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萧给谏湖山集潮阳萧龙宜中著(成化丙辰进士)

潮阳萧龙宜中著

郡志列传[1]

萧龙,字宜中,潮阳县人。少颖异,天顺己卯领乡荐,成化丙戌登罗伦榜进士。与伦交最善。任南京户科给事,兼管湖事。时湖册晒暴,有名无实,龙为厘剔之。遇国家大计,辄抗疏纠论,弹劾不避权要。宪宗时,雷震奉天门,上疏纠参赞大臣不职,大臣衔之。后因乡人构诬,遂借端陷,戍万全边。士从游者几百人,及殷谦、秦纮、余子俊等相继抚边,皆待以殊礼。会恩诏恤诸戍臣,夏官卿马文升复为辨诬,复故职。休致家居,修谱牒,立祀法,倡建东山文大忠祠,筑草堂廓西,号湖山逸叟。著有《湖山类稿》。

校记

[1]乾隆《潮州府志》“列传”载有萧龙条,与此文文字差异较大,但内容基本相同。

士大夫登于朝,无卓然特立之操,以求所树建;及其退于野,犹怀容容系吝之心充其念,将至于顽钝而不知止,则天下何所贵乎儒术矣。

余览故黄门宜中萧先生《类稿》一编,而深慕夫先民典型也。当夫陟清班而秉简,则封章不避枢要,惟知讲定国是之为先。洎乎息谗口以归来,则烟萝可杜捷径,惟恐遗落世事之不尽。诚始终进退,不失其正者,备载斯编。已考其筮仕,实明宗成化之初,大臣依阿,内宠干预,方士杂进,两厂为罹。至于灾眚见,军兴繁,固在廷臣子吐露忠荩,上纾宵旰之日也。可言者不为不多矣。使言而当,则为罗永丰之疏论阁臣不应起复夺情,贬外辄还馆职。言而不当,不过为林刑曹一辈,直陈妖僧等夤缘欺罔,逮狱犹复故官。非有严绝谏臣,使天下之缩舌也。而此稿仅有请御便殿,以亲大臣,乞复言官以广言路,惜名器,饬兵政诸条议。余方疑之,乃翻阅其先引咎自劾,上言五事之疏,竟削牍焚草以不传。则知先生能言人所不敢言,又不以能言自侈也。今存者,大臣不职一疏,识被谴之由;乞恩祭省一疏,表孝思之悃。耿耿依依,生平之大致如此。

若夫啸咏于林泉者,历平陂而一视。投赠其同好者,引华遬以偕行。清风肆好,悠悠我思,盖以自全其天年,臻于耆耄,犹不失厥常度。享当世之太平,燕孙谋于累叶,何其厚欤?其与斯世之瞻三台而不忍去,指戚畹为支族者奚若?或云:“昔之作者有言,文情非怨思抑扬,则流淡而无余味。若宜中先生,怀才负气,讫于郁伊,弗获驰骋,展尽底蕴,可以怨矣。可怨而诸诗之能不怨,何也?”余复之曰:“闻之事君者,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而已矣。萧黄门于大诃之日,口北风沙,已非启沃之司。优容恩宽,左迁武阶提举。玉局洞霄,丰采殊矣。况际继体践阼,新猷日盛,其君臣一德,孜孜图治之衷,可无待草野老臣笃忠之虑。是先生方与天下同其乐,而又何怨之有。则夫诗词之浅深生熟,一无以关其心,而泛泛若不系之舟,亦放乎中流,听其所如,可止则止焉已。乃必沾沾辨之,曰:孰为贞观,孰为开元大历,不已诞乎?”余既因稿以得其人,而重其人,因乐与传其稿,于四世嫡孙懋安之请,谨为之序以归之。

康熙己酉秋七月,嘉禾后学原棉山尹廷尉平右司王渫草于皇华旅次。

萧给谏湖山集题辞

大臣无休休有容之度,往往借公事以报私忿,引疑罪以附深文。而群僚之陷于罪戾,终身不可湔拔者多矣。萧给谏由翰林改南户科,正色立朝,风采严峻。尝因灾异,弹及参赞大臣。一击不中,谣啄(诼)频兴[1],遂至落职荷戈而戍者十有一年。呜呼!谗人罔极,一至此哉!

