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现实主义理论框架下的小说物象

雷内·韦勒克对“现实主义”的划分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永恒的现实主义”根本就是个无法说清楚的概念，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巨大的包容性，在“写实”的旗帜下曾集结了无数的现实主义概念，诸如“心理现实主义”、“功能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以至于法国文艺理论家伽罗蒂在1963年提出了“无边的现实主义”这一概念，在中国则有“开放的现实主义”的提法。而在“现实主义”这一概念上存在的分歧，最主要的在于何谓“现实”以及如何写出“现实”。有代表性的是左拉的“自然主义”理论、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和后来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新发展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自然主义是一个古代的哲学名词，代表唯物主义、享乐主义或者任何一种世俗主义。”左拉接过这一名词，为他所倡导的科学实验小说理论冠名。某文学词典在“自然主义”这一词条之下写道：

十九世纪后半期在法国出现的一种文学创作倾向。它综合哲学上的实证主义、生物学上的进化论和文学上的环境论为理论基础，认为人是由环境（指气候和地理位置）和遗传决定的，文学的任务仅仅是记录在这种影响下出现的各种生活现象。主张对生活只作单纯的事实记录，不作评价，不表现作者主观的思想感情；从所谓“天性”、“遗传性”的角度来描写社会的病态现象，以取代人的社会性和阶级性，抹杀产生病态现象的社会根源；反对典型概括，强调细节描写的外在真实，要求把生活中的一切细微末节和微小变化极其精确地毫不遗漏地刻画出来，企图以生活现象的某些外在真实来掩盖和歪曲生活本质的真实……[28]

由此可以看出，“自然主义”在中国一度是一个受批判的概念，而其受到批判的主要原因则在于它被认为是只写生活现象的外在真实，而没有触及生活的本质真实（这当然是以现实主义为参照的）。因此，自然主义的“现实”至少在批评者看来只是指外在的生活现象。虽然左拉对此很不以为然。他在《实验小说论》中指出：“有的对我们自然主义作家提出愚蠢的指责，说我们只想成为一名摄影师；尽管我们说明我们同意表现性格和个人，仍毫无用处，他们继续给我们摆出一堆莫名其妙的论据，说完全真实是不能的，必须将事实来一番安排才能写出一部艺术作品……我们从真正的事实出发，这正是我们坚不可摧的基础。然而，若要指出这些事实内在的联系，我们必须摆出现象并引导它们……我们在小说中采用实验方法，便一定要改变自然，但又不脱离自然……作家的作用根本不是降低了，而是大大提高了……”[29]

经典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理论出自恩格斯对现实主义所下的定义：“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里的“现实”与人们所理解的自然主义的“现实”有很大不同。如果说“细节的真实”与自然主义较为接近，因为它必须通过对外部世界的客观描绘获得，那么“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则与其有了质的差异。“典型”首先指人物，由“一种值得在生活中模仿的社会楷模”，到被解释为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而将之作为定语加在“环境”之上，成为“典型环境”，则可想而知就不能是对一般现实世界“镜子”式的再现，而应该同样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人物的典型性必须在“典型环境”中得到解释。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在1934年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正式被提出来的。要求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具体地去描写现实；同时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的具体性，又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如此，“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的“现实”同样不会是现实固有的样子。按照雷内·韦勒克的理解，这其中存在着让人无所适从的矛盾：作家应该如实地描写社会，但他又必须按照其应该或将要形成的样子来描写它。“从理论上讲，现实的完全再现会排斥任何种类的社会目的或宣传”，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根本特征恰恰就在于其社会目的和宣传。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悖论，所以后来遭到抛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同的“现实主义”对“现实”的理解是如此之不同，那么在这些现实主义作品中的物象是否有着共同的特征呢？答案是肯定的。从自然主义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再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作家主体以选择、提炼、概括的形式对现实实施选择、改造的强度不断加大的过程。显然，在这一过程中，现实的客观性不断地被弱化，而作家的主观性却得到了更大的空间。但无论如何，它们标榜的毕竟都是“现实主义”，即它们至少有着最低层面的共性——写实。从物象角度来看，写实的最低层面就是要以物象来构成文本中的“现实世界”。而要实现写实，则这些物象至少要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的信息，即特定的时代和地域信息。用法国批评家古斯塔夫·普朗什的话来说，就是关涉“城堡门上装着什么样的盾片，旗帜上用的是什么图案，害相思病的骑士面色如何”[30]。

概括地说，现实主义理论框架下的物象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特征：第一，是一种建立在科学的机械宇宙观基础之上的实象。在这一理论之下，自然万物既不神秘，也无灵性，而只是一种可以经由科学分析而不断破解的机械的原子组合。因而这一理论之下的物象只能是一种被去魅了的物象。第二，是一种建立在主客二元理论基础之上的实象。所谓主客二元即将人看作主体，而视物为客体；主客体之间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作用。因而在此理论之中的物象往往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信息。第三，是一种以环境描写为基本功能的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