花的香没有。

在秋天,桂花的香气是很浓烈的。那是一种很清冽寒冷的香,也就是冷香。这种冷香,又被冷露给无声无息地打湿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抱以什么样的心态,才能细腻到如此地步?感受着深入骨髓的寒冷,他关心的、注意到的,是桂花的被打湿,是在一个黑白照的环境里面,那种接近人性极致的孤寂。

你再去读苏轼的词,想象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主角在转朱阁,低绮户。你会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有体温的人,因为这个人在动。处于动中的人会让你觉得,充盈着生命力和温度。更有甚者,还跳起舞来了。如此一来,画面显得既非常多,又非常满。这也挺像唱过苏轼这首词的王菲,一说天后,无数天后,出事了,就只有王菲是天后。王天后唱歌的特色就是别闹,安安静静地唱。一动不如一静。你自安静,才是天后中的天后。又唱又跳问这问那话痨似的,那是一般天后。

而王建的诗里面,主角的人物是静态的,是默默地觉察着这一切。这个人不说话,也不走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即便微微动作,即便在走路,也是用很轻的步子,小心翼翼地在狭小空间内缓缓地活动,不然他没法注意到被冷露无声地打湿的桂花。苏东坡的词里面写的是“照无眠”,月亮太大太亮,照得人各种思念没有睡意,已经是很好的境界,很高明的笔法。但是王建不着一字,完全就没有提到无眠,写出来的却是一个睡不着觉,在那儿看月亮的人。

我们继续读下去,“今夜月明人尽望”。在苏东坡的笔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大家都在看月亮,有的人想到的是,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人尽望”三个字,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很多人,在同一个天空下,仰起头的样子苏东坡写的是抽象的,具有概括意义的,带着格物致知的总结。就像是一首流行歌曲,已经唱到了它的高潮部分。这整齐的句子朗朗上口,便于流传,埋头思索还很有道理,非常适合独自一个人唱,当然,也适合大家合唱。所以,这是直接在抒情。

王建却没法直接抒情。因为他的笔法,它的意境,已经写到了不能够出现直接抒情的地步,那么清冷的氛围,人自然而然内敛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也尽在抬头当中。月亮很明亮,大家都在看,仰头就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已经默然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的状态。

苏东坡继续抒情,他感慨“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在祝福。祝福是很好的,但却只是中秋的那一天,看月亮的人,其中一种心态。因为对于王建来说,他写下的“不知秋思落谁家”,是一个疑问。他没有提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他只提到了秋思。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人仰头望月,就会有千百种秋思。有的人只不过是赏个月亮,凑个热闹,然后继续寻欢作乐;有的是孤独的一个人,觉得哀伤凄凉,不关心世界,只关心自己关注当下此刻;也有的人是,从悲哀中,为天下人祝福祈祷,比如苏东坡这一种;还有人是团团圆圆合家美满在一起畅想其乐。

苏东坡跟亲人不在一起,词是写给自己的兄弟的,所以他是希望能够共婵娟的。非常标准的起承转合,千年金曲排行榜坐首席。王建却是心底一句反问“落谁家”,一个“落”字无处可逃。

月亮引发的秋思,是从天上掉下来,落到你头上的。月光是无边无涯的,是覆盖你全身将你包围的。

王建从万千广大中国人的集体望月,又回到了个体,回到了某一个家庭的人。人生能不能长久,那是另外一回事,也许有的人根本不关心长不长久,已经接受了长久是过高的期望,朝朝暮暮是非常状态,别离是常态。重点不是谁都有秋思,是秋思落到谁那儿。王建把这种谁都写过,谁都感受过的心境描述完了,就不去管了。这之后的内容,他留白了。交给读的人去想象、补充、完善。百般况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苏东坡的词一定要用来唱,甚至你读着读着,就忍不住唱起来了。王建的这首诗则适合低声念诵,乃至内心独白只念给自己。不需要喝彩,不需要附和,不需要打分,意会即可。

