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夜隐。
这是黎明之前夜色最黑暗之时。
薛白策马拐进曲巷,同时回想着今夜种种,看有哪些疏漏得尽快弥补。
之前太忙,他此时才记起杜五郎还未归家之事,有些担忧因是杜五郎帮忙接头之事被发现了。终究是情报太少,不好判断。
他去赌坊,要做的很多。比如,暗中放陇右老兵逃脱、抹掉痕迹,若他们刀下漏了哪个知情人,还得亲自动手解决。
还得找到王准,商议一下今夜之事责任该由谁来分担,方才没能对拓跋茂交代,希望这个长安恶少莫运气太差,不等他到就被砍死了。
前方,“嘭”的大响,一间宅门被打开,涌出许多慌张之人。
“杀人啊!”
薛白逆着人群上前,只见那宅院中灯火通明,正一团混乱,他当即转身向两个金吾卫吩咐道:“有贼人,别冲动,听我安排。”
“金吾卫在此!都别挤,说,出了何事?”
“里面杀人了啊!”
“莫乱跑,犯禁了知道吗?”薛白喝道:“可有知情人要向我禀报?!”
他不急着过去,以这办法诱供,找到是否有吉家之人逃出来了。
~~
与此同时,暖融阁中权贵们哇哇大叫,陇右老兵与护卫们厮杀正烈。
在双方都未披甲的情况下,这暗赌坊以及诸多贵胄的护卫,相比长安巡卫竟还勇敢一些,仗着人多,也敢冲上前阻拦。
彩幔被割断,飘落在地上,顷刻间便有大股血迹泼上来。
地上已躺了二十余具尸体,赌徒、奴婢、护卫皆有。
“嘭!”
大屏风被撞到。
光溜溜的胡姬尖叫着,迈着修长的腿就逃,白得晃眼。
“狗贼好胆!给我杀了他们!”
王准顾不得穿衣衫,连滚了好几圈才爬起来,指着陇右老兵们,喝令自己的护卫们上前。
也只有这长安第一恶少此时还有胆骂了,但也只敢骂一句罢了。
紧接着,贾昌、李岫上前,将他推倒在地,让他别那么显眼,四脚并用地往堂后爬。
那些陇右老兵已乱刀砍死了吉家护院,看赌坊之中护卫众多、还带着弓,才没能够大开杀戒,只顾着冲出去。
但若是有赌客逃得慢了,挨上一刀也是难免。
“快啊。”
有尸体砸倒了赌台,砸得满地狼藉,贾昌吓得要命,扭头大骂一句,用力推着王准那光溜的腚,催他往后院爬。
“快放好汉们出去啊!堵在那做甚?!”
不愧是神鸡童,脑子灵活,一句话也不知救了多少人。
陇右死士终于杀了出去。
~~
暖融阁后院。
众多护卫匆匆跑过,一个丰腴艳丽的美妇喝问道:“何人敢来我处造次?”
“还不知。”
“来砸场子的?”
“暂时还没来得及问,但已击退了他们,夫人请在此等候,小人们去拿下了再查。”
美妇冷着脸,依旧往前堂过去。
走上长廊,正见一群人爬出来,其中还有人光着身子,一身的赘肉乱晃,好不有趣。这人抬起头来,却是王准。
“达奚盈盈,你招了谁?”王准直呼其名向她叱问道,同时四足并用,爬得飞快。
“大郎先走,之后我必给你交代。”
达奚盈盈不与他们挤,侧身进了旁边的雅间。
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忽见一个少年被五花大绑着,正在朝边榻底下拱,好像一条蠢笨的长虫。
“噗呲。”
杜五郎听得外面的杀喊,早都吓死了,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到有人笑,转头看去,却是个生得好妩媚的妇人,身材饱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你,你快躲啊……让你躲里面吧?快。”
他不忍这妇人被凶徒糟蹋了,挪了挪身子,让出些位置,好让她能钻进榻底。
达奚盈盈却不领情,问道:“你是何人?”
“哎哟,快躲吧。”杜五郎又急又怕,目光却很善良,道:“外面多危险啊!”
“今夜这雅间是吉家大郎订的,他为何绑了你?”
“就因一点口角,他打死了我的书童,唉……你倒是快保命先啊。”
达奚盈盈见他眼神真挚坦诚,倒相信他所言,鸡舌瘟那个儿子,确实常因一点口角就欺辱旁人。
“快,你莫被害了。”杜五郎催促不已。
达奚盈盈一辈子不知遇到过多少少年,这种危难时的质朴关心却难得见到,遂再次打量了杜五郎一眼,微笑自语了一句。
“还丑得挺有意思。”
说罢,她转身而去。
杜五郎一愣,暗骂这美妇逃了也不关门,害死人了。
他连忙往榻底拱,好不容易把头拱了进去,却有人一把搂住他的脚,把他往外拖。
杜五郎吓得魂飞魄散,大哭起来。
“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接着,感到手上一凉,身上的绳索一松,他转过身来,只见是个赌场护卫打扮的汉子拿匕首割开了绳索。
“啊,多谢,多谢。”
杜五郎道了谢,起身后还再谢了对方一次,小心迈出屋门,往左右一看,赶紧朝后院跑去。
后侧门还锁着,许多人缩在一处嚷嚷,穿衣服的、没穿衣服都有。
他留意了一下,没再看到方才那美妇,希望她能跑掉,连忙找了个暗处躲起来。
~~
“凶徒杀出来啦!”
暖融阁外的巷子里,忽有人喊叫起来。
薛白跨坐马上于巷口处,视线最好,他眼见各条巷子都有金吾卫执着火把赶来,当即喊道:“拦住,莫让贼人冲散了人群逃走!”
