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古论》的内容和特点

《酌古论》正文共四卷二十一篇。每篇以一位历史人物为题,分别论光武(后汉光武帝刘秀)、曹公(曹操)、孙权、刘备、孔明(上下两篇)、吕蒙、邓艾、羊祜、苻坚、韩信、薛公、邓禹、马援、崔浩、李靖、封常清、马燧、李愬、桑维翰这十九位自西汉到五代的历史人物。空言无益,我们还是选一篇大家较为熟悉的来看一看,如《曹公》篇。

陈亮在这篇文章中首先提出了“术”的概念。术,就是运奇谋,出奇兵,决机于两阵之间。有了术,天下无敌。岂是天下真没有厉害的敌人?不是,但只要掌握了术,敌人自然不足破。要谈术,先得谈审敌情,料敌势,观天下之利害,识进取之缓急,孰先孰后,按次序一一进行,而无不如意。汉高帝刘邦是得术的,项羽反是。而曹操,是得术之一二而遗其三四,所谓得此失彼,能雄强于一时,却不能一统天下。这是后人为曹公深自惋惜的。

曹操举义兵、破黄巾、败杨奉、辅帝室,于是降张绣、擒吕布、毙袁氏、破乌桓,平定北方。当时为患的,尚有荆州的刘表和刘备、江东的孙权、江中的张鲁、西蜀的刘璋,加上关西的马腾和韩遂等人。这是曹操当年面对的形势。

何谓术?术就是要审视敌的强弱而决定取之的先后顺序。刘璋、张鲁最弱,应该先取;刘备、孙权最强,应该摆在后面。荆州最近,刘表又弱,刘备强,应该放着让刘备先恣意横行。所以应该先取刘璋、张鲁,以孤立刘备。而要取刘璋、张鲁,必经关西,关西诸将皆不足虑,可虑者唯马超一人。但是曹操没处理好这点,反使马超成为刘璋、张鲁的屏蔽。这就是曹公没有真正全面地把握术了。

马腾及全家皆还京城时,只有马超留在关西。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抓牢机会将马超也笼络住呢?曹操是不是觉得以前征召过马超,马超不来,这一次他也不会来,所以先行放弃?这就是曹操不加深思了。以前马超不肯来,是因为父子皆在关西,一人不愿来京,且让他当的官又太小的缘故。这一次马腾已至,应封马超为前将军,待以厚礼,示以诚心,让他带兵自随,再让马超的弟弟带马腾留下的兵。这样一来,马超哪有不来之理?马超一到,关西诸将,皆无足道。这样,韩遂也不敢反叛。以这样的声势入川,刘璋必降。

平了巴蜀,命夏侯渊把守,曹公自领大兵还邺。然后,兵分两路,一自中原,一自巴蜀,荆州必破,刘备必逃。然后大合兵马,命荆州之兵出江陵,蜀汉之兵出三峡,合攻吴之上游;再令一军出广陵,一军出皖城,合攻吴之下游。而曹公亲率精兵数万,直抵武昌,周瑜、鲁肃即使有千百个,又有何用?天下一统,不在话下。曹公的历史地位,亦会大大提高矣。

曹操为什么会犯此错误?是因为听了荀彧的谋划。荀彧说荆州四达,乃英雄之所必争;而巴蜀险阻,非统天下之所急。而不知,真正有战略眼光的英杰,常留所必争者以引诱敌人,而从事于所不急以削弱敌势。曹操早先未击袁绍,先击刘备,先击张绣、吕布再图袁绍、袁术,也是得术的体现。问题是,曹公不能尽知天下大势,到后来频频失策,又没有智术之士提醒他。可惜啊!

以上便是这篇《曹公》的大意。(4)文末将郭嘉、荀彧等魏的著名谋士一律看轻,直有取而代之之概。陈亮此时的心胸可谓大矣,气势可谓盛矣!

《酌古论》的另外篇什,写法大多与上篇类似,指出历史上的军事、政治大人物失误的地方,并且设想应该怎样做。在陈亮眼中,历史上的诸多失败,如果按照他的运筹,都是可以避免的。他在晚年似乎也未改变他的这些观点。不知于何年写就的《酌古论》后记中,他说自己当年十八九岁时胸中即有那么多的事,如果当时得遂其志,能够跻身为掌握天下军机大事的谋臣,后面未知如何!(5)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少年作品仍然是满意的。

归纳总结,陈亮的《酌古论》中,有一些让人非常吃惊的观念与特点:

