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义平斟酌道:“本王今夜大婚,有何事由,请方将军明日朝堂商议。”
门外侍卫道:“方将军说,军国大事,十分要紧,片刻耽搁不得,盼王上立即见他。”
段义平替乌兰脱了锦袜,将被子重新盖好,遂起身,开了门,踏着稀薄的月色,往正殿走去。
殿中站着的男子,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裹着大红色的披风,身上的战袍隐隐发着暗光。
听见段义平的脚步声,那男子转身,一双眼带着赤诚与英武。他拱手道:“段王爷,安好。”
段义平颔首道:“方将军好。”
“听闻贵邦高丞相被囚,从前有些未尽的事宜,陛下嘱咐末将定要告诉段王爷。大理龙首关、龙尾关,羊苴咩都城的防御,都要尽快加修。”方砚山道。
段义平在桌案前坐下,拿粗钵喝了口凉水,道:“高丞相从前没有料理完的政务,本王都会做完,大理与中原的友好和亲近,不变。请方将军转达皇帝陛下。”
“另外,有件大事——”
方砚山话锋一转,道:“快要到正月了。正月初一,是西狼国一年当中最盛大的白节。西狼举国欢庆,戒备必将有所放松。加之,他们正处在冬季粮草不济的时日,经过漫长的迁徙,人困马乏。正是偷袭的好时机。末将欲联合段王爷,出兵十万,给西狼出其不意的一击。陛下已允。眼下,就等段王爷点头了。”
“不可!”段义平本能道。
方砚山的眼里,好似钻进了些许风沙,道:“为何不可?”
“西狼已然求和,遣公主和亲大理,大理怎能行不仁不义之事?”段义平的手摩挲着粗钵。
“正是因为大理答应了和亲,西狼才更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手。发兵胜算更大。”方砚山果断道。
段义平起身,扶着桌案道:“本王的王妃,情深义重,本王怎能发兵她的母国,叫她伤心?”
“情深义重?”方砚山好似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
他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有句话,本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与段王爷,现在看来,只得如实相告了。西狼国派来和亲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公主,也并非西狼王公大臣的女儿。她的生母是一个营妓。她因姿色出众,被忽穆烈养在帐中,素日与忽穆烈有染,不清不楚,西狼王城人人尽知。西狼以如此卑贱的女子和亲,是对段王爷的羞辱,对大理国的羞辱。段王爷若是血性男儿,当立即绑了那女子,发兵西狼……”
“方将军休要再说。君子口不提恶言,方将军该明白这个道理。”段义平克制着怒气。
大理,虽是中原的属邦。
但他亦不能容忍中原的将军当着他的面,说他妻子的坏话。
那个纯真活泼的小女子,怎会如方砚山所讲的那样污秽不堪?
他信她。
坚定地信。
方砚山见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呈于段义平,道:“这是末将截获的西狼探子的密函,段王爷可以亲自看看。”
段义平接过信函,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方砚山道:“妓女的孩子,能是什么好东西?段王爷莫要被那女子蛊惑了。待段王爷看过这信函,便会相信末将所言非虚。大理王宫,留不得这样的祸患。”
屋内,黄金烛台上,烛火摇曳。
段义平将那信函放在烛火上,烧了起来。
很快,就成了灰烬。
他一个字都没看。
方砚山叹了口气,道:“段王爷当真不愿发兵?”
“是。”
“不后悔?”
“不后悔。”
方砚山摇摇头。
这个段王爷,倒是个情种。
罢,罢。
半晌,转身离去。
就算大理不行动,中原朝廷也要行动。
方砚山走到殿门口,回头,道:“听闻段王爷将高丞相囚禁在明月台。末将再多句嘴,如果段王爷不想日后再生乱子,还是早日杀了他为好。”
他提醒这最后一句,已经仁至义尽了。
大理国小民弱,经不得内乱频频。
外邦之事,本与他无关,但大理与中原国土相壤,若大理危难,唇亡齿寒。
段义平沉默不语。
那矫健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这些日子,无数个人上谏,要王上杀了高丞相。段义平迟迟不允。他总想着,话不可说尽,事不能做绝。
高丞相就算再不堪,也是他的亚父。当年,父王离世,高丞相曾给过他温情。不管这样的温情里,掺杂了多少复杂的成分。他还是感念的。
明月台中,日日送去的饭食,都是上等的。
他只是囚禁了亚父,但不会苛待亚父。
佛说,修得慈悲心,福报自然来。
段义平的心,就像洱海中柔软的水荇。
他回到寝殿,复又躺下。
乌兰在睡梦里,呓语着:“额吉,白节的时候,我要吃手把肉,我要吃奶皮子……”
段义平笑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有什么坏心思?
不可能的。
段义平抱紧了她,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乌兰在他的耳边大叫:“老段,老段,快把我解开,我要去上茅房!”
段义平睁开眼,这才想起,她的穴道还一直封着。
他给她解了穴,她一咕噜蹿下床,像猫一样蹿出去。段义平喊着:“别忘了披件衣裳,仔细冻着!”
须臾,乌兰回来,两手哈着气,钻进被窝里。
段义平思索了一会儿,跟她说:“你昨天给我讲了很多草原的事,我觉得很有趣。你再说说,好不好?西狼最大的节日,是白节,对吗?”
“嗯!”
一说西狼,乌兰马上来了兴致:“白节可热闹了,老段,你知道吗,白节前一天,西狼国的每一个子民都彻夜不眠,就连牛羊们都很欢乐……”
“白节,又快到了,是吗?”
“对,还有一个多月了。可惜我回不去。”乌兰遗憾道。
段义平淡淡道:“乌兰,今年的白节,怕是跟往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因为我不在吗?”乌兰眨巴着眼睛,问道。
段义平捏了捏她的鼻子:“对,是因为你不在。”
“王上,该上早朝了。”内侍唤道。宫人们端着铜盆进来。
段义平起身洗漱,去了朝堂。
剩下的话,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乌兰能不能懂,就看天意了。
他是夫君,亦是君王。只能做到这里了。
他走后,乌兰悄悄地给阿布写信。
乌兰不是悟出来的。
是偷听到的。
其实,昨晚,段义平走后,她运功解开了穴。在段义平第一次点住她之后,她就琢磨了解穴之法。她武功底子好,内力深厚,天资聪颖。几日的工夫,真的被她琢磨出来了。她一路跟着段义平,听到了他跟方砚山的对话。
她假装被点住。
是让段义平对她放心。让他错误地以为,他能制住她。
她告诉阿布,中原的阴谋,叫阿布早做提防。
“阿布,段王爷已全然信我,一切都在计划当中,你放心。我和小红马都很好,等阿布来接。”
最后一句写完,她舒了口气。
她能帮到阿布,帮到西狼,内心骄傲又欣慰。离乡的苦楚,总是值得的。
离开草原的日子里,她发回的每一封信函末尾,都不忘带这么一句话“等阿布来接”。
十日后,她收到回信。信是军师写的。
军师说,大汗军务繁忙,嘱他给乌兰回信。
军师交待给她一个任务,杀了高丞相。
“莫用弯刀,用云镖。”
这几个字,军师写得格外大。
云镖,是中原将军方砚山的绝技。
腊八。
段义平去寺庙敬佛焚咒。
临走时,跟乌兰说,次日方归。
深夜,乌兰一身黑衣,潜入明月台。
她正准备发出飞镖,却见高丞相已经躺在地上,直挺挺地死去了。他的血,还是殷红的,可见没有死多久。
正当乌兰准备离开之际,一大群人提着灯笼,持着剑,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