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老师,你好。

“吃吗?”他厚着脸皮,蹭过来递给她一颗大白兔奶糖。

1

“各位旅客,突发状况!一名八岁儿童突发呼吸困难,机上若有相关医护人员,请尽快伸出援手!情况危急,谢谢各位!”

安歌刚挂好眼罩,就被广播里空乘人员慌张的声音给顿住了手指。

机舱内瞬间躁动起来。人活一口气,呼吸问题比天大,何况还是个只有八岁大的孩子。

安歌当然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站起身来,环顾前后见无人应答,便果断举起了手。

四周的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啊,真的有医生啊,谢天谢地。”

正焦急满舱逡巡的空姐第一时间发现了安歌,连忙招手,招呼她往商务舱走去。

商务舱内,一对夫妇正惊慌失措地围着一名体型偏胖的男童,而孩子状况明显已经不妙,脸色发绀。

见有人进来,夫妻俩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散开为安歌让出位置。

“什么情况?”安歌迅速单膝跪到男孩面前检查,“哮喘、过敏还是异物卡喉?有病史吗?”

“是花生米卡喉,”见孩子父母已经因紧张反应慢了半拍,空姐连忙应声,“无病史,不是哮喘和过敏,据家属说,应该是刚刚吃花生米的时候看动画片发笑,不小心卡住了。”

安歌身体快速移动到孩子身后:“没用海姆立克吗?”

“用了,但好像没效果。”空姐声音越来越低,很是歉然,“可能是我们实操得有点少,而孩子体重又……”

安歌不再说话,用海姆立克的标准姿势,双手已经开始反复而快速的冲压。

连续几下之后,孩子终于“咳”的一声,一粒花生米从喉中弹出。

孩子转危为安,一家人劫后余生,抱在一起泪如雨下,止不住地后怕。

空姐也是好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如果没有安歌的及时出现,后果将是多么不堪设想。

“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以后吃东西时都要小心,尤其不能笑闹嬉戏。”安歌站起身说着,又看向空姐,“你应该是手法太生,也不够果断。”

空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种事飞多少次都遇不到一次,她们当然不如医生专业。

说到底,还是孩子运气够好。

“先生,您是不是应该感谢一下这位医生呢?”看安歌要走,空姐连忙提醒仍沉浸在激动情绪中的爸爸。

孩子爸爸这才反应过来,忙擦干眼泪起身道:“对对对!请问您是哪个医院的?下了飞机我第一时间就去为您定制一面大锦旗,亲自给您敲锣打鼓送过去!您就是行走的活菩萨,在世的活观音!您这哪是救了孩子呀,您这是救了我们全家呀……”

孩子爸爸平日里想必也是个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的社交能手,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

安歌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只好出声打断他:“您太客气了,锦旗就不需要了,因为我并不是医生。”

简单一语,让空气瞬间安静。

“不是……医生?”孩子爸爸愣了愣,疑惑的眼神看向空姐,“我要的明明是医生,也‘该’是医生才能给病人动手治病,不对吗?”

空姐显然对孩子爸爸的这一问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甜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无言以对。

“我们是不是应该庆幸孩子歪打正着,没出事?”孩子爸爸脸色明显已经没那么好看了,“否则这个责任,您说,应该算谁的?这种行为叫啥来着?非法行医?是这四个字吧?我读书少,请教一下,没用错吧?”

说到后半段的时候,他的目光虽是仍盯着空姐的,但锋芒却显然是针对安歌的。

安歌无奈地笑了一笑。

活了二十六年,她早该明白,这个世界很多时候,“真”所带来的,并不全是“善”和“美”。

也可能是“不堪”。

“这种紧急情况下,倒也用不上那四个字。”她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递给孩子爸爸,“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一线医生,但好歹也是正规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还在医院呼吸内科实习过一年。对孩子这种情况,我还是有一定急救能力的。现场如果没有其他更有资质的上级医生,我是有责任和义务出手救人的。我相信,换做任何其他有急救能力的在场人士,他们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做出同样的选择。毕竟,什么条文规定,都大不过‘生命’二字。”

说着,她把资料往孩子爸爸面前又递了递:“这是我的一些资历证明,如果您认为有必要,可以先拍照存证。回头下了飞机,您带孩子去医院检查检查,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向我的上级主管部门提出异议。”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都知道,俨然已经变了味儿。孩子爸爸不该,也不能去拍这个照。

空姐正想出言斡旋,谁料孩子爸爸在顿了两秒之后,竟真的将材料拿了过去翻了一翻。

只这么简单一翻,他的脸色却骤然突变。只见他迅速抬眼又看向安歌,一脸难以置信:“您是S医科大的副……教授?”