“……”
拓跋茂冲出院门,见西面堵着人群,本打算向北,沿着坊墙逃,却不知这样会正好被金吾卫包围。
他本已踏出了两步,忽听得薛白喊话。
今夜他已了解了听这小子安排的好处,当即照做,改变了步伐,凶神恶煞地冲向人群。
“冲散他们!”
“啊!”
才被薛白安抚住的人群当即乱成一团,相互推搡,散逃开来。
有巡卫才从西面赶到,仓促间列队守住巷口,喝道:“不许逃!”
“金吾卫在此!敢犯禁者拿下……”
跑在前面的赌徒们却不管不顾,径直冲撞金吾队。
“别动刀,我乃新任户部尚书之子!”
随着有人这般喊了一句,赌徒们纷纷报上名号,喝骂不止,个个非富即贵。
甚至有一名华服妇人挥动马鞭抽打金吾卫,嘴里尖叫道:“放我走!我可是上柱国之女、圣人之表侄,你敢拦我?!”
此时,陇右老兵冲得近了,挥刀劈倒几个跑得慢的,他们熟悉怎么冲溃敌军,故意不把人劈死,使其痛得滚地惨叫。
赌徒们吓得魂飞魄散,金吾卫那仓促列成的队伍瞬间被撞开,如洪水破堤,一发不可收拾,彻底毁了道政坊的宵禁。
连皎奴也被冲散,马匹受了惊,差点将她撅下马背。
惊马随着人群跑了一段,她才好不容易安抚住,再回过头来,却不见了薛白。
~~
薛白登上石阶,看了眼吉祥的尸体,只见那脖颈断处的伤口极为可怖。
他蹲下身,伸手进吉祥怀里摸索了一番,找出许多物件来。
其中有一封拜帖,在灯笼下打开一看,是准备给咸宜公主府投的,他皱了皱眉,迅速收好。
之后,薛白再次蹲下身,开始对着尸体翻翻找找……
“你是何人?!”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喝问,有金吾卫将领赶到了,薛白不紧不慢地起身,动作流畅地掏出右相府的木牌,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
“右相门下办案,你们马上封锁现场。”
~~
杜五郎躲在院中看了一会,忽然愣了一下,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后院。
“哎。”
他倒懂得不能唤薛白名字,拿了枚鹅卵石往那边丢。
薛白听出了他的声音,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小麻烦,若让李林甫得知杜五郎今夜在场,难免要起疑心。
“你怎在此?”
杜五郎才出酒楼就被放倒了,发生了什么一概没听说,还不知事情的严重性,咋咋呼呼地道:“我被吉祥痛揍了一顿,还绑起来,但我逃出来了。”
此时不便多言,薛白拍了拍杜五郎的肩,低声叮嘱了几句。
“……”
那边已有金吾卫到了后院,正见一个光溜溜的年轻人在抢夺旁人衣物,上前喝道:“金吾卫在此,不可放肆,你等是何人?”
“放肆!”
薛白不待王准等人开口,大步上前,持紫檀木牌喝道:“你可知他们是何人?让开。”
这金吾卫悻悻走开,倒是没因此而得罪了王准。
“右相门下薛白。”薛白道:“此处不安全,请几位郎君随我到右相府。”
“你是薛白?”李岫上前,微微颔首,赞道:“我听闻过你,果然一表人才。”
相比那些狐朋狗友,他风度好得多,性情也不像李林甫。
“十郎有礼了。”
“发生了何事?”
“吉家大郎被杀了。”
“这瘟鸡仔。”王准不悦骂道:“引来破事。”
薛白道:“好让王大郎知晓,贵叔父的别宅今夜起了火,恐有些麻烦。”
“有何麻烦?”
薛白附耳与王准说了几句。
王准当即皱了眉头,低声道:“不可能吧?”
“眼下当务之急是向右相解释此事。”薛白道:“几位请。”
李岫抬了抬手,让王准先行。
王准竟比右相府公子还气派,拉了拉衣领,理所当然地走在前头,一众纨绔听说此处不安全,纷纷跟上。
忽然。
“我儿?真是我儿!”
有人赶到薛白面前,大声嚷嚷着,却是薛灵。
“六郎?六郎,快带我离开此地吧,我可不敢再待了。”
薛白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心道这又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走吧。”他往杜五郎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补充道:“你走前面。”
薛灵大喜,快步抢上,跟着那些纨绔往外去,路上遇到两个债主,还引以为豪地解释起来。
“那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右相面前的大红人!”
薛白并不理会薛灵,协助调度金吾卫护送,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个权贵于宵禁之中送离了赌场。
他还主动勒令金吾卫不得记录,以免权贵们遭御史弹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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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奚盈盈重新登上阁楼,注视着堂院里发生的诸事。有巡卒想要上楼搜查,被下人用一枚令牌挡了回去。
渐渐地,赌客们走得差不多了。
“夫人,问出来了,门房说凶徒们自称京兆府法曹吉温的家仆。小人点过尸体,发现他们首要杀的是吉祥与其护卫,旁人算是被连累而遭了殃。”
“吉祥?”达奚盈盈意识到自己难得心软一遭,竟真就犯了错,道:“吉祥今夜绑个小眼睛的呆丑少年来,去找。”
“喏。”
然而,搜索了许久,赌坊众人一无所获。
“夫人,确未找到任何小眼少年。”
“查,查与吉祥有过节之人。”
达奚盈盈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吩咐细查。
她捧着茶,凑到红唇边抿了一小口,思忖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那看似无精打采的少年得是何等身份,才可在被绑之后让那些无比彪悍的凶徒不顾一切来救?
“不凡啊。”她喃喃自语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