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理想”的理想:《公爵夫人之书》

第一节 理想男性形象与人生观念

一、创作起源与人物暗示

《公爵夫人之书》是我们目前所知的乔叟的第一部作品。从这部作品的主题、题材和艺术风格看,它明显受到法国等外来文化的影响。在今天的读者看来,虽然这部作品同乔叟后期的诗歌创作相比还不够成熟,尤其是它在原创性方面,同乔叟的其他成功诗作相比要逊色很多,但它在作家的诗作中仍占有重要地位,并代表着他早期诗歌的独有风格。有批评家指出:“要想认识这部作品,需要下些功夫去进行批判性的探讨,作好某些准备去重新审视旧有的文学标准和质疑某些惯常思维。而且,没有这些努力,乔叟后面的大量诗作将无法理解。”[1]《公爵夫人之书》对乔叟后来的诗歌创作具有开创性意义,也是理解他的其他作品的一把钥匙。

《公爵夫人之书》全诗用双行体写成,共1 334行,每行八个音节,为抑扬格四韵步诗行。关于乔叟创作这部诗歌的目的,据说是为了悼念他的庇护人兼朋友冈特的约翰(John of Gaunt)的妻子布兰希(Blanche)而作。1369年9月,年仅27岁的布兰希患时疫黑死病去世,诗人可能是在此后不久写了这首叙事诗,哀悼和赞美逝者,安慰年轻的公爵。[2]

诗歌一开始,叙述者倾诉自己八年来一直受到失眠症的折磨,束手无策。某天晚上,叙述者为了消磨无眠之夜而读书,读到国王塞伊司(Seys)和王后阿尔库俄涅(Alcyone)的悲剧故事。书中说,塞伊司出海遇难,尸骨无存,王后见丈夫音讯全无,极为忧伤,向女神朱诺(Juno)祷告,朱诺施展法术使她入睡,差遣睡神莫菲斯(M orpheus)以塞伊司的形象出现在王后梦中,告知国王已死的真相,王后几天后也伤心而逝。[3]读完这个故事,叙述者对古罗马异教神灵的魔力感到非常惊奇,认为自己的失眠症既然已经无法医治,试试这个办法未尝不可,于是也向朱诺和睡神许愿求助,果然马上伏在书上睡着了,并做了一场罕有的美梦。

在梦中,叙述者在一个五月的清晨被小鸟的叫声闹醒。叙述者陶醉在这些大自然的小精灵唱出的美妙歌曲中。他一边倾听鸟的叫声,一边欣赏窗户玻璃上关于古希腊时期特洛伊战争的绘画和墙上《玫瑰传奇》的壁画,心情非常舒畅。此时,他听到狩猎的号角声和大队人马出动的声音,于是起床,骑马加入人群,一打听,才知道是罗马皇帝奥古斯都(th'em-perour Octovyen)在此猎鹿,心中一阵欢喜,跟随着观看这热闹非常的狩猎活动。在途中他被一只离队的小狗引入一片生机盎然的树林,发现一位二十四五岁的极度哀伤的黑衣骑士,就走过去询问缘由。黑衣骑士礼貌回复,说他悲伤的原因是与命运女神对弈时输掉了王后这颗棋子,于是国王被将死。叙述者认为输一盘棋不值得这么难过,黑衣骑士只好继续解释:他有一位完美的意中人,苦苦相恋几经坎坷才在一起,并结为眷属,婚姻无比美满,但意中人现在已经去世,他非常悲伤。这时叙述者听到狩猎结束的号角声,对话也结束,这位伤心的骑士离开,[4]回到距两人对话处不远的一座“白壁长堡”,堡中传来报时的钟声,叙述者醒来,发现刚才经历的只是南柯一梦。

诗中最重要的角色是黑衣骑士,叙述者“我”的主要功能是转述黑衣骑士的故事。黑衣骑士活动的内容是他的爱情经历,他的这些行动都朝向他的意中人——一位名叫怀特(White)的女子。这两个角色的原型是约翰公爵及其第一任妻子布兰希。诗人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他们的名字,但诗中有多处暗示。一处是黑衣骑士说:

And goode faire White she het;

That was my lady name ryght.