空姐闻言也是一愣。

明明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会在这么好的大学,有这么高的职称?

好奇心驱使她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同样一秒愣住。

只见那张纸上分明写着:“S医科大病毒研究所,博导,副教授,独立研究员,安歌。”

“您不需要拍照了吗?”安歌见他把资料连连往回推,淡声询问确认。

“不用了不用了!”孩子爸爸胖胖的圆脸被她这一问弄得满脸尴尬,“对不起了安教授,真的是……唉,冒犯了冒犯了。”

“没事,天下父母心,可以理解。”见他确实无意留存,安歌低头把材料装好,“不管怎样,下了飞机您还是要带孩子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飞机准点平稳落地。

安歌刚小睡了一会儿,脑袋还有些迷糊,晕乎乎边起身边摘眼罩,结果脚下一个没站稳,差点晃了自己一个踉跄。还好身边一只手及时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谢谢。”

是邻座的年轻人。整个旅途,他一直面上戴着黑色的口罩,头上罩着黑色的棒球帽,除了脚上白色的球鞋和手腕上棕红色表带的手表,全身上下全都是暗色调,给人一种沉默高冷的感觉,却没想到心肠倒热。

那人没回应安歌的感谢,抬手去取行李。安歌这才发现,他高出自己整整一头还多,身形颀长、挺拔、精干。

“你的。”将行李箱在走道上放好之后,他才开口说了他的第一句话。

安歌愕然。他拿下来的行李箱,竟是自己的。

“谢谢。”她赶紧又道了声谢,脑海里却盘旋着另外一件事——他怎么知道这个行李箱就是她的?

“不客气,为白衣天使做点事,是应该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利落地将自己的行李也取了下来,还不忘提醒安歌,“人多,小心看路。”

“……”

安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本就是个不太善于言辞的人,面对这样一个陌生人,只能又轻声说了声“谢谢”。

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她想。人坐在一起,行李自然就挨在一起,这本不需要过多推理。

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更让她感到意外。

她着实没料到,看起来挺不接地气的一个人,居然没有表面上打扮得那么让人退避三舍,反而讲起话来嗓音还有些好听。清润中带着点慵懒,语调也温暖诚恳,不油不浮,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服感。

果然,人不可貌相。

2

刚走出出口,安歌一眼就看到了高举右手冲她招呼的钟璟。

他怎么来了?

很明显,钟璟就是专程来接她的。目光对上后,他便急不可耐地向前,接下了她所有行李。

“你不忙吗?怎么有空来?”安歌不信他大好的工作日会这么清闲。

“再忙能有接你重要?”钟璟含笑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欢迎回家,安歌。”

顿了顿,他突觉哪里不对劲,抬眼看向安歌的后方,迟疑了下:“这是你……同学?”

安歌莫名,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然而什么人都没有。倒是在斜前方45度方向,有个不算陌生的瘦高身影在大步流星。

“哦。”安歌收回视线,“没什么,邻座而已,一道出来的,不认识。”

钟璟不禁失笑:“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自来熟,那样跟在你后面,眼神还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还以为是你朋友呢。走吧,我送你回家。”

安歌的家不在省会滨城,而是距离滨城一个多小时车程的观山县下属的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山村。

早些年,观山县贫穷落后,安歌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一路就靠着好心人的慈善资助才读到了大学。

好在这些年政策好,从扶贫脱贫到乡村振兴,未经世俗污染的小山村摇身成了全省生态农业的第一阵地。村民们流转了土地给茶商,整片荒山变废为宝。漫山遍野的茶树不仅美化了环境,带动了经济,还吸引来了游客,于是村民们纷纷做起农家乐,日子开始红火起来。

