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浪走进旅舍大堂,外面天已经黑了。
一对男女在前台退房,“谢谢你给我们的北房换成南房。”
“哦,昨天不是我,很高兴您住店愉快。”程宽的父母从乡下赶过来,纪小曼陪去老人了,前台是换班的服务员。
看样子是一对新婚夫妇,妻子很开心,“昨天来的时候小美女说有海景房空着也是空着,给我们免费换房。景色真的是太美了,你们太贴心了,回去我一定给她写一大段好评!”
可惜纪小曼已经请了长假。鞠浪心里嘟囔着穿过大堂来到后院,韩荷迎上来,“你可来了,这一天去哪了?吃晚饭了吗?”
鞠浪焦虑烦躁,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眉头拧成疙瘩,“审他。”
韩荷拿起对讲机,“东哥,做一份晚餐送我屋里。”
团团趴在风铃小屋门前睡觉,不再朝他吠叫。
一进屋,韩荷便问,“丁大桅交代了?”
鞠浪瘫坐在椅子上,“没有。他不说话。”
“他不承认也没用,都是他干的。这次他可放不出来了。”韩荷的小屋依山靠水夜里湿寒,说话间她燃起炭炉摆好茶具。
“放了。”
“放了?怎么给放了,他可是杀人犯!”
韩慈远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坐在地毯上摆弄一堆乐高积木,拼出一个臃肿歪斜的直升机。
“没有证据,没有证人。找到了击中程宽后脑的石头,上面没提取出指纹,旅行箱上有几只指纹,大半都是是程宽的。”
“那不就是证据?他手上指纹都烧没了!”
鞠浪疲惫地苦笑。徐耀东没来,餐厅服务员送来了晚餐,一个凉馒头,一碟咸鱼。
“不吃这个。”韩荷夺过他手里的馒头用筷子串起来在炭炉上烤,“我给你煮方便面,这炉子煮面可好吃了。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几只血脚印。”鞠浪和韩荷的鞋底都粘上了血渍,在现场踩出了一些血脚印,除他们俩外,在程宽倒下的地方和行李箱之间,还有另一个人留下的脚印,右脚。此人右脚踩到了血泊,留下两枚清晰的脚印,后面几只就渐渐模糊不可见了。“奇怪,这人右脚留下的脚印清晰平稳,不是一个右腿残疾的人。”
“这一定是丁大桅的诡计。”韩荷用筷子挑动锅里的面,水汽蒸腾。“他故意用右脚粘上程宽的血,再用力踩出鞋印。”
“有这种可能,不过……”鞠浪陷在椅子里沉思,“我们到鬼子墟的时候,从程宽的出血状况来看,他是刚刚遭到袭击。有可能是你的喊声惊动了凶手,他在我们抵达之前匆匆逃走,当时情势紧张,丁大桅他能想到去伪造脚印?”
“怎么不能?丁大桅他早有准备。”
“如果凶手是丁大桅的话,绑架远远可能是有预谋的。可是,程宽和他一起都到了鬼子墟,这说明他一路都没有发现程宽在跟踪,这是他计划之外的突发状况。”
“不是他能是谁?”韩荷在面里卧上一个鸡蛋,“他上山,程宽跟着他,发现了远远,他杀了程宽,一定是这样。”
“警察办案讲证据,不能靠推断,更何况,这推断有一个怎么也无法解释的漏洞。”鞠浪搓着胡子。“远远不可能自己爬上鬼子墟,而且还要过河,他带着孩子上山,把孩子留下,再下山回城中村。我们俩上山用了两个小时,从鬼子墟下山去城中村的路我试过了,也要两个多小时。远远7点10分出去的,而我们三个7点45分到城中村,那时他人在家里,就算是登山运动员也不可能跑这么快。”
“这又是个奇事。他怎么做到的?一点马脚都没露出来?”韩荷把热腾腾的面端过来。
“我们搜了他那个房子,有一双鞋底上沾着山里的泥土。”面香使鞠浪的肠胃苏醒过来,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
“那不就结了?”韩荷挑了一筷子面条在白瓷碗里凉着。“烫,等会吃。”
“那证明不了他绑了孩子,杀了人。”鞠浪含着面呜呜噜噜说不清话。“鞋上没有血迹,法律没禁止他爬山。”
“他是找了个同谋?程宽跟踪丁大桅到山顶发现了孩子,他们搏斗时,他的同伙从身后偷袭了程宽。”韩荷给他烤得焦香的馒头。
“程宽身上和现场都没留下搏斗痕迹,况且,孩子被绑,丁大桅一定是第一嫌疑人。什么人会蠢到跟他一起作案?还杀人?我跟了他这么长时间,从没见他和谁说过话,他连手机都没有,买东西都是去超市。”韩荷在面里放了紫菜和虾干,鞠浪狼吞虎咽。“就算他有个没脑子的同党,那杀了程宽后,他们不把孩子带走,冒着杀人的风险,还把远远留在原地。然后他回家等着警察去抓他。这不可能,说不通。”
“说不说得通也一定是他!”女人放弃了冗长无趣的推理。“你一天不抓他,我们就危险一天。”
夜色沉沉,虫鸣断断续续,远远把他的直升机托在手上突突突地飞着。
“我知道,他跑不了,我们24小时监视着他。”
“程宽不就是监视他的时候死的吗?”
