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来不知道羞耻有毒。

从来没有受过辱,内心处子般,在七十八岁时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虽然众人皆知,但也没有多少人费事记得。清平世界,没有利害关系,大家都很体面。没有人当面提,但他还是被烫到。一块发红的生铁一直搁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热度总不退去。整个人恹恹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调制剂,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为黏稠,粘在上颚和牙面。

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迟钝,多日后他才渐渐意识到两者之间或许有关联。鹤来在屋内打转,一直转到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变成金黄才停下,望见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过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着消瘦。

比羞耻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觉的羞耻。

不能再这样内耗。他要出门觅点好吃的,不但要吃饱还要打包,一连几天都吃营养丰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红齿白的纯全模样。鹤来收拾妥当,三步并两步,从阳台跳上外面的悬挂式透明胶囊电梯,眨眼就到了楼下。外面一如既往的安静,像行走在荒岭。没有人。草木鲜艳,正是进入春意最盛的时候,叶子绿得生气盎然,更不用说摇曳的花朵,粉扑扑的,张开蕊,逗引蜂蝶。雀鸟躲在树枝间看不见身影,只有忽远忽近的鸣啭彼此应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荡。几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狸,瞧了他一眼,探身钻进灌木丛。鹤来记得小时候还能看到流浪猫狗,凶相毕露地抢夺垃圾。渐渐都没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偶尔光顾。它们不依赖人,也不怕人。

鹤来小时候放养过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脸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驳,一道长疤横穿腹下,伤口愈合不算好,倒丝毫不损它的凶狠好斗。鹤来每天定时定点喂它,换清洁的水看它小舌头频频轻拍水面。一直忍住没给它取名字。后来证明是对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门,很少想起云下还有一个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猫,已经有四十多天没去喂。他明白——到这里就是终点了。

这时代,所有事都永不会结束的样子。因为终点连同与之相关的事物一起彻底消逝,不留痕迹。而鹤来人生里第一个终点便在那只流浪猫身上落实了。

他再也没养过猫,在云上也没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为什么突然翻出这些旧账。鹤来长出口气,折进花园小径。暖熏熏的香气,绿色稠密浓郁,许多岔路在脚下蔓生,按照法国宫廷的树墙迷宫修剪,脚步兜转来去,从空中俯瞰其实不过是同心圆。他们小时候还喜欢室外玩耍,对路径烂熟,记忆留在身体里,几下穿过花园,站在街边等红绿灯。

为万一中万一,坚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灯,和花园一样,被迷你机器照顾得很好。这些迷你机器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条不紊,绝不马虎,虽然是座空城,却不允许它废弃瘫痪,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无限荒废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馆没开。他又走出三个街区,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门口——其实是走不动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店员出来招呼,热气腾腾一张芭比娃娃脸。

鹤来气喘。“想走走。”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个客人。点的菜迟迟不上。小姑娘靠在门上,没有要招待的意思。鹤来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来来回回好几次。空气又干净又干燥,下一刻就要走电似的。他掏出墨镜搁到桌上,挣扎到最后还是戴上。眼泪慢慢从墨镜下面流出,直到落进嘴角他才察觉,慌忙去擦。

“光线太强了。”鹤来喃喃自语也不知对谁解释。

没人理他。唯一的服务员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出神。

菜上来了。小笼包的皮比锅贴的皮还硬还黑,油条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黄豆当作豆浆。他们连敷衍都不屑。

鹤来苦笑。小姑娘盯着他脸上泪渍看。

“身体分泌物。”她冷不丁开口。

“我上次来,好像不是你。”

“大家都是临时打工嘛。”

大家可不是。大家终日云上生活,大门不出。“你是要挣钱?”

她豁开一道大尺寸的笑。“要钱干吗?”

鹤来摇头。他也想象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那是?”

“为了发呆。只要在云上待着,就有好多事找上来。脑子转个不停。我想让脑子停一会。”

只有云下可以。鹤来懂她。然而他们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见到上传器,就不由自主将自己传到云端。所以必须走出家门。“在这里,脑子停下来了吗?”他问。

“当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