当初泥泞曲折的回家路,如今高速修到家门口,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连带着观山医院也跟着沾光,一改当年老破小的窘态,资金、设备、院区条件也都开始陆续跟上,改头换面得有些像模像样了。

工作环境越来越好,对在这里当医生的发小汤淼而言,当然是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你先把我放这儿吧,我去见个朋友。”远远看到观山医院的牌子,安歌临时起意道。

钟璟有些不明白,扭头看她:“先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再来不也一样?反正离你去医科大正式报到还有一个多星期,有的是时间。”

“不用了,我正好也要找她问下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你知道的,我直接问他们,他们一定报喜不报忧。”安歌单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叹了口气,“以前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人都回来了,总不能一直麻烦她……还有你。这些年,一直是你们代替我在爷爷奶奶面前尽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钟璟知道安歌一向是做了决定便轻易不会更改的个性,只好换了车道,在观山医院门口停了下来。

“你先回去吧。”安歌解开安全带,“公司那么忙,别总是没事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钟璟不满地“啧”了一声:“什么叫浪费?如果我闲着没事儿干也不去机场接你,老爷子知道了还不得把我吃了?”

安歌斜眼睨他,调侃道:“你就这么闲?”

钟璟懒洋洋地笑道:“可不嘛,闲到根本不想进办公室,整天窝在乡下种草莓。”

“我信你个大头鬼!”安歌撇撇嘴,开门下了车。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起话来永远没个正经,完全看不出一点他爸钟院士的严谨作风。

安歌很熟悉观山医院。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闯过儿童时期的一道道免疫关卡,又在这里,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成了只有爷爷奶奶的孤儿。

虽然二十多年来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好在一直都在原址上修修建建,整体规划基本没变。

一草一木,一如刻在她心底的那般。

安歌抬手看表,还有半小时到下午五点。

她不确定汤淼现在是在门诊还是在住院部,但不管怎样,还是先等到五点再说。

坐在住院部的长椅上,看着橘红色的夕阳一点点地染满半边天,安歌不禁有些恍然。

后悔吗?放弃那么多。

太多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他们都不敢相信她的选择,不能理解她正在走的路,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才是她心底深处真正的选择。

S医科大在本省的确是医学最高学府,在全国范围内也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医科大学,但相比安歌硕博所在的TOP 1院系,还是有些差距的。

虽然在外行人看来,她能在这样的年纪,以这样的职称和头衔入职S医科大,十分不可思议,但对安歌本人而言,不管是理性还是世俗角度,却都未必是最佳首选。她本可以在全世界范围内,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有更远大更耀眼的前途。

她知道很多同行在背后笑她傻,笑她幼稚,笑她理想主义,不切实际。他们不相信有人会往低处走,正如不相信河水会倒着流。

可偏偏她就是个逆行的人,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3

接近饭点,住院部大院人来人往。

安歌打了个电话给汤淼,才得知她今天在住院部。虽然还没到交班时间,但听到安歌的声音,汤淼还是兴奋难抑,让她稍等一会儿,她马上下来。

安歌摸摸肚子,有点饿。几个小时的双城奔波,这会儿还真有些发慌。

她自小就有点低血糖的毛病,一有这种感觉,就必须马上补充糖分。

还好她早有准备,包里常年备有几粒大白兔奶糖。起身扔糖纸的光景,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球鞋,棒球帽,黑口罩。颀长、挺拔、精干。

这么巧?

安歌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那人并没有发现她,而是熟门熟路地背着包进了住院部。

等汤淼出来时,安歌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看着安歌直勾勾地盯着住院部大门,汤淼心情大好,扑过来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望眼欲穿了对吧?想死我了对吧?”

安歌嫌弃地给了汤淼一个友爱的白眼:“还是这么自恋,能成熟点吗?”

“可不得自恋吗?”汤淼八爪鱼一样挽住安歌的手臂,嘚瑟地左右摇晃,“大博士,不,大博导过家门而不入,偏偏独宠我一人,你说我不自恋一把,能对得起这份恩宠吗?”

