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证据

臭水渠在城中村七扭八拐的肮脏小路间穿行,各家各户的污水融汇出令人作呕难以形容的颜色和气味。海面上套着五颜六色的泳圈纵情狂欢的人们,从不曾光顾这藏污纳垢的角落,也从不曾关注这悄悄伸进海中的臭水沟。而海洋永不动容,喧嚣人世间的脏污、纯净、丑陋、美好、背叛、忠贞、热烈、冷漠都被它无声无息地吞没,消散于广袤幽深的海底。

一只老鼠从鞠浪脚前大摇大摆地跑过,消失在垃圾堆里。上午城中村寂寂无声,人们外出奔波于生计,丁大桅也一样,鞠浪本来也不在乎,这个沉默的怪人不会去控告他非法入室。

屋子里依旧是那简单的陈设没有变,鞠浪蹲下来翻看地上那几摞书,都是当废纸丢弃的旧书,年深日久,酸味刺鼻。徐浪一本一本仔细检视,前面两摞是一些廉价盗版的武侠玄幻小说和侦探小说,还有菜谱和学生课本,还有一摞是过期杂志,时装、旅游、文摘什么的。

鞠浪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失望地站起身。他两腿酸麻,头晕目眩,在这狭小的斗室中徒劳地转圈像一只彷徨的老鼠。门外阳光刺眼,两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穿着破烂的拖鞋笑着相互追逐跑过去,像是丁大桅对他的嘲笑。

他愤愤地甩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脚踹倒门口摞放整齐的玻璃酒瓶。一片稀里哗啦声中,鞠浪离开了城中村,走过土路,前面转山公路对面是莲花山景观栈道的入口,这入口在山峦东面。沿木栈道步行1小时45分钟,看见了那条从东北往西南方向流淌在群山之间的小河,景观道在河边到了尽头,走过河上的石桥,在野路上继续攀爬半个小时,鞠浪来到鬼子墟。

松涛阵阵,他蹲在倾颓的炮台上抽烟像一只苍老的秃鹫,俯瞰群山起伏无尽,松林间坟茔点点。

景观道路途平顺但距离最远,这一段路他走了两个多小时。

从市区、城中村和天涯旅舍到鬼子墟,北、东、南三个方向的山路鞠浪试过多次了。从旅舍走的那条路都是崎岖的野路,还要经过没有桥的河段,即便顺利过河,体力充沛的登山者,也要两个钟头。

墙上俯卧的裸女撅着异常肥硕的臀部,野外艺术家的画笔是烧过的木炭,线条黑粗凌厉。初秋的风在林间穿行,鞠浪仰头望着提早出发的雁阵划过长空无牵无挂向南而去。他叹口气,熄灭烟头,起身从北面下山,在盘曲山路上踽踽独行,想着心事。通向市区的这条路最便捷,莲花山北麓靠市区方向是墓地,碎石铺就的祭祀小路贯穿其间,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山脚下。

鞠浪回到警局开车去转山公路,在商业街看见韩荷的沃尔沃停在秀秀发廊门前,他缓缓驶过发廊,韩荷在里面,隔着玻璃留下一缕笔直纤细的剪影,在理发店旋转的七彩灯箱包围中,也透着说不出的孤单和忧伤。他想了想,警车驶进一条僻巷停好,拎着个纸袋来到发廊推门而入。

“老头儿。”韩荷叫他,“怎么来这了?”

“在外面看到你们了。”她的笑容没变,可鞠浪知道,那双明眸中对他闪动的光彩消失了。

远远难得摘下他那顶帽子,他的头发长了,理发师也没给他剪短多少,只打理了两鬓和后脑,肥皂泡泡似的柔软卷发堆在小脑袋瓜上,像只可爱的小狗。

“他天天戴着帽子,留这么长不热吗?”鞠浪没话找话。

“夏天都过完了,不让他再戴那个傻帽子,我刚才给他买了个飞机换他的帽子。”

坐着等远远洗干净头发,鞠浪道,“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你不要执勤吗?”