这位美丽的女子,被誉为“白色”;

这正是我的女士的芳名。(948~949)

冈特的约翰的妻子的名字“Blanche”的原意就是“白色”(white)。另一处是黑衣骑士和叙述者的对话完毕后,返回“白壁长堡”。

A long castel with walles white,

Be seynt Johan!on a ryche hil

一座长长的城堡,外面是白色墙壁,

圣约翰在上!它坐落在树木繁茂的山上(1318~1319)

“long castel”可能指的是“Lancaster”,即冈特的约翰通过与兰开斯特家族的女继承人布兰希结婚而在1359年成为兰开斯特公爵,“walles white”可能还是指公爵夫人的名字“Blanche”(白色)。“seynt Johan”可能暗指这位公爵的名字约翰(John of Gaunt),“a ryche hil”应暗指“Richmond”(Richemont),因为冈特的约翰在1342年被分封为里士满伯爵(Earl of Richmond)。[5]基于现实中的庇护与被庇护关系、公爵夫人去世的事件,这首诗的写作目的已不言自明,通过叙述者的一个梦来穿针引线,赞美公爵夫妇和他们的爱情。

二、黑衣骑士形象分析

黑衣骑士集中展现了诗人关于男性形象的理想观念。作品从叙述者眼中的黑衣骑士和黑衣骑士的自述两个角度介绍黑衣骑士的形象,这是一个由外及内的描写顺序,随着叙述的层层推进,他的形象也逐渐达到丰满。

(一)他者的视角:叙述者眼中的黑衣骑士

黑衣骑士最初出现在叙述者面前时,他正“直挺挺”地靠着一棵大橡树坐着,是一位外貌非常英俊的骑士。他的个子很高,年纪轻,胡须不多,却穿着一身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黑色衣裳(454~457)。这位身处在花团锦簇、春色无边的丛林里的骑士和周边环境很不协调:脸色苍白,口中吟诵着一首极为凄惨的短诗,神情看上去悲痛欲绝。他能创作和吟唱优美的抒情诗,应该来自于贵胄之家。[6]胡须不多暗示骑士仍处青年时期,应尽情享受美好的人生。但是,他对热闹快活的狩猎活动毫不上心,反而一个人躲在这里伤心。这使叙述者既好奇又怜悯,走过去向他问好,但是对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从常理来看待这位忧伤的骑士,叙述者认为他未免“失常”了。叙述者先是远观,然后就近和他打招呼。两次观察,一再渲染黑衣骑士的悲痛程度。

当发现叙述者站在眼前向他脱帽致意时,黑衣骑士马上道歉,态度温和有礼。叙述者也请黑衣骑士原谅打扰他的独处沉思,黑衣骑士回答说并无过错可言。两人的对话非常有礼貌,叙述者用客气的第二人称复数形式的“yow”称呼黑衣骑士(524),黑衣骑士则频频使用更加谦逊的第二人称单数“thee”(519,520,521),[7]而黑衣骑士为对方的唐突行为开脱更引来一番赞叹:

Loo!how goodly spak thys knyght,

As hit had be another wyght;

He made hyt nouther towgh ne queynte.

看,这位骑士讲话如此得体,

似乎刚才我打扰的是另一个人,对他毫无冒犯;

他这样做时,既不粗鲁,也不冷淡。(529~531)

对黑衣骑士好感不断加深的叙述者开始和他攀谈。黑衣骑士知道叙述者对他的苦痛毫无帮助,但还是心怀感激,诚挚致谢。为了消除对方的好奇,黑衣骑士讲述了自己与命运女神对弈输棋的寓言故事,叙述者不知前因后果,仍旧不理解他的伤心之举。黑衣骑士只好把他的爱情经历全盘托出,听者方才明白。

诗人在介绍黑衣骑士的语言中都使用非常恭敬的口气,显示出黑衣骑士的社会地位高于他的对话者。这位外形俊美、谈吐不凡的骑士面对地位较低的人克制自己哀伤的情绪,维持得体的交谈,非常照顾对方的情绪,也尽量满足对方的好奇心,解释他悲痛的原因,这种克制、礼貌、谦逊的品质是诗人所赞美的。

(二)对手的视角:黑衣骑士与命运女神的对弈

黑衣骑士的自述是展示他的品质和内心世界的更重要的窗口。他首先倾诉他的痛苦之深,即使是擅长安慰的诗人奥维德和歌手俄尔甫斯(Or-pheus)、能工巧匠代达罗斯(Dedalus),还是希波克拉底(Ypocras)、盖伦(Galyen)这样的名医,都无法救治。

Y wreche,that deth hath mad al naked

Of al the blysse that ever was maked,

Yworthe worste of alle wyghtes,

That hate my dayes and my nyghtes!