如果你曾走到了心中最幽微的地方,你会更加倾向于后者。体裁让苏轼可以充分铺陈叙述故事填词,写出这么一阅千古佳作,无数人喜欢。但我觉得王建二十八个字写尽秋思,更好。王建其实写过很多首诗,一般的居多。苏轼的诗词可跟王建这首相比的,只能是更加刻骨铭心的《江城子》,那首黯然销魂的“明月夜,短松冈”。

大诗人的小童心

《琴诗》

诗人/苏轼

若言琴上有琴声,

放在酒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

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有一首《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这诗读起来,仿佛他是在严肃做研究,分外认真。其实,这不过是大诗人的小童心,仿佛游戏笔墨。

作为大政治家,作为能写出多少人心中悲欢离合的大诗人,必然拥有七窍玲珑心,哪会不知道事物的道理!

琴与指头相遇,有了琴声。

恰似男女之相遇,有了爱情。

恰似水与酒精的结合,才有酒。

如果把一首让人会心一笑的诗作,故作高深去解读出什么哲学道理,还当成格物致知的典型,就会特别无趣,如同牛嚼牡丹。

没有人知道苏轼在什么事情的触动下写下了这么一首诗。但我可以推测一下。如果苏轼有个好朋友,很会弹琴,苏轼很欣赏他的音乐,一次约会,酒也喝了,琴也听了,漂亮的侍妾也在旁边含笑不语。

乐观豁达、生性幽默的苏大学士忍不住调侃起来,这琴声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是琴上有琴声,为什么放盒子里不响呢?如果在你的指头上,何不直接听你的手指头?

我简直能够想象到,被开玩笑调侃的人,忍不住瞧着自己的手指头哈哈大笑。

我更加愿意把这事往童心雅趣上去联想。

古人写诗,固然言志,郑重其事。但他们也玩诗,就像我们现在说段子开玩笑一样。苏学士这样的人,玩起文艺来,知情识趣,绝不迂腐呆板。亲朋好友,宴席琴会,家常便饭,写两句逗人一乐,也自乐。

弹指三生断后缘

《悼朝云》

诗人/苏轼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个女子,十多岁就嫁了人。苏轼十九岁,年方十六岁的她,从此陪着苏轼,和他一起谱写那些美丽到无可再现的生活。她和他举案齐眉,她红颜正好,谁知很快就红颜薄命了。

苏东坡对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何看,谁也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他终身没有再娶妻,只留了一个侍妾,那是另外一个奇异而美丽的女子朝云。

王弗去世后十年,苏轼“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轼说了:“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他老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分挂念妻子,不过他还是记得那个誓言,偿前债与断后缘:他终是让朝云一生都没有拥有正式妻子的身份。生离死别固然悲伤,但最为悲伤的,还是活着的人对永远离开之人的怀念。王弗读书,王弗与他相互和唱。

多年后,苏轼这个文学大师终于也回到他身边去了,十年而已,生离死别已经茫茫。

乙卯正月二十夜,苏轼从睡梦中醒过来,一低头,一首怀念的绝唱诞生,而后世的人再也走不出他的感伤。还是让我们重温一下《江城子》吧:“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第一次读这首词,我十四岁,少年无知,头发如飞蓬,站在楼道的尽头看夕阳西下。我听到有人在一边大声朗诵它,恍如无人一样。时间的寒流和严酷刷过我的额头,如同我早已经忘记故人的模样与名字。

等到年长,到了“壮年听雨客舟中”的年纪,就完全明白了那种感受。人的心志,在夜间最为柔弱真切。午夜梦回,所有的理性和豁达乐观,都不过是伪装和自勉。这首词的魅力,在于真切,真切到思念谁这件事,连苏轼这样的大文豪都无法自控。

所以这词不能朗诵,不能高歌,只能轻吟低唱。谁人会入梦,谁人被想起,谁就成为那个被书写的人。情难自禁,这恰恰是最真心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