迨夫金鸡诏下,万里归来。辟湖山之胜境,叙朋旧之欢娱。固已升沉莫问,宠辱无惊。回忆玉当,巍然如在天际。而身世险夷之感,久矣相忘。正不必咏小雅畏谗之诗,呼苍天而诉南箕之太甚也已。

后学顺德冯奉初题。

校记

[1]啄,当系“诼”之误。

修政弭灾疏

题为陈言修政弭灾事。

切见近日以来,星文变异,地震京师,东南多水,兼以边鄙之扰,下饬人事,上贻圣忧。臣等失职致灾,罪不可逭。乃上言五事以自劾,因欲辞职,钦依:“恁每还勉于修职,不准辞。”此可见陛下尧舜用心,禹汤罪己,应天以实而不以文,任人以言而不以默也。臣跪读圣谕,愈加忧怖。窃以为圣政万几(机)[1],非一疏所能尽言。用是再竭狂瞽之思,恭陈一得之愚,以少裨陛下修政弭灾之万一。伏望宽霁天威,俯纳刍荛,不胜幸甚。

计开:

一、亲大臣以谋庶政。臣闻天之立君,所以统治;君之任臣,所以辅治。故高宗中兴有商,而实资于傅说;成王大治有周,而实资于周召。诚以一人之聪明有限,众人之智识无穷。故人君必精选贤臣,置诸左右。既得其人,必任之勿二,信之勿疑,朝夕亲之,虚己听之。则都俞密勿,而政事不至于阙遗;谟明弼谐,而举动不至于愆忒矣。我祖宗建立内阁,选大臣之贤者居之。非徒欲充其位,而具其官也。正所以资启沃,而备顾问也。故凡中外臣民之章奏,朝廷大政大礼之设施,往往询之谋之,然后裁决。故事无过举,而人无异议。列圣相承,恪遵成宪。罔不日亲大臣,商榷庶政。至我英宗睿皇帝继承大统,尤切切于是。正统年间,每日御便殿,召大学士杨荣等,亲与商榷政务。故当时政得其平,灾变不生,祸乱不作,而天下大治。是即商之高宗,周之成王也。臣切见今日内阁大臣,每日自朝参之外,寻常不得一睹天颜,中外章奏或有不与知者。虽陛下智周万物,明照四方,无用资于人,而足任于己。然万几之繁,聪明或有所遗;酬酢之多,精神或有所蔽。欲其事事合宜,物物中理,恐未可得也。昔禹戒舜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舜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唯帝时克。”虞廷君臣,更相戒饬如此。故君德不可加,而治效不可及。天下仰之,万世师之。臣愚欲乞陛下,远法虞夏商周之为君,近述英宗睿皇帝之亲大臣,每日自朝至于日中昃,两御便殿,进内阁大臣至于左右。降霁威严,以尽延访之意;奖借辞色,俾得吐露衷诚。于凡中外章奏之处分,以及大政大礼之设施,悉与商榷可否,然后裁决。则纶之颁,皆有以惬人心而当公论。朝廷有清明之政,而边陲怀畏服之心矣。

一、复谏官以来直言。臣闻君天下者,以诚心纳谏为先务。有言责者,以诚心进谏为尽职。盖纳谏而有不诚,则顺旨者喜,逆旨者怒,怒则必罚,是为丧臣之直也。进谏而有不诚,则无犯者言,有犯者惧,惧则必讳,是为伤君之明也。君丧臣之直,臣伤君之明,如是而欲上下交而德业成,得乎?古之圣帝明王,有见乎此,故有敷奏以言之法,官师相规之诚。瞽为诗,工诵箴,大夫规诲,士传言,皆所以深采群言,以裨助时政。未尝以臣言过直,而至远斥者也。恭惟陛下即位之初,首降明诏云:“近侍风宪,职当言路,今后凡朝廷政治得失,天下军民利病,须直言无隐。言或不切,亦不加罪。”此可见陛下诚心纳谏,不以顺旨而喜,不以逆旨而怒。陛下之心,即古帝王之心也。故凡有知识者,孰不竭愚毕虑,以贡刍荛之万一哉!然诏既涣汗于上,则臣宜遵守于下。维时南京给事中王徽等,职居近侍,故敢披沥肝胆,上以仰答诏旨。陛下乃以言事过情,远斥边方,至今未蒙起复,似与诏旨前后相背。臣愚无知,愿陛下始终此心。臣尝阅徽等所奏,皆国家大计,人所难言。论其言虽为过情,迹其心无非为国。若终远窜不复,恐于公论未安。及照翰林院修撰罗伦,编修章懋等,俱因言事外补,今皆荷蒙圣恩,一则还其旧官,一则改调京职。徽等与彼事体相同,独未沾此厚恩。伏望圣度如天,包含遍覆。视徽等与伦等同一仁,起取回京,复还旧职。则有以来天下臣民之直言,而彰陛下纳谏之盛德。臣与徽等素不相知,亦非朋比,但以因言而去,义有未安,辄陈狂愚,上渎天听,惟圣明察之。