我真不幸,死亡剥夺了

我过去得到的所有幸福,

我成为人类中最不幸的人,

只能厌恶自己活着的所有时光!(577~580)

这倾诉没有到此为止,从581行至617行,一气呵成地铺陈出黑衣骑士的苦痛已经到唯求一死的程度,无人能比,而对照过去的幸福生活,他更是难忍伤心。这种渲染痛苦的方式有些夸张,但这是中世纪文学中常用的修辞手法之一,在本诗和乔叟的其他作品中也相当常见,因为中世纪文人认为“铺陈”(amplification)“可以使主题更显崇高,使思想更加明晰,使交流更为有效”。[8]除了修辞学意义外,这种铺陈也有一定的心理分析色彩,显现出黑衣骑士丰富深沉的内心世界。

接下来,黑衣骑士针对命运女神(Fortune)发表了一个长篇且激烈的演说,早有学者指出这篇演说辞(618~707)来自于法国诗人纪尧姆·德·马肖(Guillaume de Machaut,1300—1377)的四首诗《波希米亚王的公断》(Le Jugement dou Roy de Behaingne)、《命运的治疗》(Le Remède de Fortune)、《第八赞美诗》(Eighth Motet)、《安慰曲》(Lay de Confort)和长诗《玫瑰传奇》。[9]马肖的诗作和《玫瑰传奇》当时在英国非常流行,这不仅仅说明了诗人得益于这些前人的创作成果,也说明了对命运问题的思考是当时流行的话题之一。本诗中对命运女神的外貌描写尽显其虚假和丑恶的本质,而在她与黑衣骑士交锋于棋盘上,这位以诡诈著称的女神走了几步假棋,旋即吃掉棋盘上的“王后”(fers/queen),黑衣骑士悲恸不已,但他的对手依旧毫不手软,宣布“将军”(chek/check),用一枚“兵”(paun/pawn)将死(mate)“国王”。

作为黑衣骑士叙述自己个人经历的寓言,这局对弈的现实所指是他的爱情被毁灭的事件。寓言中,棋盘上的“王后”被吃掉时,“国王”也无法独存。按照中世纪的国际象棋规则,力量最强大的角色是“车”,“王后”的作用相对消极,不具有进攻性,棋手一般把它安排在“国王”附近,一旦“国王”的一侧遭到对方“车”的进攻,“王后”就被插入两棋之间保护“国王”,失去“王后”保护的“国王”因此被称为“无遮掩的国王”(the Bare King),往往就是失败的前奏。所以,通过这局对弈,“乔叟想说的是‘国王’与‘王后’、丈夫和妻子(这是棋子的另一个名字)的紧密相联,暗示着情人与他的意中人的亲密关系。还有这样的事实,即由于‘王后’的‘密切照料’的功能,它很可能就是将死‘国王’之前需要最后吃掉的一枚棋子”。[10]

如果失败的黑衣骑士就此结束关于命运女神的主题,那么他的形象就仅限于一个哭泣自己失败的可怜虫罢了。他接下来反思了这局棋的本质:首先,如果他的棋术能更好些,也许情况能好一点,但也无法战胜对手——因为命运女神有太多诡计,世上无人能打败她。其次,他本人如果处在命运女神的位置,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所以人们倒应该多谅解她的行为。最后,他甚至敢大胆地说:如果他就是能够任意实现自己意志的上帝的话,他也会像命运女神一样,在吃掉对手的王后后,同样会将死对方的国王(662~682)。

For,also wys God yive me reste,

I dar wel swere she took the beste.