安歌真得感慨这人真是越长越幼稚了。

“行了,吃饭去。吃完我还得往家赶呢。”

“你在旅途中,迷了路,三天没吃没喝,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一个小木屋,屋里桌面上有三种水果:A西瓜;B香蕉;C苹果。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个?”刚一落座,汤淼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选择题。

“心理测验?”安歌一脸活久见,“许久不见,汤医生您是改行心理医师了还是少女心回光返照了?我记得你以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汤淼偏头,眼神示意窗外,捂嘴笑说:“这不是显摆一下我最近的新鲜见闻吗?喏,看戏。”

安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餐厅外面一对情侣正拉拉扯扯。

世界真小。这是安歌的第一反应。

白球鞋,棒球帽,又是他。

只不过这次他已经摘掉了口罩,露出了一张堪比男爱豆的精致脸孔,从颜值到气质真的没有一点和观山这座山区县城能扯上关系。

包括他身边的姑娘。

抛开当街争吵的不和谐,单从长相和打扮来看,两人男的帅女的美,穿着又都时尚考究,对比身后还有点土味的街景,绝对算得上鹤立鸡群,登对养眼。

可惜两人上演的戏码就不那么养眼了。男方一张俊脸明显写满了不耐烦,面对女方委委屈屈地梨花带雨,非但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色,甚至还有点气急败坏,和飞机上表现出的绅士体贴完全判若两人。

呵,小伙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安歌并不喜欢看八卦,于是收回了视线,打算点菜。

汤淼不满,一手摁住菜单:“看嘛。”

安歌无语:“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小情侣吵架?”

汤淼忍不住扶额:“亲爱的安博导,求您还是多见识见识人间烟火吧。您总这样会一辈子没朋友的。不对,是会一辈子没有‘男朋友’的!”

安歌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那正好,省得烦,我正好多点时间搞科研。”

汤淼可怜巴巴地眨眼求关注:“话说您这样真的会把天给聊死的!你就不能问问我,为啥满大街人不看,非要看他俩呢?快问我呀快问我,问个八卦会死呀?”

安歌只好配合地用伪装好奇的眼神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汤淼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发挥的高光时刻,清清嗓子开始兴高采烈地八卦:“这两人,都是你母校医科大派到我们医院实习的临床医学硕士。但亮点不在这儿,而是这女孩,好好一学霸兼女神,重点附院都可以直接进去实习的那种,结果呢,非要来我们这城乡结合部的老破小县医院,你以为是为啥呢?”

安歌终于将视线重新移向外面那张轮廓分明却自负得有点过分的脸。恕她眼拙,她还真从头到尾都没把这人和“医生”两个字连在一起过。

想起在飞机上时,面对患者紧急求助,他居然能做到冷眼旁观无动于衷,安歌内心仅存的一点点助人为乐的正面评价也瞬间烟消云散。

“没错,是为了追随这帅哥。”汤淼八卦得越发上头,“听说两人都是见过父母的关系了,可对外,男的就是一直不肯承认,还宣称自己是单身。但女的不甘心啊,毕竟硕士毕业年龄也二十六七了,拖不起了,于是只好放弃所有好机会跟过来。不想青春喂了狗,男的根本不领情,甚至当着全科室的面,上来就给人家一道心理测试,当场就把女神给气哭了,惹得一票没见过世面的男同事都跟着怜惜心碎。”

心理测试?男女交往还得过心理测试这关?安歌只觉难以理解:“就刚刚那个心理测试?”

“嗯呢。”

安歌失笑摇头。

“那天晨会刚结束,男的开口就问女的这个测试。女的挺认真想了半天,最后说选西瓜,然后兴致勃勃地问男的测试结果,结果你猜男的回答啥?”

“说明你喜欢吃西瓜。”

汤淼笑容登时怔住,五体投地地竖起大拇指,神情肃穆地隔空为安歌缓缓点了一个赞:“绝了!你怎么知道的?”

安歌嗤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的?西瓜、苹果、香蕉能测出什么来?只能说明你喜欢这个水果而已。一恶作剧心理测验,还当真了?”

汤淼表示不服不行,智商180的女人你惹不起。

“所以,就因为这,女孩就气哭了?”安歌怎么想都觉得理解不能。这种冷笑话性质的题目根本无伤大雅,一般人听后顶多一笑置之,甚至还可能会反过来笑怼出题者两句无聊,当众哭起来是否也太夸张了点?