“相信我,我会查清楚的。”鞠浪吃光面和馒头,韩荷也煮好了一壶白茶,他喝口茶漱漱口,起身准备回去。
“老头儿,别走,远远要你哄他睡觉。”
这是鞠浪第一次进韩慈远的房间,大书架上摆满书和各式各样的飞机模型,写字台上相框里的少年烫着当年时髦的发型,韩荷搂着他,俩人笑得没心没肺。鞠浪认识这个少年,何阿姨给他看过照片,这原来是韩江的房间。
鞠浪翻了一会书架上的航天杂志,孩子睡着了,他关灯,轻轻摘下远远头上那顶睡觉都要戴着的帽子放在枕边,走出房间。韩荷已经收好碗筷,冲了凉,穿着件淡紫色的丝绸浴袍在吹头发。
“我先回去了。”夜凉如水,鞠浪不敢抬头,只看着她雪白颈项上串着玉佛的红线。
“老头儿,我睡不着,你等会再走,我怕。”
鞠浪鼻腔喷出一口浊气,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小荷,昨天吃饭没吃完,我要说的事,也没说完。”
韩荷高兴了,“说吧,今天有的是时间,你怎么说都行,我爱听!”
鞠浪抿着嘴,不能不说了,到时候了。“我在BJ的时候,有个地产商投资失败,和老婆一起在他没建好的烂尾楼上跳楼了。当时已经结案,可是那个妻子的父亲找到我,老人姓金,说他女儿和女婿前一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在讨论换什么车,他们不可能自杀。我看了卷宗,也觉得蹊跷,那个工地早就停工,只留了个外地打工的看守,当时现场有两个人,他和张锐强的司机,那个自杀的商人叫张锐强。”
“你让我先猜猜。凶手是那个司机,图财。”韩荷捏一只玉梳慢慢梳理湿发。“身边这些不起眼的熟人最可怕。”
“司机说他当天载夫妻俩去那个烂尾楼,没什么异常,老板平时就不爱说话,老板娘还责怪他开车太慢。我觉得他没说谎。”这个案子压在鞠浪心里太久,里面千头万绪,他决定还是长话短说。“我反复看卷宗和现场,我想到了那看守的作案手法,可是没有证据。找他,人已经不在BJ,我沉迷在这宗疑案里无法自拔。”
这算是图穷匕见吧,鞠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时候何阿姨找到我,想我帮她找儿子。她一直在BJ找她失踪的儿子,她说她儿子一定在BJ,在航空大学附近,警局没人理她,她遇到老金,老金就带着她来找我。”
“你是说……”
“是的,她的儿子,叫韩江。”
屋子里静下来,只听见园中泉水轻吟一曲阴郁的歌谣。
“老头儿!你?”韩荷放下梳子,“你来这是为了他?”