原来,贤明的上帝保佑,

我敢发誓,她永远都是胜利者。[11](683~684)

斯多噶派的重要思想家塞涅卡曾转述西塞罗的诗句:“因为命运/引导顺者,强迫逆者。”[12]斯多噶派哲学对早期基督教哲学和神学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甚至“《新约》的《使徒行传》常常一字不差地抄袭塞涅卡”。[13]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此处黑衣骑士的这部分“命运女神本质论”是对塞涅卡这句话的一种解读,只在于指出命运女神必胜,凡人必败。诗人对命运的成熟的思考应该是在翻泽波依修斯的《哲学的慰藉》(1381—1386年翻泽)后才形成的。在这首诗中,命运女神还仅仅是一个充满恶意、变幻无常、不可理喻、不可战胜的对手,黑衣骑士在很大程度上是用一个战士的眼光来审视她,仅谈胜负的关系,并对他的对手表示一定的理解和尊重。冷静地分析完这一次失败的“战役”后,黑衣骑士又由战士转回抒情主人公的身份,再次沉湎于悲伤之中。

如果黑衣骑士换用其他的方式介绍他的意中人的死亡,如抒情或者直白,那么这部分的介绍或者只是简单地继续前面的悲痛,或者叙述将显得平庸无力。下象棋是当时盛行于上流社会的一种高雅的消遣游戏,与命运女神的博弈不但使情节变得生动激烈,而且把人引向了抽象的哲学玄思。这则寓言的出现使文体变得多样化,格调也转向高昂悲壮,同时也不失典雅精致。寓言不仅仅是中世纪文学作品中常用的一种写作模式,也是基督教神学研究及圣经阐释中传统的表述方法。这是因为它能够用生动的形象和动作表述抽象的思想观念,冲破了观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分界线,使深刻的思想观念能有效地影响外部物质世界,而外在的世界也由此得到提升和深化。所以,寓言早在教父时期就被关注,中世纪的圣经阐释学几乎离不开它,而这种神学上的运用也促进了它在世俗文学中的影响力。在乔叟之前,但丁、《玫瑰传奇》的作者等已经成功地采纳了这一手法,本诗中与命运女神对弈的寓言是成功的,而在诗人稍后的《百鸟议会》中这种手法应用得更为娴熟。[14]

(三)情爱的视角:黑衣骑士对意中人的爱慕

回忆完不久前的死亡事件后,黑衣骑士进一步追溯自己过去的爱情生活。他年轻时在对爱情有一点点知识之后,就决心侍奉爱神,长期“以虔诚的意志、躯体、内心和所有的一切”(“With good wille,body,hert,and al”,768)做爱神的仆从,服从爱神的所有诫命,等待爱神有朝一日惠赐他美好的爱情。这位爱沉思的年轻人也审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认为自己当初也有可能会追求其他的东西,之所以侍奉爱神,无非是因为最初接触到关于爱情的知识时被吸引住了而已,所以他两次用“自然而然地”(kyndely/kindely)解释这一现象(761,778)。他从接触关于爱情的知识开始,膜拜爱神,思想上和信仰上积累得差不多之后,才真正进入爱情的实践中。这里出现了一个非常自谦、虔诚的年轻人,对爱神的追随使他的行为动机合法化和神圣化,也显示出他的目标是高度理想化的,而且他相信自己越是虔诚,得到的回报将越好。

在某一天,黑衣骑士遇见“品貌杰出的”完美女子怀特(“The fairest and the beste”,1079),并且一见钟情,爱神助他全心全意地爱慕这位意中人。这位意中人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心,对她的每一点认识都能引起他的由衷赞叹。他年轻的心开始向往着这位女士的爱情,这促成了他要去进行的一项伟大的事业(gret empryse/great emprise,1093):

But as my wyt koude best suffise,

After my yonge childly wyt,

Withoute drede,I besette hyt

To love hir in my beste wyse,

To do hir worship and the servise

That I koude thoo,be my trouthe,

Withoute feynynge outher slouthe;

我只是尽我一切所能爱慕她,

按照我年轻幼稚的心智,

不带任何疑虑,我就这样

用我最好的方式爱她,

向她表示敬意,为她效劳

是我的坚定信念,因此,我能够做到,

既不弄虚作假,也不松懈怠惰;(1094~1100)