汤淼连连摇头摆手:“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你也不想想俩人是什么关系?过去的恩怨咱们先按下不表,就说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追过来,还初来乍到的,基本人设还是要立一立的吧?结果他硬是连这点面子都没舍得给,直接抛出个心理测验整蛊她之后,最后竟然还嘴欠,来了句‘以你这智商,也就只配吃瓜了’,言下之意,就凭你,还妄想追到我?大庭广众的,女神脸面当下就挂不住了,眼圈一红,泪珠一滚……啧,所以说啊,这种毒舌自恋男,一般人是真心惹不起。”

窗外,纠缠拉扯已经变成一个疾步快走,一个小跑紧追。

男人仗着自己身高腿长,走路带风。姑娘踩着高跟鞋艰难追随,我见犹怜。

安歌暗叹口气。姑娘你这又是何必?爱情又不是加减乘除,不是有一就必然有二的,真的不必强求。

再说,他区区一个实习医生,工资恐怕连吃饭都不够,还打扮得跟明星出街似的,连个基本的医生样子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太靠谱,分明就是个靠爹妈吃饭的纨绔子弟,真不知道他浑身上下哪点值得女孩如此痴迷。

安歌不想再闹心围观,于是继续低头点菜。

汤淼本想接着继续八卦,结果架势刚摆上,陡然又噤声。

安歌本能觉得蹊跷,正想发问,突听身后斜右侧有男声散漫又倨傲:“吃吧,吃完两清,别再烦我。”

安歌手上一顿,不消去看,立刻就把这声音和那张脸对上了号。

女孩听起来依旧卑微可怜:“傅焱,这么多年,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一句‘两清’就结束了?”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不清还能怎么着?真和你结婚?给自己留点尊严行吗?再说,你付出什么了?我怎么没见着?别总自我感动成吗?”

“傅焱!”

这句话似是终于碰触到了女孩的承受底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紧接着,伴随着周围高一声低一声的惊呼,剧情突然反转,“哗”的一声——

安歌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差点没笑出声来——傲娇毒舌男秒变狼狈落汤鸡。

他被当众泼了一脸水,当真是……大快人心。

傅焱。这名字取得果然还真够敷衍的。

许是怕被发现目睹同事相爱相杀场面太尴尬,汤淼全程保持着双眼充满八卦精光、嘴上却无比缄默低调的姿态。

等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之后,汤淼才放松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安歌觉得好笑:“至于吗?”

汤淼耸肩撇撇嘴:“如果是别人,倒不至于。但傅焱,他可是我亲手带教的实习生。要是被他发现我就在现场,以后还怎么愉快地玩耍呀?”

噗。安歌差点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有这么个私生活如此精彩的活宝在身边,汤妈妈再也不用担心自家闺女的医生生活无聊没趣了。

太久没见,两个发小有说不完的话。从生活到工作,从爷爷奶奶的身体到安歌的新单位。

谁料正餐还没吃两口,汤淼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负责的病人好像出了紧急状况。

当了五年的医生,汤淼太习惯这样的召唤,当即就要结账回医院。

“你先去吧,我来。”安歌把手机塞到汤淼手里,“正好还有最后一班车回乡下,我吃完就先回家,回头有空再约。”

“不要。”汤淼想都没想,断然拒绝,“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再说,我们多久没见了?你忍心刚见面就走?跟我一起先回医院吧,快点。”

安歌忍俊不禁:“你们医院,我去干吗?”

汤淼一脸严肃:“有你在我安心,不行吗?”说完,不容分说,吩咐服务员把剩下的饭菜打包,然后丢给安歌一只口罩,拉起她直奔住院部。

4

病人已经进了抢救室,说是原本只是一个寻常肺炎,不知怎么病情突然恶化,氧饱和度下降很快,情况危急,需要马上进行插管。

可问题就在这里。

也许在大医院,气管插管是项很常规的治疗手段,就算是深夜,各科室的抢救人员都能迅速到位。然而身为一个普通惯了的县级医院,观山医院的应急弱点此刻暴露无遗。

因是基层医院,平时收治的轻症多,稍微严重点的病人都转到上级医院了,所以常规形成了慢节奏的工作习惯,除了妇产科和儿科,其他科室下班后留守人员极少,夜里一般也不安排手术,所以插管必备的麻醉医生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到位。