“今天没什么事。”

韩荷沉默开着车,远远在后座上拆遥控飞机的包装。

鞠浪先开口,“等纪小曼出来了,你还是好好劝劝她。”

“是啊,不能为了个人渣毁掉自己的人生,该放下还是要放下。”她的声音无波无澜。

“我不是说这个,纪小曼是个聪明人,不会那么傻,再犯第二次错。”他呼吸着女人身上熟悉的香气,瑞龙脑香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正午更显得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觉得也是,那还劝什么呀?”韩荷笑了,白色项链在胸口起伏。

“我是说,她还是要走吗?姑娘家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她脖子上的红绳不见了,那根绳子上,系着与鞠浪的观音同一块玉石雕成的佛像。现在,女人白皙的颈项上,圈着一颗颗华彩晶莹的珍珠。

“她没事的,她能照顾好自己,咱们就别操心了。”韩荷想想,敛起笑意。“况且,就算她想回来,酒店也不能聘用有前科的员工,客人会有想法。”

鞠浪在心中叹息,两人再也无话,街上服装店饭店招徕顾客的打折广告吵闹不休,焦躁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

车转到滨海路上,夏末秋初,游人少了,丁大桅依旧低着头在海滩上徘徊,鞠浪犹豫着要不要下车。

“算了吧。”韩荷看出他的心思,“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发现。”

鞠浪体味着话音中的冷淡灰心和无所谓,那晚纪小曼刺杀丁大桅失败似乎浇熄了韩荷的所有希望,她再也没问过案子的进展。

回到酒店,徐耀东从后厨转出来,“老鞠!吃饭了吗?我给你准备一份。”

“我,我吃过了。”

“老鞠,远远饿了,我们吃饭去了,你在这歇一会儿喝杯咖啡,这些天你也够累的。”韩荷带着远远走向后园,徐耀东端着饭菜跟了过去。

从纪小曼被捕后,鞠浪再也没被邀请进入那间挂着贝壳风铃的小屋。他在大堂里呆坐了一会,看见徐耀东领着远远去外面玩遥控飞机,孩子很开心,这几天,韩荷对他看得不那么紧,他恢复了外出玩耍的自由。

他心乱如麻,BJ催着他回去。可是,眼前没有头绪的迷案,没有答案的感情,他像一只漂泊瀚海失去方向的航船,期待着迷雾中灯塔的光亮……

手机响了,BJ打来的:“你要找的那个谭从光找到了,在清华大学……”

挂了电话,鞠浪盘弄着胸前的玉观音想了一会,估计韩荷母子该吃完午饭了,他拎着纸袋子朝后院走去,穿过花丛,踏上树影斑驳的木阶,敲响小屋的门。

“老鞠。”韩荷开门。“你有事?”

“嗯……”鞠浪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也不知如何寒暄,“这些钱,你拿着。”

“这是……”韩荷接过纸袋往里看了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这意思是……不找了?”

“我……”鞠浪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树荫花影下的女人想不想听。

“没事。这人海茫茫,大海捞针谈何容易。”韩荷把袋子推给他,“这钱我妈既然给你了,你就拿着,你也辛苦一场,帮了我们这么多,你知道我不缺钱。”

“小荷……”鞠浪不接,低着头嗫嚅,“两码事。这是我的心病。”

“好吧。”丁香在阳光下散发馥郁腻人的香味,她的声音平静不带感情,“当我替你去了这块心病。你也别再琢磨程宽的事了,既然没有证据,缓一缓再说吧,别又走火入魔了。”

“我有分寸。”两人站在挂满纸飞机和风铃的木廊上,鞠浪再也无话可说,“那我先走了。”

微风徐徐,风铃叮咚,他迈下木阶。

“老鞠。”韩荷叫住他,“最近发生太多事,我想静一静。”