对意中人的爱已经成为他不可更改的信念,这个信念让他觉得非常快乐,他可以为此忍受任何艰难挫折而绝不后悔。尽管他的爱意很深,这位女子却全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为他一直不敢向意中人吐露这份心意,害怕她的拒绝而使这份爱彻底失败,并且永远得不到回报,也害怕自己因言辞或方式不当等而让她生气。[15]

在未示爱的那段时间里,他没有让自己成为一个终日为爱苦闷、无所事事的人,而是勤奋吟诗作曲,倾注他的思慕之情。乔叟的作品中追随爱情的年轻人往往都精于此道,如特洛勒斯唱赞美爱情的歌曲,[16]《坎特伯雷故事》“总引”中骑士的扈从“他能文能诗,能作曲又能跳舞,/还能绘画并骑马执矛去比武”。[17]“平民地主的故事”中奥雷留斯爱慕着骑士的妻子道丽甘,并为她写了很多诗寄托情思。[18]因为在当时人们的眼中,写诗唱歌是风雅之举,年轻人不但可以由此提高语言修辞水平和音乐能力,也可以向意中人隐晦地表达爱意,或寄托自己的情怀。年轻的黑衣骑士用时尚的方式表达了他的爱情之真切,他的爱情也因此不失高雅尊贵。

忍受爱情煎熬的骑士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向意中人表白心意,希望能用他的满腔痛苦引起她的怜悯之心。这个决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同时也是形势所逼:

In hope of that,my tale I tolde

With sorwe,as that I never sholde;

For nedes,and mawgree my hed,

I most have told hir or be ded.

期望着这个[注:她的怜悯],我愁肠百结地

把这件事说出口来,因为除非是迫不得已,此事完全不应说出;

我无法逃避,不管我还能做什么,

我必须告诉她,否则我将死掉。(1199~1202)

但表白的过程颇有些艰难,他害怕说话不得体,一开口就漏掉了很多字,准备好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这糟糕的表现给了他“悲伤的心情和致命的创伤”(1211),他因此而在意中人面前胆怯得发抖,不能再说下去,脸色时而因害怕而发白,时而又因羞愧而转红,完全手足无措。幸而这个困窘的局面最终得到扭转,他恢复了勇气,恳切地请求意中人接受他的爱,立誓对她忠诚。但意中人简单地拒绝了他。失败的黑衣骑士感到无比悲伤,但没有再多说一字,只是默默地退出,独自忍受痛苦。尽管他此时欢乐全无,整日与痛苦为伴,但此志仍不移。一年之后他再次表白心迹,明理的意中人接受了他的爱情。

三、价值判断:爱情至上

在叙述者眼中,这位年轻的骑士有着高贵的出身和高贵的言行举止,完全可以拥有一个如花似锦的美满人生,但黑衣骑士却如此忧郁绝望,并且拒绝接受劝解,肯定是遭遇了极大的创伤和痛苦。与命运女神的对弈中,一旦失去“王后”,“国王”马上被将死,两棋之间同生共死的关系抽象地把情爱关系提高到能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地位。当黑衣骑士最终把谜底全部揭开时,恍然大悟的听众不仅仅是知晓了一个爱情的悲剧故事,而且也接受了诗人的爱情至上的观念。

首先来看黑衣骑士对自己爱情的观念。他认识意中人后,在情诗中初次吐露对爱情的期望:

And wisshe to God hit myghte so bee

That she wolde holde me for hir knyght

我愿上帝让她

把我看作她的骑士(1178~1179)

“她的骑士”表明黑衣骑士希望建立一种封君封臣式的关系,意中人是尊贵的君主,有支配他的权力,接受他的效忠。前文已提及,黑衣骑士与叙述者打交道时的态度是谦逊的,虽然他的社会地位比叙述者高,他在两人的对话中采用的是平等方式。而面对意中人时,他的姿态更是转为谦卑。“将被爱的人视为领主,这一点符合完全为封建社会特有的一个方面的社会道德。”[19]从封建关系的角度来看,黑衣骑士在第一次对意中人的表白中请求提供如下封建义务:

With hool herte I gan hir beseche

That she wolde be my lady swete;

And swor,and hertely gan hir hete,

Ever to be stedfast and trewe,

And love hir alwey fresshly newe,

And never other lady have,

And al hir worship for to save

As I best koude;I swor hir this—

'For youres is alle that ever ther ys

For evermore,myn herte swete!