呼吸道疾病不比其他疾病,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是以当值医生慌得六神无主,只好紧急呼叫负责医生汤淼赶紧回去,看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汤淼拽着安歌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冲到抢救室门前时,正巧撞上傅焱。

一扫几分钟之前的落汤鸡狼狈样,规规矩矩穿上白大褂的傅焱,还真有点靠谱医生小哥哥的味道,让安歌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果然,人靠衣衫马靠鞍。

“你来抢救室干吗?”汤淼到底是他的带教,导师范儿立刻端了出来。

傅焱只好顿住手上推门的动作,扫了眼汤淼,又看了眼她身边的安歌,忽而眉眼一展,笑了:“还能干吗?救人啊。”

“你个实习生瞎添什么乱?回去!”

“那好吧,汤老师加油!”傅焱一副尊师重道的乖巧样,乖乖后退一步,“不过还是要提醒汤老师一句,如果麻醉师一时半刻不能到位的话,要记得还有徒儿我在值班室随时待命。徒儿先行告退。”

说着,还真身子一转,长腿一迈,痛快走人了。

汤淼一脸无语地望着他的背影,冲着安歌生无可恋吐槽:“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居然摊上这种戏精!还徒儿?我还小龙女呢!典型的武侠小说看多了,要不是看在他长得帅的份上,我直接给他先扣十分为敬……等等!”

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他说什么?麻醉师?”

安歌认真地点点头,表示她没听错。

汤淼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对呀,麻醉师!我怎么能忘了傅焱之前在国外做过两年麻醉师呢?快快快,我先进去,你快去值班室帮我把他给我拉回来!”

安歌:“……”汤老师,这样安排真的合适吗?

汤淼光速闪人,独剩安歌一人风中凌乱。

上一秒她老人家刚亲口说过实习生不能进抢救室,下一秒就要她去请人,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话说她又不是医院员工,自己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手会断吗?

正暗自腹诽着,抢救室的门突然又被霍地拉开,汤淼风风火火指着安歌耳提面命:“还有你,千万别给我走了啊!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今晚住我那儿,咱们秉烛夜谈!”

话音还没落,汤淼已经“啪”的一声扔出一串钥匙,然后飞速缩回头,关上了抢救室的门。

安歌无语失笑。这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稍微稳重一点。

临危受命,安歌只能认命地捡起钥匙。

值班室门没关,傅焱仿佛早就料到会有人过来一样。

只是,大概没料到来的人会是安歌,二人目光对上后,他眼神有一瞬间明显的错愕。

“那个……汤淼让你去抢救室帮忙。”安歌硬着头皮,尽量言简意赅。

“嗯。”傅焱似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轻轻应了声,但眼睛却一直沉沉盯着安歌。

安歌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喉咙,拉高了一下口罩,准备退出去。

“您是汤老师的朋友?”还没等她走到门边,傅焱已经不失时机地蹭到她的身边,主动套起了近乎。

“嗯。”安歌躲无可躲。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安歌闪了闪神,不确定他是真的认出来了,还是只是他对所有年轻女性的惯常搭讪语,于是权当自己没听到,不再接话。

还好傅焱也是个识趣的,见她没有回应,便也不再说话,兀自整理着自己的口罩。

一路沉默。

傅焱进去二十分钟之后,麻醉科的麻醉师才急匆匆赶来。

安歌坐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看着墙上挂钟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按理说她不该这么紧张的,可不知怎的,一坐到这里,她就想起十七年前那一片片惨烈的白。

虽在记忆里很多画面都已支离破碎,但心悸犹存,深到仿佛写进了基因记忆里。

安歌狠狠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再待下去,她怕她会发疯。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黑了下来。凛冽的寒风迎面刺骨,激得她浑身一个机灵,身心却也同时通透不少。

