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么久?”鹤来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云上的爱人们将他围在中间,秩序井然地轮流向他发难。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过去二十小时,她们在云上到处找他,不见踪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纷纷call他,给他留短讯,全部石沉大海。她们觉得蹊跷,正聚在一起商量办法,没想到鹤来却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没事人一样。
鹤来不知道自己离开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饭,回来睡觉,醒过来的时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气朗,像平日里那样接通云端,刚上来就立即被爱人们围堵质问。
“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没了影儿。”她们问,“怎么call你都不出现。”
“一天?我,出门转转。”他憨憨地笑。
“云下出门?”有人问。
鹤来看不到是谁,倒听出声音有些紧。“嗯,出门走走,嘴馋,找点东西吃吃。”
“好吃吗?”这次是里芬。
“不好吃。”他坦言,引来一阵哄笑。鹤来在笑声里觉得哀怨,也跟着笑,他向她们形容食物怎样难吃,绘声绘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辞。他好久没讲得这样尽兴,讲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顿饭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纪盔甲的少女不买账。
鹤来也诧异,心里暗自复盘了出门这一趟的过程,中间一大段空白。这不是古代砍柴郎误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释不了,也不想承认。
“我走回来的。没想到还挺远。结果到门口想不起密码,折腾好久才进家,到了家倒头就睡,睡到现在才醒。”细节全部属实。他深夜到家,瘫进椅子里,闷闷坐一会就睡了。
爱人们信了他的话。忘记家门密码也是离谱,但并不比闯房间更糟。
“云下,出次门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认定他吃了不少苦头,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离开。
其他人,说着体贴的话,拥抱过鹤来也相继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个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结交的青梅竹马四胞胎,最后一个,他似乎认得,叫不出名字,只觉得眼睛格外好看。
鹤来长出一口气,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怎么了?”
青梅竹马的四个人,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我们觉得担心。”“你最近一直有点糊涂。”“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不过还是要重视。”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说,无缝衔接,流水线上装配般的精准。几十年亲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没什么胃口。”鹤来避重就轻。
“嘴里没什么味道?”里芬问。
鹤来没防备,点头说是。话一出口,感觉房间里掉下一块巨石。那六个人都松了口气。
“没事的。”叫不出名字的那个安慰他。
鹤来苦笑。他知道她们在他心思够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而他只好等她们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扑扑的,想起这几天连续出丑,心里发烫的那块生铁已经冷却,只觉得沉,带着他往下坠。他不挣扎了。记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码,有始有终地想一件事,曾经是多么简单随意的事,现在竟然有心无力。他做不到。好多念头,曾经都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使用起来如同自己肢体一般随意,现在却像蛇一般从手里滑出。
房间真空。那些走了的爱人,他快要记不住她们了。
“没事的。”没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软温热的乳房贴住鹤来的胸口。比乳房还柔软温热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回,“小毛病。没事。医院能治的。”
原来她们六个人私下聊过,疑心鹤来患了ALZ症,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还找了一家好医院,预约了医生,就在明天。她们纷纷安慰鹤来,不过是常见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据说一个小手术就可以。
鹤来不作声,只听。她们对他太好。
他本以为,他一辈子都独立自足,不需要谁对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健康。
做检查需要肉身相对。听说云上也有能做检查的医院,诊费惊人,没有必要。
鹤来不在意云下就诊。代步车将他在指定地点放下。小机器人将他引进医院,一步步引导鹤来做各项检查。鹤来没有见到别的人。
毫无意义的消毒水味道在强烈日光下仿佛能显形。他觉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镜就能看见氯原子在空气里写的公式。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仰卧,俯卧,半蹲,正坐,侧躺,脱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尽。在电镜成像测试床上,小机器人让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据指令活动身体,他动了几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听见了响声:从听见到知道自己听见,最后听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门汀地上的响声。
鹤来睁开眼。
“医生?”
“院长。我是院长。”
“院长,你好。”
“哦,坐起来吧。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院长停下来。停顿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种仪式感。
鹤来起身,等着。
“ALZ症。”院长从随身屏幕里调出鹤来的诊断图,指给他看,“身体其他机能保养得都很好。大脑出了点状况。眼睛扫描图这里,视网膜神经细胞层变薄了。再看脑图,这里脑区的淀粉样蛋白已经聚集,已经有淀粉斑块,倒不算明显。我拿健康大脑对比一下,看到吧,脑沟相对宽。神经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换张动态的。你看,树突神经棘有萎缩迹象。再加上你身体运动不协调,健忘,不过还好。现在是早期,刚开始有病理变化,不严重。”
院长收起屏幕和话头,坐进对面转椅里,看着鹤来。两只小眼睛格外亮。
鹤来扭动身体。大脑被眼前这位如肉铺挑肉一般评判、挑拣。病变部位展露人前,比赤身裸体更难堪。做病人真是悲惨,毫无尊严。
“会怎么样?”
“忘记所有事情,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不治的话。”
“治!有办法?”他有些急。
“放松,没事的。我们医院治疗这个病很有经验。治疗方法成熟可靠。”院长伸展双腿,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选好方案没有?ABC三种。”
还有方案可以选,鹤来怔住。
“方案不同,价格不同,你们患者量力而行。医院不硬性要求。”院长解释。这种话他说过不下几千次。但他只好说。虽然医院智能系统可能解释得更准确,不过他还是亲自上马表示尊重。手术虽小,后果不可逆转,好像送一个人去不归路,最后的挥手不好让机器代劳。他润润嗓尽可能讲得详尽周全,有人情味。
治疗ALZ症,最要紧就是保住病人记忆,好比从沉船上抢救要紧货物,无非是把货挪去安全地方。这地方,对记忆和人类一切信息而言,自然就是云。将病人的记忆上传到云上,再建立云和大脑的信息传输反馈就是解决之道。操作不同,效果——稍许也有些不同。院长停下,打算喝口水。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鹤来问。他不是计较的人,只考虑治疗效果。
“一般患者会选中间那一档。”
“最贵的那个多少钱?”
院长开口,报出一个数。鹤来哑然。他不是计较的人——在他有能力不计较的时候。
“你听我说,”院长说。鹤来听院长说。
院长说:“一开始,最紧要的是把你所有现存的记忆提取出来,整合后放到记忆库。因为已经出现病灶,就必须抓紧,争分夺秒地抢救。这一步,三个治疗方案差别不大。关键是接下来,记忆库里的记忆怎样和你相连,仍旧成为你的记忆,为你所用。
“方案A,用电信号。脑子里放一块超微电极,接受传送大脑信息,调取接受信息。缺点就是慢,也不排除高峰时段记忆信息通道拥堵,那就更慢。
“方案B,在大脑制造记忆印迹,人工激活神经印迹细胞,促使它们形成记忆路径,简单说就是植入已经被忘掉的记忆。你需要使用时,直接从大脑中获得,不必接受外界电信号刺激。ALZ症的病人大脑会不断抹去已有的记忆印迹,我们就定期在大脑建立各条记忆印迹。
“方案C,黑箱操作,方法很复杂,大部分环节都是外包。把你的意识包括记忆完整上传到云上,也就是说造一个云上的你。永远告别肉身。”
“永远告别肉身?”鹤来不明白。他看向院长。
院长眼珠往旁边转,露出两块眼白。
“你的意思是永远不死——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