And never to false yow,but I mete,

l nyl,as wys God helpe me soo!'

我全心全意地恳求她

答应做我的意中人;

并且立誓,全心全意地热爱她,

对她永远坚定和忠诚,

永远与初恋时同样新鲜地爱她,

决不移情别恋,

还一定尽我所能,维护

她的荣名;我向她立誓:

“我的一切都已全部呈献于此

并将永远如此,我甜蜜的心!

我决不会欺骗于你,除非为梦幻所迷,

我决不会这样,愿明眼的上帝助我!”(1224~1235)

“我决不会欺骗于你”这句亦可译为“向你立下的这些誓言,我保证遵守,绝不失信”。黑衣骑士提出用坚定、忠诚、美好、专一的爱情作为条件,换取意中人接受他的爱。如果意中人接受这种爱情关系,黑衣骑士保证将不破坏这些誓言,并把这种关系维护下去。

中世纪封建体制中,世俗封建主与封建附庸之间有服从和忠诚的要求,这是要一方给予封地等物质利益,另一方则以武力、财政支援、法律和行政事务的协助等作为回报,[20]双方之间责任和义务划分非常明确,它的基础是世俗的物质利益交换,交换双方都受到契约关系的约束。与之相比,黑衣骑士的誓言完全围绕与物质利益无关的“爱”着手,所有的条款都是针对自己的约束,对意中人一方来说,她只需要在这种爱情关系中接受黑衣骑士的效忠,至于给予对方什么、用何种方式给予,全凭她自己的心意来决定,甚至可以不承担任何义务。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从世俗封建关系来理解这种爱情。

诗中还有一处能够补充说明黑衣骑士提出的关于契约关系的内容。初次求爱遭拒后,骑士对意中人的爱慕丝毫不减,时隔一年,意中人终于察觉到他的这番心意,即:

That I ne wilned thyng but god,

And worship,and to kepe hir name

Over alle thyng,and drede hir shame,

And was so besy hyr to serve;

And pitee were I shulde sterve,

Syth that I wilned noon harme,ywis.

我[注:骑士]只渴望德行

和荣誉,全力保卫她的荣名

免受污损,

勤勉于为她效劳;

而且我如果没有犯下任何过失却忧伤至死,

实在是令人遗憾。(1262~1267)

意中人只接受这种“正直和崇敬的”请求,即真诚的爱、保证不伤害她、全力为她效劳。进而言之,在意中人看来,要想保证爱情从始至终都是“正直和崇敬的”,也需要这样的誓言来约束。因此,意中人从动机和目的的角度审视了他提出的请求和立下的誓言,确定誓言为真,且意中人内心悲悯仁慈,两人的爱情关系才建立起来。

封建契约的关系是相对松散的,契约可以中止、改签,一个封建主(封君)可以同时拥有多个封建附庸(封臣),而同一个人也可以同时成为多个封建主的附庸。[21]黑衣骑士与他的意中人的爱情关系没有这么松散。两人的爱情都是专一的,诗中对弈的寓言又揭示出他们生死与共的关系,黑衣骑士更是把对意中人的爱情作为他人生唯一的内容:

For certes she was,that swete wif,

My suffisaunce,my lust,my lyf,

Myn hap,myn hele,and al my blesse,

My worldes welfare,and my goddesse,

And I hooly hires,and everdel.

毫无疑问,这位可爱的女子,

是我的安乐之源,我的向往,我的生命,

我的幸运、健康和所有的福分,

我在人世间的幸福,我的女神,

我完全属于她,在任何方面。(1037~1041)

这种表白或许过于夸张,从他被拒绝、被接受和意中人死亡后的三次反应中也能说明这一点。第一次,当意中人对他说“不”后,他说自己的那种悲伤即使是卡珊德拉对自己的城市(伊利亚特城)和国家(特洛亚)被毁灭的痛哭也难以比拟,整日与忧痛为伴。第二次,意中人赠他戒指作为定情信物时:

As helpe me God,I was as blyve

Reysed,as fro deth to lyve,

上帝保佑,我马上

振作起来,如死后复活一般,(1277~1278)

第三次,是意中人去世后他的抱怨:

The pure deth ys so ful my foo

That I wolde deye,hyt wolde not soo;

For whan I folwe hyt,hit wol flee;

I wolde have hym,hyt nyl nat me.