一、爱爵赏以重名器。臣闻爵赏者天下之公器,而人君之大柄也。所以鼓舞人心者在是,所以策励驽钝者在是。故当与不与,则为屯膏吝赏,而人心必至于解体。不当与而与,则是滥恩横赐,而人心必至于轻玩。是以孔子惜繁缨,不妄以假人,盖以名器至重故也。我祖宗制度,武职非有斩将搴旗之功者,不得升一级;非有摧锋破阵之劳者,不得进一阶。至于一时特恩所升,子孙亦不得世袭。岂非以名器所当重,而爵赏不可轻乎?臣查得景泰年间,有因纳粟而授以指挥千百户等官者,至今各人子孙,俱各世袭管事。虽曰月支奉一石,而官爵自如也。夫纳粟补官,亦一时权宜之政耳。授以官爵,以荣终身,固足以示优恩之典,再加世袭管事,则未免有冗滥之失。夫纳粟者且与世袭,彼有斩将搴旗之功者,则将何德以及之。纳粟者尚许管事,彼有摧锋破阵之劳者,又将何恩以及之。是不免失轻重之宜,而使壮士怀扼腕之叹也。况师旅之征,殆无虚岁。爵赏之命,宜待有功。今若使纳粟之人,一暨世袭管事,非惟使人心视爵赏为泛常,亦非朝廷慎重名器之体也。然已往者不可改,将来者所当慎。伏望陛下,断自宸衷,将纳粟补官者,自今为始,已袭者终于本身,未袭者再不许袭。则名器重而大柄全,官无冗滥之失,人无轻玩之心矣。

一、增宪臣以饬兵政。臣闻为治莫先于足兵,练兵惟在于得人。盖《诗》有“王旅啴啴,如江如汉”之章,是古之为治者,未尝不以足兵为先也。《易》有“长子帅师,弟子舆尸”之戒,是古之练兵者,又未尝不以得人为要也。求古既无不然,于今岂宜不谨。臣切见天下都司卫所,管操、都指挥、指挥、千百户等官,俱系袭荫庸人,不谙兵机重务。上下交通,贿赂彼此,递相剥削。军之富者则令办纳月钱,贫者则占在家役。使成年不操兵器,终月不入校场。训练无方,控御无法。金鼓车旗之制,邈乎不知;进退坐作之节,冥然不识。军器坏而不造,士卒苦而不恤。巡按分巡官员,虽是职当点阅,但各因地方多事,往往不能专一整饬。故奸弊日甚滋生,兵政日加废弛。而或一旦地方盗贼生发,上司捍御,临时召遣,则将不知乎兵,兵不知乎将。是犹驱麋鹿而逐猛虎,几何而不至于丧师失律也耶?然地方盗贼始发,不能早为扑灭,及至猖獗,辄便请阅出师。仓卒无谋,刍粮为之空虚;转输馈送,军民为之疲敝。是由平日不得其人,以总理其事也。况各处连年水旱,饥馑洊臻,盗贼窃发。杜渐防微,实所当谨谨之于未然,则无虞于后日。如蒙准言,乞敕该部查照先今事理,各处增设宪臣一员,专一整饬兵政。则机务有所统,功绪有所稽。将得其人,而忠勇效劳;兵有其备,而外侮不患矣。

校记

[1]几,当系“机”之误。

陈弭天变疏

题为陈言大臣不职,以弭天变事。

臣闻古昔圣帝明王,凡遇天象变异,辄求直言,以审时政阙失。盖将以回天意,而弭天变也。臣惟南北两京,皇仁一统。北京虽文物都会之地,而南京实祖宗肇创之基。宫殿森严,门掖整饬。迩者雷震奉天门,拔其榱桷,诚天象变异之大者。然变不虚形,实由人召。钦蒙皇上,诏谕臣僚,直言阙失。臣有以知陛下之心,即古昔圣帝明王之心也。

臣祗奉明诏,切见参赞机务南京兵部尚书□□□,莅任颇久,才非杰出,事止因循。虽云大恶未稔,其实无善可称。德政之施不闻,尸素之诮难免。况参赞之职,班首大臣。荷朝廷委任之专,膺国家机务之重。百职攸萃,非他职比。为□□者,正当勤劳尽瘁,展布四体,调元赞化,而亮采惠畴,斯为克称厥职。顾乃暇逸偷安,患失乾没,未尝决一大谋,未尝措一大策。玩岁愒日,其为贪位固禄之计则得矣,其于大臣之体何有哉!天象之变,未必不由于此也。