“是,也不是。怪我一直瞒你,到现在……”
“可我母亲已经……”
“我知道,当时我跟何阿姨说没时间,但她给我十万块钱,说让我先找着,找多长时间都行,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把人找到,他不能一辈子当逃犯,在监狱待几年就能出来全家团聚。我当时走火入魔,急着找到那个外地看守,局里不批准,家里钱都是老婆管着。我就收了何阿姨的钱,去HLJ那人的老家,我想等我先查清这个案子,再帮她找儿子。”为掩饰心中的忐忑,鞠浪低头在炭火上点烟。
“当年是我执意要生下远远,母亲怎么劝也不行。后来我赌气说,我哥要是能回来,我就打掉这个孩子。母亲收到过哥哥从BJ寄来报平安的明信片,母亲知道他人在BJ,他一直梦想着去航空大学读书。她就动身去找我哥……”韩荷轻叹一声,这故事的结局她和鞠浪都已了然。“还是先讲完你的故事吧。”
“我终于找到了他,暗中调查发现他的巨额存款。我逮住他,他说他其实是张锐强的儿子,我怎么肯信,把他带回BJ做了鉴定,他说的是真的。张锐强告知他是自己的私生子,所有现金都留给他,那天他先把老婆推下楼然后自己也跳楼了。”他吐出丝丝缕缕的烟雾,“等到我回到BJ的时候,何阿姨已经……”
鞠浪说不下去了,一只飞蛾崩崩崩地撞击着吊灯。
“她回来跟我们生活过一段时间,又去了BJ,她说会有好消息,我要陪她一起,她执意不肯,让我照顾好孩子看好旅舍,我们一家一定能团聚。她那时肝癌晚期,没跟任何人说。她最后也没有见到哥哥,在BJ的医院一个人走了……”韩荷停下来仰头看那飞蛾,鞠浪心头有只碌碡滚来碾去,他想起老袁头醉时说过,那尊镶嵌宝石的汉白玉像是韩荷为了纪念去世的母亲,重金请人雕塑的。
“我疯魔了两年,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没有证据仅凭推断去追查抓捕一个无罪的人。老婆跟我离婚,局里也容不下我,反正在BJ也待不下去了,我想去哪都一样,就申请调来这里,既是混日子,也想搜集线索,找找韩江。”
“那你跟我在一起?”韩荷拭去泪水,轻声问。
“我原本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可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到现在,已经没法说清楚了……那笔钱,我会还,我正在存。”
韩荷不语,夏夜的风从纱窗外送来茉莉花的幽香,木炭红亮着发出细碎的哔啵声。
“你要我滚出去我能理解,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远远,和你……”鞠浪掐灭烟蒂,向门外走去。“等办完这件案子,就算天涯海角,我也帮你找到他。”
女人从后面抱住他,鞠浪僵直的脊背感受到女人身体的柔软。
“老头儿,别走……”
月上中天,旅舍灯火熄灭,疯玩一天的游客们沉浸在甜美梦乡中,下面小屋里的聚散离合,黑暗群山间的生死情仇,他们无知无觉,这里不过是漫长人生旅途中短暂的一站。万籁俱寂,只有女神雕像始终睁开的绿宝石眼睛,闪着幽幽的光。
夏天接近尾声,海滩上游人享受着最后的欢乐时光。海浪懒洋洋地推拉着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泳圈气船,远处摩托艇拖拽着香蕉船蹦跳飞窜,洒下阵阵尖叫。
丁大桅弓着腰在帐篷、阳伞和躺椅间穿行,他就这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在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天又一天。这个阳光下的幽灵,一切欢愉享乐都与他无关,都被隔离在那件黑色雨衣之外,他的两眼只能看到地上的瓶子和烟头。
海滩东头有几个孩子提着水桶在石缝里捉小螃蟹,退潮时这里的礁石连成一片,游泳的人不往这边来,是个钓鱼的好地方。丁大桅看见几个易拉罐,丢在一个戴大草帽的钓鱼人身后,他一瘸一拐走过去,坐在折叠椅上的钓鱼人穿件老头衫正仰头喝光啤酒,把易拉罐往后面一抛,抄起鱼竿开始收线。