第一,我们会发现,陈亮在谈论战争时不完全考虑战争的正义性,从来不考虑民心向背、侵略和被侵略等问题,而纯粹从技术上来谈论。这让今人大惑不解,也使得许多迂腐和愚蠢之士茫然不知所措。笔者自己多次读《酌古论》,竟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写作本书,重翻细读,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不是陈亮的发明,却为后人所蔽。我们知道,“春秋无义战”,也就是说,春秋时代发生的数百场战争,没有一场可以与“义”搭得上边的。暴秦无道,天下共诛之,那一场秦末的大起义如果说还与道德搭界的话,到了东汉末年,纪纲隳坏,三国的争斗,就一变而为纯实力的争斗了。刘备尽管打了刘家的旗号,但打这个旗号究竟在调动正义感上有无得分、得了多少分,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三国争斗,也没有一家是拿着人民疾苦与道德的正当与否来做旗帜的。所以,自三国以来,人们谈论军事,几乎都从实力、方略等技术性问题入手。陈亮此文,便是最好的例子。陈亮以后,经过理学的倡导,道法慢慢被抬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不管说什么事,总要把道德上正确放在第一位,于是,在后人看起来,战争首先须与正义、非正义等等相关了。后人在战争上打道德牌是否管用?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是管用的,这是历史的真实。但是后来的管用并不能拿来作为陈亮道德上的缺陷。因为在陈亮生活的时期,从纯技术角度来谈军事为时代一致认可,也符合历史的真实。

第二,陈亮谈论军国大事时极端强调必然,而几乎否认偶然。比如,他举汉初韩信攻赵的例子时反复强调:该成功的一定会成功,不会成功的一定不会成功。就是说,一个伟大的军事政治行动之所以可以成功,并没有什么侥幸的因素,它是实实在在的、必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又如他在《韩信》篇中说:攻赵时,李左车曾向赵军的统帅陈馀建议,说韩信乘胜而来,势不可当。赵地阻险,他愿带三万人,抄小路断韩信军的粮草。赵的主力部队,则深沟高壑,一味坚守,决勿与战,韩信必败。陈馀不能用李左车之计,盲目应战,被韩信施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大破赵军。《史记》载:战时,韩信下令勿杀李左车,生擒者奖千金。擒李后,韩信立解其缚,以老师的礼仪对待。后人说,如果赵军采纳李左车的计策,韩信一定败了。(6)陈亮不同意这种观点。在他看来,韩信必胜,赵军必败。因为韩信用兵,千古一人。像这样的英雄,怎么可能输给李左车?所以,如果李左车的计谋真的被采纳,韩信一定有对付的办法。怎么对付?陈亮代想一计:赵军不到十万兵,分给李左车三万,只剩六万到七万兵。韩信引兵挑战,赵军坚决不战。几天后,韩信可遣数千人先行埋伏,命令等赵军出营追赶时,占领赵营。安排妥当,韩信就可使人大呼:“贼兵抄我后路,马上撤退!”赵军一定认为韩信已经败退,再加李左车军确已派出,这个时候,哪怕是才能之士也都会倾巢而出,何况是贪多忘失的赵军!这样,后面完全按照现实的打法,可以一举破赵。赵主军既破,李左车三万人,又何足道哉!以前曹操伐张绣时,刘表断曹操后路,曹操随机应之,一并破张绣、刘表。陈亮认为,赵军主将逊于张绣,刘表不下于李左车,曹操用兵亚于韩信。曹操尚能败张绣、刘表,韩信难道还破不了李左车吗?(7)

在陈亮看来,真正的英雄豪杰,之所以能建功立业,没有一个是胸中没有大谋略的。他们似乎平日闲居,看似无事,其实天下大势、战略决策尽在他的胸中。一旦有机会,则如高山之上,推转圆石,其势不可阻挡。所以他的用力不大,收功却巨。这绝不是侥幸求胜。因为侥幸求胜,成则为福,败则为祸。此为英雄豪杰所不取者也。所以,在陈亮眼中的历史,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成功和失败都由内因决定,与偶然没什么关系。这种历史观,当然可以大大鼓舞人的主观能动性,激励人们奋发图强,不惧艰难,奋力进取,是一种积极的可赞扬的人生态度。然而,历史中真的没有偶然了吗?韩信那次与赵军对战,战局究竟会怎样?韩信就那么笃定?好在人生一辈子是由必然和偶然构成,但必然占几分,偶然占几分,本也辨不清楚。何况人生和历史都没有从头再试一回的道理。

第三,他善于在想象中解决历史问题,我们看《酌古论》,可以把想象中的一个历史难题的解决过程描绘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一个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场景,给他一写,还真像有那么回事。比如《刘备》篇,写刘备为了报关、张被杀之仇,起兵伐吴,被陆逊堵住去路时,陈亮就设想,蜀汉应该密派一使者去魏国,求见魏主,开口就说:“臣私贺陛下,又私喜陛下。”魏主一定会问:“何以贺朕?”密使则可说:“曹操之所以未能吞并吴蜀,是因为它们有天险,且互相救援。今天两雄相斗,所以可贺。”“何以笑朕?”对曰:“我听说敌人让路,则一定要攻入。机会间不容发。现在陛下妄信吴人,所以窃笑。”“何以喜朕?”对曰:“陛下天姿神武,善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只要对的,无有不听,此所以喜陛下。”魏主到此时一定会问:“现在怎么办?”则对曰:“蜀未可卒图,现在应令夏侯尚、曹仁出信陵,贾逵、满宠出东关,或出皖城,或出广陵;因蜀之势,大举攻吴。吴亡则蜀入援,然后从容灭蜀,天下可以一统。”曹丕贪功,而且魏大臣刘晔也出过这样的主意,曹丕至此一定会发兵攻吴。吴国惊慌,必会割地与蜀,联合抗魏。这样,蜀不战可得夷陵。夷陵得,荆州亦可得矣。(8)

