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公元1084年不可考的某一日,一个名为“李清照”的女婴出生了。[1]

这个啼哭声与其他婴儿的似也并无异样的女婴,将来会以超卓的文学才华,赢得千秋万代名。

两宋文化昌盛,“文曲星”排着队从天上掉下来,都是未来教科书上响当当的名号。

这是精英辈出的时代,也是竞争激烈的时代。想在这时代的文采风流里占据一席之地,不容易。绝大多数的人穷尽一生,不过是泯然史册。

而李清照以一闺阁女子之身,独创“易安体”,与欧阳修、柳永、周邦彦、秦观、苏轼、辛弃疾等词坛大家分庭抗礼,实在是很不得了的成绩。

少女时期的李清照即以诗文享名,“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2]。即使对她晚年再嫁之事极表鄙薄的卫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才华:“在士大夫中已不可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3]

时光带给她越来越多的赞誉。到了明清两代,对她的文学评价步步登峰——“不仅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4],一跃而成“词之正宗”[5],成为宋词创作的宗师级人物。清代诗人、学者王士禛推她为“婉约词派”的掌门人:“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为幼安称首。”[6]更有人将她与李后主、李太白并称为“词家三李”[7]。

她的诗、文也受到了重视,“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虽秦、黄辈犹难之,称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8]。

到了现代,她的名字家喻户晓,学者们说:“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经与伟大的骚人屈原、诗人陶潜、杜甫并垂不朽了。她不仅在女性里面是第一大作家,她的文名与作品,已经与世界永存了。”[9]

她的声名,并非借力于“才女”身份所招致的好感或猎奇,而在于她恣肆的诗性天才,故经历岁月,光华弥彰。

如学者缪钺所言:“余谓诗人亦须兼具天才、情感、理想三者。李易安即如是。‘为纯粹之词人’,以见其情感之美也。‘有高超之境界’,以见其理想之高也。‘富创辟之能力’,以见其天才之卓也。”[10]

人们为她戴上了文学的皇冠:与李后主并称“宋词男女二皇帝”“九百年来一词后”。

李清照一生著作极丰,据《宋史·艺文志》记载,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六卷刊行于世,然而尽皆散佚。留存至今的作品,只有词五十余阕(包括存疑之作)、诗十四首,文不足十篇。这是一个遗憾,却也是人类文明史上常有之事。藏诸名山,传之后人,永远是写作者的梦想。真实的情况是文字庄重地书写下来,无论载诸何物:龟板、竹简、羊皮、丝绢、纸张……都经不起人间消磨。火烧、水渍、虫蛀、霉变、战乱、禁毁,种种天灾人祸,对于写作者,生前名固难得,身后事更无凭。

李清照的生平,正史与稗官野史上的记录都非常少。历史总是关注王侯将相,作为远离政坛的一介女流,史笔对她习惯性无视。她完全是靠着那些吉光片羽的少量文字,成就了文学史上不朽地位。这就给后世的读者造成了另一种遗憾。

大凡中国人,都能背诵出几句李清照的诗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再或许,也知道她与赵明诚的姻缘,一对神仙眷侣的美谈。然后呢?不过是“凄凄惨惨的才女”“古代文艺女青年的代表”“中国的缪斯女神”……这类似是而非的标签。在当代,在普通读者心目中,“李清照”更多是作为一个才女的符号,作为一种古典审美情结而存在的。对于真正喜爱她的作品,进而对她萌生好奇之心的另一部分读者来说,这些远远不够。

我想做的是尽力以一本书的厚度,将她的形象从标签、符号、意象中抽离,还原成一位丰满、立体、可信度较高的“李清照”——她,作为天才诗人,作为“女人”,作为“人”的一生。她的个性、情感、志向,她在她的时代里怎样生活、成长,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她的梦中彩笔,向这个世界诉说过什么,宣告过什么?她,到底是怎样成为“李清照”,成就其“空前绝后”[11]的。

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也并非无径可循。词学大家龙榆生先生曾言:“吾人欲知《漱玉词》之全部风格,果属何种,一面自当于其作品加以精深之玩味,至其性格与环境,亦不容忽略。”[12]

从作者的性格、成长环境、历史背景等诸多层面入手,可以辅助我们去理解作者的作品;反过来,作者的生活经历,时代的波澜,也或多或少能从其文字中吐露出一些消息,让两者互相印证。中国的文学传统,讲究“文以载道,诗以言志,词以传情”,那么,借助作品本身,我们也庶几可以触及作者的精神世界,试着贴近他们的心灵,感受他们,理解他们。

当然,这些都必然会受制于解读者的个人认知水平与文学审美能力,不可避免地存在一种“讨人嫌”的主观性。如果诸君喜欢,不妨称之为带有文学再创作性的“历史想象”,否则,则难免涉嫌臆测,将谥之以“意淫”了。

熊心豹胆,也只是出于热爱,故战战兢兢,埋头干下去。幸而有前辈学人丰富的研究成果,可作为肩膀站一站。便尽力耙梳,推演揣摩,揆情度理,希望能交出一点像样的成绩。

开工干活,是为序。

注释

[1]李清照的生年,目前尚有争论,本书取学界赞同者最多的一种意见。

[2](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十四。

[3](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4](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

[5](明)徐士俊《古今词》。“余谓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二。二安之外,无首席矣。”

[6](清)王士禛《花草蒙拾》。

[7](清)王又华:《古今词论》。“沈去矝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

[8](明)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9]胡云翼:《宋词研究》,岳麓书社2010年版,第112页。

[10]缪钺:《诗词散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8页。

[11](清)陈廷焯《云韶集·词坛丛话》。“妇人能词者,代有其人,未有如易安之空前绝后者。”

[12]龙榆生:《漱玉词叙论》,《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