礁石堆上遍布海苔,湿滑坑洼,不小心跌倒很容易被嶙峋石块和锋利的牡蛎壳划伤,丁大桅走得更慢了,小心翼翼地去捡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空罐子。就在他左脚迈前正要弯下腰的时候,那个戴草帽的人突然提着鱼竿站起来要抛竿。
“哎呀!小心!”孩子们的惊呼。叼着烟的钓鱼人被大草帽遮住耳朵浑似不闻,丁大桅抬起头,看见他猛地将鱼竿向后一甩,阳光下鱼线闪动着点点银光带着铅坠和鱼钩像一条鞭子凌空抽来,他本能地想往前窜出一步躲开这飞来横祸,可惜他的右腿力不从心,一个趔趄扑倒,手里的编织袋飞出去,易拉罐哗啦哗啦滚落在礁石间。
铅坠子在他的头顶上晃悠,没甩出去,钓鱼人回过头,看了看摔在礁石上的丁大桅,收起鱼竿和折叠椅走了,没留下一句道歉。
好在戴着手套,不过两手都在渗血,手套被海水浸湿,刺激着伤口。孩子们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这个怪人,丁大桅爬起来,他的雨衣也被划开几个口子,他一声不吭,也不去看走远的钓鱼人,默默拾起口袋,低头一个一个拾捡散落四处的易拉罐,他瘸得更厉害了。
鞠浪把草帽鱼竿凳子统统扔进后备箱。
“丁大桅是真的瘸。”鞠浪心想,“他认出自己了吧?无所谓。”
这些天他晒得黑黢黢,穿着裤衩大背心扮演一个钓鱼的老头毫不违和。不过今天顶着大太阳演的这一出,毫无收获。
他坐在警车里正往身上套警服,徐耀东在外面敲窗,“鞠警官,我要反应个情况。”
“什么情况?”鞠浪边打开车门边蹬上裤子,“你说。”
“周六那天晚上,是我去见孩子的时间。”徐耀东两手各捏一支冰棍。
“周六晚上?”鞠浪下了车,“哪个周六?”
“就是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难得地没对鞠浪摆臭脸。
“嗯,你慢慢说。”鞠浪并不讨厌这个手艺不错的厨师,他们都是离了婚的中年丧狗。
“那天我要去看儿子,早走了一会儿,等我到了市区,小陶打来电话,说孩子被拐了。”他是要去前妻家里。
“这天也太热了!”徐耀东把冰棍递给鞠浪,“鞠警官你也解解暑。他们都上山去找孩子了,我当时想,我回去帮找孩子也来不及,而且这个绑架犯既然带着远远进山,就很可能从市区这边下山。”
他想的没错,从天涯旅舍进入莲花山后有两条路:一条往东,与景观栈道相通,出口在转山公路连接滨海路的路口;另一条往北,穿过莲花山北麓的墓园,抵达市区。这两条路都要经过鬼子墟,第二条往市区走的路比第一条路距离近得多,而且进了市区就方便藏匿了,鞠浪突然想起了那只旅行箱。
“那我就不如直接从市区这边上山,也许能截住他,我把车停在墓园,一路爬山去鬼子墟。”
“哦?”鞠浪本来漫不经心舔着冰棍,还在盯着远处衣衫褴褛的丁大桅,听到这里他来了兴趣。“你认识那里?去过?”
“没去过,谁闲的没事去那个鬼地方?反正墓园里就有路能上山,我就顺着道往上爬呗!”
鞠浪瞟他一眼,“嗯,你接着说。”
“我就看见丁大桅和程宽两人扭打,程宽把丁大桅摔倒在地上,他朝远远跑过去,丁大桅爬起来捡起一块大石头,从后面砸程宽……”
他停下来等着推着冰棍车叫卖的老头走过去,“然后,他就跑了。”
“冰棍!绿豆冰棍!小豆冰棍……”
冰棍吃完了,鞠浪含着木棍发呆,“你亲眼所见?”
“是,我能作证。”
“你怎么早不说?”
“我害怕,我当时腿软,瘫坐在树底下,直到你和老板娘带着远远走了,好半天才站起来。”徐耀东低头去掸白衬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怕老板娘看不起我,一直忍着没说这事。我以为丁大桅很快就会被抓,也用不着我多此一举,可谁成想,你到现在也没抓他,这真是……”
“嗯,我明白了,这下咱们就有人证了,你跟我回所里一趟。”鞠浪打开车门。
“你不去抓他?”
“抓,当然抓,你得先做个笔录。”鞠浪丢掉还带着甜味的木棍,“有了这个证据,他跑不了。上车吧!”
