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现代小说物象研究
- 柯贵文
- 22字
- 2023-08-14 19:25:53
第二节 古典主义小说:意境理论框架下的小说物象
一、意境理论
应该说,意境理论是我国最有特色、也最为成熟的诗歌理论,对我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力也最大,但对于中国现代小说却影响有限。
在我看来,意境理论对于中国现代小说的影响,是与诗、与传统、与古典、与中国特色联系在一起的。正是这一理论将诗歌融入了小说,实现了两大文体的融合,也是这一理论赋予了以 “现代性” 为根本特征的中国现代小说传统色彩与中国特色。
在中国文论史上,较早且较为系统地论述“意境”的是题名王昌龄的《诗格》:
诗有三境。
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
物境一。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22]
有现代学者将此“三境”分别概括为“寄情于物、诗中有画”、“取物象征、融物于情、直抒胸臆”、“表达‘内识’、哲理、生命真谛”。[23]显然,在类似的解释中“三境”被赋予了等级差别,而以“意境”为最高境界。
何谓“意境”?就其构词方式而言,至少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将其看成是并列结构,即“意”与“境”;一是将其看作偏正结构,即是“意之境”。前一种观点以题名白居易的《文苑诗格》为代表:
或先境而入意,或入意而后境。古诗“路远喜行尽,家贫愁到时”,“家贫”是境,“愁到”是意。又诗“残月生秋水,悲风惨古台”,“月”、“台”是境,“生”、“惨”是意。若空言境,入浮艳;若空言意,又重滞。[24]
这种理解方式存在的问题在于过于机械,仿佛意境只是 “意” 与“境” 两种因素的简单叠加,却完全忽视了意境的整体性与有机性。因此,我们认为第二种理解更接近意境之本质,即将 “意境” 看作 “意中之境”,将主观的情、意都统一于 “境”。如此,对于意境的本质,较为普遍的理解就是 “情景交融” 或是 “情景相生”,其中有代表性的表述出自明代的谢榛:
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四溟诗话》)
以及清代的王夫之: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分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薑斋诗话》)
围绕着情景交融这一整体性特征,我以为在研究现代“诗化小说”尤其是“意境小说”的时候,以下几个问题值得特别注意:
一是意象与意境的关系。有学者认为意境的整体性特征决定了“意象与意境的关系,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结构的关系”[25]。在我的理解中,“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体现在:诗人是通过意象的有机构成创造出一个召唤性本文以表达自己的审美经验;而读者则是经由个别意象逐渐进入诗人创造的整体的意境,从而领会诗人的审美经验。而“材料与结构的关系”则意味着意象是意境的基本内容,而意境不过是意象有机组合的结果。因此,对于意境而言,意象是基础,是创造以及领会意境的必由之路。没有意象的组合就无以谈意境。提出这一问题是为了避免滥用“意境”来指称现代小说。
二是意境生成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其一是要有完整、美好、诗意的大自然。我们无法想象破碎的、污染的、丑陋的自然会产生“意境”。其二是要有具备一定的体物能力、能够把握、体会大自然诗意存在的主体心灵存在。我们也无法想象,在一个大自然的奴隶或是一个以自然的征服者自居的人眼中,会有“意境”的产生。其三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我们同样无法想象在人与自然的分裂、对立之中会有“意境”的产生。应该说,同时以这三个条件来要求“意境”,确实显得有些苛刻,但这同样是为了避免对“意境”的滥用。
三是意境的美学特征:暗示、含蓄、和谐。意境乃是人的内在世界与大自然所代表的外在世界相交融所产生的全新的境界,而非意与境或情与景的简单叠加,更非情、意赤裸裸的直接抒发。意境之美恰在于含蓄蕴藉之美;意境根源于情与景或人与自然、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的和谐,因而意境之美也在于和谐之美。
将意境理论引入小说之后就不可避免地衍生出了两个相关的概念:小说意境与意境小说。对于“小说意境”,陈良运先生曾有研究。他认为下列一段金圣叹对于《水浒传》的评论文字,“可视为他对《水浒》这部长篇小说整体意境的把握”[26]: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然吾独欲略其形迹,伸其神理者。盖此书七十回,数十万言,可谓多矣。而举其神理,正如《论语》之一节两节,浏然以清,湛然以明,轩然以轻,濯然一新。彼岂非《庄子》、《史记》之流哉!不然何以有此。
陈先生认为金圣叹的“伸其神理”是一种“忘象得意”的把握,所谓“《论语》之一节两节”,即是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等语,而《水浒传》所写,正是“庶人议矣”,即天下无道,官逼民反。“为此书者,吾则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如此设言……后之君子,亦读其书哀其心可也。”认为金氏领会到的所谓“神理”,也就是他读《水浒传》时所获得的“象外”之“意境”。对此我不敢苟同,我以为金圣叹这种对《水浒传》的把握方式不过是透过文本发掘深蕴于其中的主旨而已,而将作品中的文字视为“象”,再将其中的主旨视为“意境”不免有将“意境”扩大化之嫌。至于他以梁启超之有关“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者也……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之论述,来证明梁氏“谈小说时所使用‘境界’一词的审美内涵,超出了诗家的心灵空间与精神世界的意义,扩展为现实社会环境与理想社会环境”,确是言之有据,但此“境界”在我看来与一般所言“世界”并无太多区别,“现境界”亦即现实世界,“他境界”亦即理想世界。
那么,什么是“小说意境”呢?我以为,既然小说中的“意境”概念借自诗歌,那么就不能离开这一基本事实而作过度发挥,就是说,小说之中的意境也应该具有上述诗歌意境的基本特征。即以天人合一这一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为理论基础,由融入了作者主观情意的物象有机构成,具有暗示、含蓄、和谐等美学特征的艺术境界,而且同样要具有诗歌意境产生所需要的条件,即具有一定体物能力的人与完整、美丽的大自然的和谐统一。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发现意境对于小说类型是有选择性的,它犹如某种特别的植物,需要特别的土壤才能生存。因此,在我看来,真正有“意境”的中国现代小说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