“我知道。”鞠浪走过雏菊迷迭香环绕的小径,秋季枯水,山上的泉水变成涓滴细流,池塘的水面降下来,汉白玉雕像露出以前没入水中的下半身,竟是一条盘曲的蛇尾。这原来是一尊女娲雕像,传说中造人补天的女神,韩荷拜祭她来纪念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回屋了,只有女娲娘娘那一对碧眼凝视着他。

他紧抿着嘴走出酒店,徐耀东在沙滩上教远远摆弄遥控飞机,远处是丁大桅佝偻的身影,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望着这里。旺季过去了,海边玩水的人不多,自从程宽出事后,韩荷和他再也没有下海游泳。

鞠浪鼻腔里喷出浊重的叹息,脑子里萦绕的模糊无状又挥之不去的疑问快要逼得他要发疯。海潮依旧从容不迫地拍打出恒定的节奏,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的记忆哼唱着神秘歌谣,呼唤他在深蓝的怀抱中得到解脱。

鞠浪脱掉鞋,扔下手机和钥匙,穿着长裤和袜子往海里跑去,仿佛没听到徐耀东的呼喊,扑进潮头游向深海,把人们惊异的目光留在身后。

所有杂音销声匿迹,愈往深处浪涌愈平缓,他缓缓划水,海水清凉,头脑渐渐松弛清晰起来。鞠浪抬起头去寻找远处的岛屿,没戴泳镜,海水模糊了视线,他不再往前,停下来长吸一口气,展开双臂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一动不动,随着动荡的波涛起起伏伏。

海藻在水底摇摆舞动像海妖的长发,迷幻庞大的鱼群无声穿梭,闪动青绿冰冷的鳞光。一张张面孔开始浮现,一幕幕情景在水底闪回。他睁大双眼,目眦欲裂,他觉得真相即将浮现,答案近在眼前,可转瞬又沉落于光阴的幽深海底,永生永世,不再浮起。

他喷出一串串气泡,肺叶似要炸裂,终于忍不住,猛地抬头出水,喘息着,用力甩掉头上的水珠,甩掉这迷雾重重的难题。回过头,灯塔上的红光一闪一灭,天涯旅舍里的女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掉头向岸边游去,心中唯一能确定的答案就是,他爱她。

“我们来这地方干嘛?今天不是纪小曼释放的日子吗?”

“我今天休息。”鞠浪已经在拘留所见过纪小曼,他不答韩荷的问题,拎着瓶白酒踩着巉岩中开凿出的石阶一蹬蹬往上,“你慢点。”

“这里好高!你来这喝酒?”韩荷跟在他后面登上岩壁上的爬梯。“还是你发现了什么?”

“我有话对你说。”爬梯到头,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灯塔矗立眼前,悬崖下海水鼓噪动荡着。

“要下雨了。”韩荷站在红色灯塔下望着海天交接处涌起的乌云,“有什么话回去说嘛!”

“旅舍里人多。”鞠浪低头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

“到底什么事呀?神神秘秘的。”她依旧素面朝天,白衣黑裙,挽起的长发上随意地穿着一只玉簪。

鞠浪提了提气,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他把石块丢下悬崖,“BJ来了调令。”

“我听说了,你要走了。”

“你知道了?”

“这是好事呀,也不用避人呀!”韩荷笑了。“你呆在这里太屈才了,今天这是要跟我告别吗?”

鞠浪拧开瓶子喝了口酒,“我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问我,当然希望你回去了。”

“你想我走?”

“老鞠。”韩荷正色,“这小地方怎么跟BJ比呀?”

“可是我走了,你和远远……”

“这个你就放心吧。”她又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也不能因为我们娘俩这点事,耽误你的前程啊。”

“小荷。”鞠浪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她,“我是说,我们的事,你想过没有?”

“我们什么事?”