警车转过滨海路进转山公路,向市区驶去。“你说在鬼子墟看见他俩打斗?”
“是。”徐耀东拿起鞠浪放在车上的一本《读者》。
“可是。”鞠浪皱眉道,“程宽身上和现场并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丁大桅那个小个头怎么打得过程宽,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
“这么说,你看见孩子了?”
“当然。”
“远远在干嘛?”
“那孩子能干嘛?就在那傻乎乎地站着看呗!”徐耀东松弛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漫不经心地翻动杂志。
“你知道吗?徐师傅,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程宽怎么能被人背后偷袭?我设想过你说的那种情况,程宽先把丁大桅打倒,再救孩子,然后丁大桅从后面袭击了他。”
“对,错不了,就是这样!”
“可是……”
“可是什么?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藏着什么心眼?老爷们能不能干脆点?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痛快抓起来毙了就完了呗!”徐耀东控制不住怒气。“程宽死了这么久,他的父母,小纪和老板娘,还有我,都在等一个公道呢!唉!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鞠浪依旧是毫不在意,“我们在山上找到一条绳子,离现场很近,在鬼子墟通向城中村的山路上。”
“什么绳子?跟绳子有什么关系?这案子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你不赶紧去抓人,天天躲在车里看杂志。”徐耀东不屑地丢下手里的《读者》,“这个警察让你当的,还真是逍遥!”
鞠浪不急,“其实孩子一开始被绑着,我和韩荷赶到的时候,有人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啊?”
“如果现场是像你说的那样,那程宽先打倒丁大桅,再去给孩子松绑,丁大桅从背后偷袭他。”鞠浪叼支烟在嘴上,“徐师傅,你也知道,程宽是个退伍军人,他打倒丁大桅,然后好整以暇地去解绳子,他就不知道自己很容易被偷袭吗?这不是电视剧里的弱智情节吗?你认识的程宽会这么蠢吗?”
这三联问问懵了徐耀东,他吭吭哧哧,“那,那就是……”
“就是你看见第四个人了?他袭击了程宽?”
“那,那倒没有。”徐耀东不敢再嘴硬。
“我还设想了一种情况,程宽重击了丁大桅,他觉得丁大桅起不来了,可是他偏偏又爬起来了,那么丁大桅的身上就应该有淤青或者伤口。但是我们当天晚上就检查过丁大桅,他身上连一点擦伤都没有。”鞠浪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在摸索,徐耀东赶紧拿起打火机给他点火。
“既然你当时在现场,能你帮我解开这些谜题吗?”鞠浪不去看他,徐徐吐出烟雾。
“这个……”
“照你的说法,程宽轻轻推倒丁大桅,然后去解绳子?他是笨到家了还是紧张害怕做了蠢事?就像你一样?”
“来一根吧。”徐耀东木楞楞接不上来了,鞠浪也不相逼,递给他烟盒。“老徐,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你可要替我保密。那天晚上,韩荷没看见绳子,我也一直也没告诉她绳子的事。你们大概以为远远就那么站着等着人来救他吧,反正那孩子总是呆呆的。”
鞠浪停好车,“徐师傅,我们进去吧,这案子破了,你也算立了大功。”
“我……”徐耀东呆看着派出所大门,失魂落魄地把烟送到嘴边,却发现没点着。
“老徐,我很想抓丁大桅,我也很想替程宽报仇,可是我如果采信虚假的证据,三下五除二把他抓起来,大家是痛快了,可是证据站不住脚,反而会让他脱罪。”
“鞠警官,我……”
“不下车吗?”
“鞠警官。是我昏了头……”
是你昏了头吗?鞠浪从他手里拿过火机给他点上烟,“是韩荷叫你来找我?”
徐耀东沉默了。
“你不会平白无故冒这个险吧?”鞠浪顿了顿,“为了钱?”
“不是,也不光是为了钱。”徐耀东叹了口气,“小纪也求我,程宽他死不瞑目啊!”
还有纪小曼,这两个女人想什么呢?“韩荷给你多少?作伪证要坐牢的,你拿着钱进监狱里花吗?”
“我想给儿子攒点钱。她们说就这么说没问题,说你也想抓丁大桅,就是苦于没有证据。”
鞠浪知道,徐耀东的儿子归他前妻抚养。“老徐啊,你想让儿子有个罪犯父亲?”