是该醒醒神了,都已经十七年过去了。

长吁了口气,她这才发觉肚子空荡的厉害。从中午赶飞机就没好好吃上一顿饭,晚饭也因为突然被打断而只草草吃了两口,这会儿只觉得饥肠辘辘,身子发虚。

手里的打包盒已经凉透,安歌只好拖着笨重的行李再度觅食。

怎奈郊区太过荒凉,晚餐饭点一过,便四处萧索。来来回回找了一大圈,竟连一间正常营业的都没找到。

这里是医院附近,“小餐馆们”吃的就是就医群众这碗饭,所以一般早市开得早,晚市打烊得更早。

安歌决定放弃,正思考着是不是再回抢救室门口蹲守时,电话突然响起,是汤淼的号码。

“怎么样了?棘手吗?”安歌一接通电话,连个“喂”都没耐心说,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老实说,进去这么久汤淼才有空打出电话,对一个普通肺炎而言,确实是太不普通了些。

“我是傅焱。”

“……”安歌愣了愣,拿开些手机再次确认来电号码,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饿幻听了。

傅焱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旷:“汤老师还在抢救室忙,她让我先带你去食堂吃点东西,然后再送你回她宿舍。”

“不用麻烦了。”安歌直接拒绝。她对和傅焱面对面吃饭这件事,十分不感兴趣,“你只要告诉我她房间号就行,我手里有钥匙。”

“那可能有点麻烦。”傅焱低低笑了声,斯文败类本色尽显,“这可是汤老师交给我的重要任务,如果照顾不好您的话,她会扣我宝贵的实习分数的。”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5

傅焱打死不肯说出房间号,安歌无奈,只好乖乖回到医院门口等着。她且要看看,这人有清闲却不肯捡,到底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奇葩心思。

傅焱已经换回了规规矩矩的白色医生制服,面戴口罩,双手插兜,看起来严谨斯文,道貌岸然,十分具有欺骗性。

安歌实在忍不住好奇,就这么一个与花花世界满分契合的灯红柳绿灵魂,是怎么做到安于待在这荒凉无趣的郊县医院的?这要放在大城市,怎么着也得是个功勋卓著的夜店小王子吧?

难不成因为情债太多,所以被父母流放了?

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打第一声招呼,傅焱已经摘掉了面上的口罩,冲安歌笑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弧度:“安老师是不是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不摘口罩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张口就破功,确认了,是她最不喜欢的轻浮类型。

安歌拉近了些行李箱,直视傅焱,只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抢救室情况怎么样?棘手吗?汤淼为什么还在忙?”

傅焱避而不答,朝安歌伸出手:“我来帮您拖行李,咱们先去吃饭,边说边聊。”

“谢了,不用。”安歌举了举手里的打包盒,“回去热一下就能吃。”

“所以……”傅焱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双手环胸,眯眼拖长了声音,一秒切换成惯常的懒散,“安老师是真打算让我被扣分了?”

“放心,有我在,扣不了。”安歌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不想再多废话,“房间号?”

傅焱充耳不闻,双手插兜,还是一副打死不肯给的模样。

安歌彻底没了耐心,直接掏出钥匙扔给傅焱:“这是钥匙,麻烦还给汤淼。旁边有酒店,我去那里凑合一晚也是一样的。”

气氛骤然社会性死亡般尴尬。

安歌再后知后觉,也开始反省自己是否防御机制开得有点过大。她的确不喜欢傅焱私德,但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他出于好心,且看在汤淼的面子上。

人和人个性本就不同,傅焱的幽默虽不算高级,但自己这么不给台阶硬杠,也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那什么……”安歌清了清喉咙,知错就改,“对不起,我有点累,只想早点回去休息。”

“哦。”傅焱面无波澜指了指十米开外一个巷口,“从那个入口进去,登记的时候报汤老师的名字就行,16栋305室。”

“谢谢。”安歌很少有这种懊悔到想咬舌头的感觉。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大概率真的读书读傻了,人情世故这一课需要认真重修。

拖着行李刚要往巷口走,傅焱却突然又在她身后出声:“安歌。”

轻柔的,却坚定的。

代表她存在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念诵出来的时候,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熟稔感,仿佛这两个字曾在他唇齿间翻滚练习过无数遍的错觉。

安歌心头一惊,条件反射般回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重新戴上了口罩,方才含笑的眉眼,变得沉默而平静。