伏望陛下,断发宸聪,调黜而别用之,使知所警。择贤而往代之,使得其人。庶几天意可回,天变可弭,而机务之参赞有所托矣。臣与□□,职非所统,素无少嫌,特其不职而论之。臣愚岂不知言忤于人,祸贻于己。但臣职该言,不忍上负朝廷,下负所学,恳切为陛下言之。臣不胜战惧之至。

守道说

揭阳有隐君子曰陈伯谦先生,秉德蹈义,读书好古。乡人咸称之曰“守道先生”。先生曰:“道岂我有哉,吾知守吾身而已,曷足以当是称。”乡人曰:“道即身之所有也,先生知所以守身,则知所以守道矣。配以是称,不亦宜乎?”自是通邑之人,咸以守道称之。先生始闻而骇,中而惭,久之,称者日益众,先生骇且惭者,亦于是而少安矣。因以守道为别号,既而传播远迩。

其子仕宝,以进士官南京户部主事,闻之喜曰:“乡人以守道称吾父,甚宜。今年夏,秩满入觐,天官奏最,有推恩之典以予乡人也。请绎守道之义为说,将奉归以宁其父。”予曰:道岂易守哉!道原于天,具于人。人得之,为仁、义、礼、智、信之性,父子、君臣其伦也,礼、乐、刑、政其具也,《易》《诗》《书》《春秋》《礼》其书也。人同此性,有此伦,备此具,而其本末先后,载之于书。弗学则弗知,弗知则弗行,弗行则道不可得而守矣!学而后知,知而后行,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守之于己。孟轲氏有曰:“守孰为大?守身为大。”又曰:“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正此谓也。何则?身也者,道之寓也。身外无道,道外无身,守此身,即守此道。守之维何?必静与道俱,动与道合。持守其身,使不陷于有过之地,以至离道之远。由是事君事亲,以至家国天下,皆自此而推之耳。故曰:“得志与民由之也。”苟不得志,则独行其道。不以富贵而淫,不以贫贱而移,不以威武而屈。夫然后斯可谓之守身,斯可谓之守道。不然,吾未见其可也。

伯谦先生有得乎此,浑厚简严,博通经史,言足人之听从,行足人之取则。守身守道,蹈履至到。然又不拘拘于声利,而必其得志也。优游闲暇,养晦自娱,日惟以教子为事。俾之种学绩文,故能掇巍科,登显仕,抗宗拔俗。是先生守道之报,不食于身,而食于子。配以守道之称,其称称矣哉!

然则以守道称先生,固非自为喜好而溢美也。又,先生亦非要誉内交,而苟焉以致之也。有诸中,必形诸外。一实德,自然之符耳。故曰:“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观于此益信。是为说。

破邪斧[1]

潮阳为东南大邑,自沐昌黎之化,士知书,人知学,号为“海滨邹鲁”,未闻邪说之移人也。延至于今,士大夫家,式克先生之道者如线;而里巷之间,矇瞽于明明之天日者,一坏于官府之无政,再坏于豪右之无法,三坏于主张者无其人。坏则惧,惧则无所主,无所主,则邪说入之矣。

邑之东山有双忠庙,后寝祀张、许二夫人,前列歌舞妓七人。盖张、许曾封为王矣,故设乐舞侑食。时人不识,乃谬以中一人舞者,为巡爱妾,目为大姊。往往从而供养,谓之有灵,能作祸福。淫巫贱姥,至舍身而入奉者。呜呼!其幻泡也甚矣!

吾侯姜君元茂,慕圣贤之道者也。莅任于兹,三年而政具举,六年而职有成。拳拳以息邪说、正人心为己任。视篆未几,即能碎妖淫之像,塞焄蒿之源。其心其政,可谓正大光明矣。故邑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而侯之志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易》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而朱子以为治己治人之道。孟子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然则侯之是举,其于反经复道,辟邪卫正,不为无功也耶!

公退之余,复取北溪论鬼神佛老等篇,兼采史传有关于邪正之辨者,集为一书,板行于邑。盖欲振愚夫愚妇于尘坌寤寐之区,而妙敷言之训也,岂特粉饰之具哉!录成,直命曰“破邪斧”,属龙序之以弁其端云。

校记

[1]本篇题作“破邪斧”,实际应是《破邪斧》之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