“我……”徐耀东指间的烟抖抖嗦嗦,烟灰掉在身上。
鞠浪捏过那颗烟头随手丢出窗外,“老徐,绳子的事你替我保密,我也会替你保密,这次的事就当我们没见过,没谈过,好吗?”
“好!好!鞠警官……”
“叫我老鞠。”鞠浪启动车子掉头回海滩,“你相信我,会把凶手绳之以法的。”
“鞠警官,老鞠,您不用送我。”
“我不是送你,我是回去看着丁大桅。你呀,回去好好炒你的菜,查案的事交给我,不要再瞎编故事添乱了。”
“是,是。”
车要驶出转山公路,徐耀东又想起个事,“老板娘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
“照实说呗,她们俩把我当傻子吗?你们三个我看可以去给这杂志编故事投稿了。”车子停在滨海路上,离天涯旅舍还有一段距离,“你自己走回去,清醒清醒。”
徐耀东讷讷无言以对,下车走了。鞠浪坐在警车里拿起前面的纸飞机,这只折法繁复精巧的纸飞机,鞠浪轻轻把它抛出窗外,看着它在空中盘旋久久不落,陷入了沉思。
纪小曼将程宽的骨灰撒进大海的时候,没哭出来的只有鞠浪和老袁头。
“我说警察呀,你到底还抓不抓坏人了?”啜泣声中问话的是老袁头,他今天难得没喝酒。
“老袁。”鞠浪想起个事,他小声问道,“那天晚上远远跑出去,你不在小院里吗?”
“那天晚上……停电不是嘛!小纪让我去找蜡烛。”这个寡言的老人打破了丧礼的肃穆,“我说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把那个王八蛋抓起来毙了就完了!”
老袁头拧开一瓶老酒倒进大海,随着程宽的父母跪倒在鞠浪面前,大家开始群起而攻,什么“告慰在天之灵”“伸张正义”,还有难听的“拖到不了了之”“无情无义”……小陶的乡下口音最大最刺耳;老袁头口齿也利索了不少,他把剩下的酒都自己喝了;纪小曼还算平静,神色冷峻,韩荷搂着她的肩,咬住嘴唇盯着鞠浪表达不满。一群海鸥在头顶盘旋聒噪,动荡不定的甲板上鞠浪开始晕船,徐耀东在帮他解围,劝住情绪激动的大伙,鞠浪汗出如浆,终于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又黄又苦的胆汁。
程宽的父母回乡下去了,送别两个老人返回酒店时,纪小曼说她要辞职离开这个城市,已经买好了当晚的火车票。她既是酒店的员工,也是韩荷的闺蜜,韩荷挽留不住,问她要去哪也不说。
纪小曼坚决拒绝送站,回酒店收拾好东西,与韩荷在风铃小屋里话别。鞠浪坐在园子里发呆,天气闷热,蝉鸣四面八方包围着他,脑子木木的,像搅拌着即将凝固的混凝土,不管怎么使劲,也最终陷入停滞。只有老袁头晒在篱笆上鱼干的腥气刺激着他的嗅觉,他看到篱笆门旁边有个塑料凳子,这些天里兵荒马乱,这凳子翻倒在这没人管。
身后传来韩荷的声音,“老头儿。”
鞠浪茫然地看了看韩荷和纪小曼,没有说话。
“浪哥,一定要告诉我,等到你……”纪小曼眼圈红了,摘下眼镜,哽咽着说不出来。
韩荷接过纪小曼的话,伸手去拧鞠浪的胳膊,“我们要你一句话,到底是抓不抓丁大桅了?”
鞠浪吃痛,嗫嚅着,“抓,证据……”
“那你不去抓那个畜生,干坐在这干什么啊?都这么多天了,曼姐都要走了!”她的发丝粘在额头上,圆睁眼睛瞪着他。“怎么能让程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鞠浪浑浑噩噩不知怎么答她,他站起来朝篱笆走去,那是一只没有靠背的简易凳子,倒在草丛里不易察觉。鞠浪把它拎起来,看见凳子背面用红漆写着“天涯—13”,他想问问,可是韩荷气乎乎地喊老袁头,“员工休息室的凳子怎么跑这来了,快收走!”