This ys my peyne wythoute red,

Always deynge and be not ded.

死亡本身是我彻头彻尾的仇敌

我想死,死不成;

我追赶它,它逃走;

我想抓住它,它不要我。

我的苦痛没有治疗的办法,

天天向死亡投奔,却天天死不成。(583~588)

这与汤显祖的剧本《牡丹亭》的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22]已经相距不远了。

当黑衣骑士如此高举爱情的价值意义时,我们必须审视关于这个“爱”的本质问题:它从哪里来,将走向哪里?欧文·辛格在《爱的本性——从柏拉图到路德》中说:“在爱的哲学中,我深信每一争议都起始于柏拉图。优雅式的爱,浪漫式的爱,以及宗教之爱中强调的重点在柏拉图那里都曾奠定了坚定的基础。”[23]本文接受他的指引,试图从柏拉图这里入手来作一分析。

在《会饮篇》里,柏拉图为“爱”作了一个比较确切的界定:“爱就是渴望永远拥有善。”[24]所以,“爱一个人就是真正地爱他身上的善……但真正爱的对象则是完美白身”。[25]“永远拥有”意味着与完美善性的接近,所以一个追求爱的人实际上就是对自身的完善,他爱的程度越深,离真正的善越接近。因为所有的人都处于渴望的状态,渴望存在于事物中的善性,所以柏拉图还推理出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由爱引起的,是爱推动了世界的运动。[26]同时,柏拉图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都认为,神是最高的形式,终极的完人,已经不需要通过爱来完善自己,所以“诸神并没有爱”,[27]“我们爱神,反过来,神却不爱我们”。[28]

在基督教神学的语境里,柏拉图的诸神、至善被转换为一神论的上帝,把人类本性中对善的追求转为对上帝的爱。耶稣基督把“爱”作为最重要的诫命提出来:“你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这是诫命中的第一,且是最大的。其次也相仿,就是要爱人如己。这两条诫命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29]他用这两条诫命来接通相互隔离的天堂与尘世。不过,与柏拉图的无爱的神不同的是,爱的行为和爱的本质在基督教神学中是重合在一起的:“亲爱的弟兄,我们要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上帝来的。没有爱心的,就不会认识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30]这个上帝作为没有任何外在需要的完美善性,是新柏拉图主义式的向外流溢着的爱的实体。

在这个参照体系下,黑衣骑士对他的意中人的爱就并不是建立一种封建契约、封建式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那么简单了。黑衣骑士口中的意中人在美好与善性两方面都完美无缺,[31]所以才值得他如此孜孜以求。意中人出于怜悯他的苦心才接受黑衣骑士的爱情,而且也不贪恋他提供的爱情义务,也就是说,她对黑衣骑士并无所求,倒是在定情之后给予他很多有益的指引,这也超出了封建契约关系的范围,所以,说两人之间是崇拜与被崇拜的关系,并不过分。相应地,黑衣骑士带着“正直和崇敬”(1262~1263)的动机不是向意中人索取一种世俗的物质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是追求一种美好的善性,在这种追求中到达一种高贵的精神境界,而这才是个人价值的实现。此外还可以注意到,作品中从头到尾都在谈爱的情感,对于爱的物质层面如性、地位、财产等则只字未提。黑衣骑士赞美的意中人的美好价值也是体现在精神的层面上的。只有在这些意义上,黑衣骑士对意中人的服从、敬畏才使自己不至于沦为懦夫之举,因为“谦卑是通向上帝的桥梁”[32],他是以此通向真正的善性,而傲慢才是对真爱的敌视。

因此,当黑衣骑士谈到爱可以决定其生死这个类宗教的观点时,不仅仅是在提出一种爱情至上论,也许它更主要的是提出一种关于存在价值的观念或者人生哲学,即追求一种类似于神性的不屈不挠的理想人生,而不是沉湎于肉欲之乐,苟且存活于物质世界的世俗人生:

神明爱万物,也准许万物体验爱情,

没有爱,任何生命都失去价值,

没有爱,任何生命都无法维持。[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