上面就是陈亮为刘备在火烧连营大败前出的计策。我们今天读起来,感觉上也像那么回事。至于历史是不是会真的如陈亮所设想?谁也不知。我们只能说,陈亮读史多,受《战国策》的影响很深,才会这样来处理历史。我们知道,《战国策》既是一部战国史书,也是一部游士说王侯的教科书。比如说《齐策》之《楚王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写楚王不死,楚太子在齐国当人质,下面就说苏秦可以让此事有十个不同的结局,只要怎样怎样做,结果就会怎样怎样。(9)总的意思就是一个雄辩之士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作为一部教科书,当然可以这样写。但是历史是不是真的会这样?难说。陈亮的《酌古论》,受《战国策》的影响较深是肯定的,可以说他有战国纵横家之风。所谓战国纵横家,就是战国时期从事政治、外交活动的辩士,其代表人物是苏秦、张仪等人。他们的基本特点,就是用一张嘴,把圆的说成方的,把方的说成圆的,还要让听的人相信。其实,战国纵横家是不是那样还难说,但是他们给后人的印象就是那样。陈亮在年轻时确也浸染了这种气味。

第四,是他有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深刻的忧患意识。这集中体现在《酌古论》的最后一篇《桑维翰》中。众所周知,两宋积弱,屡受外族欺凌,这其中的历史原因非常复杂,但陈亮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深深忧虑,同时也表露了他坚强的民族自信心。他认为,正道是以中国定中国,以夷狄定夷狄,两个事情一定要分开来。如果引进外族的力量来解决中国内部的问题,问题似乎一下子能得到解决,但后患必定无穷。中国如今屡受外族欺凌,就是以前引进外族力量解决中国内部问题的流毒不尽。这种坏的历史举动,开端于唐高祖李渊,成于郭子仪,到桑维翰达到了顶峰。当年隋炀帝无道,唐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曾与突厥连和,因此陈亮将利用外族力量干涉中国内部问题的罪魁祸首定为唐高祖。后来安史之乱,安禄山、史思明进入长安,大乱中国,郭子仪借回纥的兵力,恢复两京,犯下了同样的罪孽。桑维翰则是五代时石敬瑭的谋士。后唐时,石敬瑭被皇帝围困,便派桑维翰去契丹求救,愿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土地以交换。他的手下刘知远劝他,只要给金银绸缎就行了,割地会后患无穷,石敬瑭不听。契丹于是出兵,灭了后唐,石敬瑭称帝,是为后晋。后来的北宋,便吃了燕云十六州被割的亏,异族军马老是虎视眈眈,觊觎中土。陈亮以为,中土乱于夷狄,具体地说就是北宋被金人毁灭,他自己那一朝老受金兵欺凌,责任得追究到李渊、郭子仪和桑维翰等人身上。(10)他把这一篇放在《酌古论》的末尾,确实遥寄着深深的寓意。

陈亮在《苻坚》篇中说,当时的晋朝,尽管弱一些,但也是中国;苻坚强,但它是夷狄。自古以来,夷狄哪有整个吞掉中国的呢?——“晋虽弱,中国也;秦虽强,夷狄也。自古夷狄之人岂有能尽吞中国者哉?”(11)他这个反问句用得很有力度。支撑这个反问的,一是自禹汤文武、秦汉魏晋、隋唐五代以来的历史,在这个有主线的历史中,中国四周的“蛮族”可以对中国产生威胁,但从没有整个替代过;二是中国人的道德自信,即是指,我们中国人这么有文化,那些没文化的“野人”怎么能征服我们呢?但是今天的我们都已知道,南宋毁于元,大明毁于清,异族入主中原,后来屡次成为历史真实。所以陈亮的反问,后人一看,竟毫无力量,当然更没理由。它提醒我们,研究历史、评判历史,还是要冷静,要从事实出发,一些激昂的言辞、自以为是的道德感都是靠不住的。可惜的是,很长时间以来,许多中国文人都有这个毛病。陈亮身上,多多少少也有类似的状况。

《酌古论》是陈亮年轻时的作品,但不能以“悔其少作”的惯例去看待。《酌古论》与陈亮成熟后的想法,其实是相同多于相左,发展多于变异。上面总结的《酌古论》的特点,可以说基本伴随了陈亮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