老袁头从他手里接过凳子进楼里去了,纪小曼也要走,韩荷拽着好友的手舍不得松开跟着一起出去了。鞠浪看着女人的背影,伸手在兜里掏摸,摸出一个空了的烟盒。没人理他,阳光毒辣刺眼,在篱笆上留下孤零零的影子。
太阳落山依然余威不减,夜里还是没有一丝风,城中村的灯光终于一盏盏熄灭,被酷暑折磨的人们在蟋蟀的聒噪声中翻来覆去。
鞠浪蹲在草窠里像一只老猫,看着丁大桅的小屋里一灯如豆。
他和同事轮班盯了丁大桅两周,没有任何发现,所里已撤离对丁大桅的监视,监控用的黑色本田车也去出别的任务了。
这样也好,车停在这里的每个夜晚,他都有一种错觉,不知是他在监视丁大桅,还是丁大桅在监视着他。烟瘾难耐,背心粘腻腻贴在背上,他强忍着,不想弄出任何光亮和声响。
是的,丁大桅不可能有什么同伙,除了垃圾回收站的人,他不跟任何人接触,看来就算一直盯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线索。鞠浪边挥手驱赶蚊子边想着心事,土路上走来一个人。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这人影轻盈的脚步声鞠浪听得出来。
韩荷穿着黑色绸缎的衬衣长裤款款而来,一路张望,鞠浪从草里站起来,她刚要开口,看到鞠浪噤声的手势,也就不做声,递过一瓶可乐。鞠浪接过来,冰的,他摆手要她回去,韩荷不肯,也蹲了下来,在鞠浪胸口贴了一张防蚊贴,捏着把团扇给他扇风,“生气了?”
“生什么气?”鞠浪无奈,悄声道,“你来干嘛,远远那?”
“睡了,今晚徐耀东值班,他把远远抱到酒店客房里睡去了,我让他看着远远,没事。”两人说着悄悄话。
“回去吧,我一会也撤了。”
这次换韩荷堵他的嘴,“你听。”
土路上传来自行车链条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在这时,丁大桅屋里的灯也熄了,夜色越发深沉,那辆自行车竟停在了两人跟前。骑车人没发现鞠浪和韩荷,无声无息下了车。两人屏住呼吸,看着那人蹑手蹑脚走到丁大桅小屋的破门前,驻足倾听了片刻,轻轻去推门。
那扇门没有锁,从上次程宽撞坏了插销,丁大桅一直没修过,他那个屋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他真的有同伙?鞠浪心脏狂跳,站起来想要跟过去,突然觉得这辆自行车有些眼熟,他走到近前,没错,白色的,这是纪小曼平时骑着上班的自行车,他心念电转,不对!
静夜里门轴吱呀的声音让人心悸,那人推开门,她大概也没想到这么容易,拔出刀踏进了黑暗笼罩的屋子。
鞠浪大喊,“纪小曼!”扔下可乐向小屋跑去。
他和韩荷冲进屋,灯亮了,丁大桅坐在床上冷冷看着纪小曼,他穿一件领口磨烂了的白衬衣,恐怖的头脸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头顶上残留几绺花白长发,因为总戴着帽子的原因,盘曲纠结在一起,因烧伤裸露出来的牙齿发出可怕的嘶磨声。
纪小曼回头看见鞠浪和韩荷,右手里反握着一把尖头切菜刀。不知是他们的突然出现还是丁大桅瘆人的面孔抽空了她的勇气,纪小曼止不住地颤抖。
韩荷腿一软坐倒在地,撞倒墙边摞着的书,稀里哗啦散了一地,带起一阵灰尘和旧书特有的朽烂酸味。
片刻令人窒息的宁静,只听到韩荷剧烈的喘息声。
“小纪,把刀给我。”
“你别管,我要他偿命!”
丁大桅一声不吭戴上他的黑框眼镜,从床上坐起,手里抓着毯子,暴突的眼球死死盯着纪小曼。
“信我,把刀放下,我会抓他的,我会让他偿命。”
“你抓不了他!”纪小曼咬咬牙向前扑去,而丁大桅的毛毯也掀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遮住她的视线。
纪小曼拨开毛毯的左臂被鞠浪拉住,她挣脱不得,将右手里的刀奋力甩向丁大桅。
锋刃在皮肉纠结的黑红色脸颊上留下一道口子,鞠浪从背后抱住纪小曼,厉声对丁大桅道,“你不要动!”