鞠浪猛灌一口二锅头放下酒瓶,那灯塔年久失修,小门已倒了,他踩着锈迹斑驳的铁门进去,单手托着一个红色小盒出来,学着程宽的样子笨拙地单膝跪在韩荷面前,打开盒子。

韩荷看着里面镶着祖母绿宝石的戒指沉默了一瞬,又咯咯笑起来,“老鞠,你这是喝醉了?”

几只海鸥落在灯塔尖上想做见证人,海风掀起鞠浪蓬乱的头发,显得很滑稽,“我们结婚吧。”

“你说什么醉话?”

冷雾渐起,鞠浪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会保护你和远远,我会抓到凶手,我也会找到你哥哥。”

“别说了,老鞠,好男儿志在四方,别为我这么个女人耽误自己,你是个好警察,你对我的帮助,我会一直记着的。”她背手转身向着大海的方向,“你走吧,有太多案子等着你去侦破呢!”

“我不走。”

“别说了,老鞠,不可能的。”

“为什么?你不信我?”鞠浪站起身。

“我们……”韩荷轻声说,“是一场误会。”

“误会?”起风了,海鸟飞窜鸣叫,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你不明白,我心里……”韩荷欲言又止。

沉默的鞠浪突然激怒,“我明白,在你心里我不过是跟徐耀东一样的货色,可以轻易收买也可以一脚踹开的便宜货色!”

“你说什么呢!老鞠,这里好冷,回去吧。”韩荷抱紧双臂。

鞠浪不肯,他挡住她,一步步逼近,“我被钱收买,去找一个一辈子不愿现身的人,我被你的感情收买,没有证据,天天走火入魔地想着怎么去冤枉一个好人!”

“老头儿……”韩荷在发抖,没有注意雾中无声无息靠近的影子。

“你说你爱我,依靠我,要我保护你们母子,钓我上钩。现在发现我靠不住了,对付不了丁大桅了,就把我像死鱼一样丢开!”鞠浪怒不可遏,狠狠将手里的盒子扔下悬崖,戒指在空中脱离了首饰盒径直坠入大海,那盒子却不肯面对命运,挣扎着在风中翻滚。

“不许你这么想。”一个巨浪猛地扑来,水沫飞散,风鼓起韩荷的裙角,吹散她的额发,也吹散了她的声音。

“你不许?你要控制一个警察的头脑和思想?”鞠浪冷笑着,将韩荷逼向悬崖,“你买通徐耀东来骗我,为了达到目的,你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欺骗我的感情!现在,你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一场误会!”

“不是这样的!”韩荷喊道。

“那是怎样?你早知道真相,只把我蒙在鼓里,你从没信任过我!”这话真的让鞠浪心里阵阵刺痛,他两眼通红,抓住韩荷的双臂,“你把我当成傻子!当成牵线木偶!你在乎过我的想法,我的感情吗?”秋风猎猎,海潮咆哮,崖下探出海面的群礁等待着择人而噬。

韩荷两脚几乎悬空,玉簪滑落崖下,海风拽着她的长发,跳起一支疯狂的舞蹈。她闭上双眼,却听到鞠浪身后久违的声音,“住手!”

他来了。韩荷想说“不要”,却又听到灯塔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住手!”这女人的声音也是那么熟悉,“丁大桅,你又想杀人!”

韩荷迷惑了,她睁开眼睛,没错,那个用雨衣帽子遮住满脸烧伤的男人站在跟前,斑驳焦枯的手中握着块大石头。

“把石头放下!”纪小曼从灯塔中走出,举着摄像机。“浪哥,他真的不是瘸子!”

“你果然来了。”鞠浪把韩荷稳稳地抱回地面,没有回头,向身后的男人说,“韩江。”

四人一时静下来,海风吹动雨衣哗哗作响,雾气消散,丁大桅手里的石头落到地上。

鞠浪粗糙的大手放下韩荷,眼中带着疼惜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