丁大桅没有动,他木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血流进嘴里,顺着凹凸斑驳的表皮蜿蜒而下,染红了衬衣。
鞠浪控制住呼吸,在纪小曼耳边说,“信我,放下刀,你这样报不了仇,只会害了自己,信我!”
韩荷拨通了手机,“城中村,这里有刀!”
鞠浪想要阻止她已经晚了,韩荷话音急切,“快点,这里危险!”
鞠浪半推半抱把纪小曼弄出门外,对丁大桅说,“你不要动!”
丁大桅没听他的,也没去拾刀,他戴好口罩和帽子,穿上雨衣,口罩旋即被血水浸透,他抓起枕头压住伤口,低头坐回床上。
纪小曼颓然放弃挣扎,她刚刚声嘶力竭的喊叫惊扰了正要入睡的人们,城中村里骚动起来。
鞠浪拾起了刀,心中懊悔刚才没有阻止韩荷报警,这事如果没人追查,丁大桅是不会说出去的,可是现在晚了,警车赶到,纪小曼又面临着一场牢狱之灾。
他沮丧地点着烟,抬头仰望静默的星空,繁星也冷冷注视着他。纪小曼跪在地上嚎哭,伴着远处隐隐的浪涛声。
起风了,海上吹来了风,吹动一地旧书破碎发黄的书页,哗啦啦地响。
棋子走不出命运框定的棋盘,棋子不知是棋手轻舒手臂选择了自己决绝的步伐,爱经恨纬的棋局已然血流成河,棋手身在棋中亦恐惧着未知堆叠而起的莫测终局。
海边的天气阴晴不定冷暖无常,像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清晨的寒凉潮湿侵透韩荷单薄的丝绸衬衣,噬咬着通宵未眠人的皮肉骨髓。她两眼红肿跟着鞠浪从派出所出来默默上车,迎着熹微的晨光向滨海路而去。
“放心吧。”鞠浪嗓音沙哑,他烟抽多了。“够不上谋杀未遂,拘留一阵儿就出来了。”
韩荷抱膝蹲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若有所思,她捏起鞠浪指间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这个纪小曼,也真是有主意,竟做出这种傻事!”下一句鞠浪没说出口,以纪小曼的性格,这也的确是她的作风。
韩荷还是不说话,她的脸色苍白,看着仪表台上的纸飞机怔怔发呆。
鞠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没几天的事,我们很快就能来接她。”
“不用了,曼姐怕是不想见到我们了。”韩荷放下两腿舒展肩背,似乎丢开了这纠结的一切,“她不是要远走高飞吗?”
“她……”鞠浪心中狐疑。
纪小曼计划好杀死丁大桅报仇,再远走高飞吗?他瞥见韩荷倦怠的神情,这话没有说出口。
这一夜,鞠浪的肚子里还装着一件事。昨晚跟纪小曼回派出所,接到了BJ的调令,要他回去查案。这道调令等他一阵子了,这几天他忙着调查丁大桅送别程宽一直没回所里。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路回到天涯旅舍。
“到底什么情况?我一宿没睡着。”徐耀东拉着远远在大堂等着他们,“这怎么一出接着一出?”
“没事,耀东……”
“我累了。”韩荷打断鞠浪,“你们聊吧。”
“小荷。”鞠浪追上抱起孩子走向后园的韩荷。
徐耀东忙道,“我准备了早餐给你们送过去。”
“我不饿,不吃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韩荷头也不回。“老鞠就在餐厅吃早饭吧,这一晚上他也该饿了。”
鞠浪停下了脚步,他有些尴尬。“小荷,你的车?”
韩荷想起她昨晚去给鞠浪送可乐,把车停在城中村的土路上,她掏出车钥匙,“东哥下班去帮我取车。”
“还是我去吧。”鞠浪去接车钥匙。
“不用,他方便,你忙你的吧。”韩荷把钥匙递给徐耀东,“明天上班开回来就行,不急。”
韩荷进了后院,自动门无声闭合,大堂里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瑞龙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