头顶的路灯不甚明亮。昏黄光晕中,安歌莫名觉得有一刹那的眼熟。这双年轻好看的眉眼,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似的。

绝不是飞机上或者餐厅里。她确定。

“你以前认识我?”安歌愣了愣神,还是选择直接问了出来。

同是医科大毕业生,并不排除彼此在学校有过一面之缘的可能性。但不知怎的,她就是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和这双眉眼的主人,一定有过非同寻常的接触。

只是,更多细节,此时此地,她是真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安歌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也百分之百确信自己绝没有狗血地失忆过。既然如此,她便更无法容忍这突如其来的迷雾笼罩心头。

她向来不是个允许自己混沌度日的人。

“吃吗?”傅焱答非所问,掌心摊开,一颗与他气质南辕北辙的经典大白兔奶糖横卧其中。

盯着那颗熟悉的白色糖果,安歌眉心狠狠跳了跳。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么多年来,身边知道她这个习惯的人,不超过三个,而他竟还随身携带,且笃信她眼下十分需要这颗糖。

“你认识我?”她警惕之外,又多了一丝反感。

她相信,这次绝不是她反应过度。天下绝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可能被暗中窥探研究的感觉。

许是察觉到了安歌明显外露的防备,傅焱眸光一顿,瞬间又切换成日常欠揍模式,懒洋洋地眯起桃花眼,滑开手机屏幕:“当然,你这么当红,天下谁人不识君?”

安歌莫名,探头看去,还真是。

那是某综合社交平台的实时热搜排行,而占据热度第一名的,竟是她自己。

原来,她飞机上救人那件事,不知被哪位乘客拍了小视频,传上了网。更不知又被谁推波助澜了一下,现在,她的所有身份悉数公之于众。

一时间,关于她这么年轻能否胜任博导的辩论,隔着网线热热闹闹地开展起来。

可能在普通人的概念里,博导都应该是德高望重、须发花白的老教授,所以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博士刚毕业就成了博士生导师,还是省重点医科大学的博导,超出了太多人的想象,网络上各种负面臆想层出不穷。

没有人看到她的博士毕业院校是TOP 1中的TOP 1,也没人看到她师从国内最权威病毒学专家钟庭柏院士,更没人看到她的科研成果和论文等级都木秀于林,整个聘用过程完全符合规定,她不仅有资格胜任目前研究方向的博导,甚至还绰绰有余。

当然,他们更不可能看到被她拒绝的那些更美好的前程。在某些人眼里,这些根本一点都没有“美女博导”“二十六岁”这几个关键词更有质疑价值。

有人说她有关系,不然也不会十六岁就能上医科大,还拿了好几次国家奖学金;有人说她靠皮囊,女人长得好看点,果然做什么都便利点;更有人去扒她的论文,嘲讽博士比博导年龄大是种什么样的体验;还有更多人批判她论文多算什么,顶多就是个论文贩子而已,而且全发在国外英文期刊,崇洋媚外,又不能一线救死扶伤,没什么实际贡献,不配医科大给这么好的待遇,医科大这样的决定简直是乱来。

于是他们强烈要求医科大给出正面声明,澄清一下二十六岁博导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义勇为不等同于资历过硬,学术需要尊严和清白,医科大必须给寒门的莘莘学子一个交代,方能平息众怒,不致让人心寒。

言之凿凿的语气,让安歌不由得发笑。

寒门?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寒的寒门吗?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闭着眼睛疾呼声讨,还有个别懂行的网友用微弱的声音倔强地表示,虽然这么年轻就当博导有些过分优秀,但也不是不可能。优秀的研究人员是可以破格当博导的,甚至可以担当副教授的职称,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是,一正一反辩驳得热火朝天,纷纷“艾特”医科大官博,要求医科大必须给出一个官方的解释,以正视听。

也许是考虑到需要平息争论,医科大官微和官网同时公示了安歌的入职信息和科研成果,证实一切都是符合人才引进的相关规定的。并表示,从下周开始,安歌就将正式到医科大报到,资历和职称都毋庸置疑。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份声明非但没有起到该有的平息效果,反而在官方确认过后,更加激起了网民们的好奇之心,各路自媒体闻风赶上,360度无死角地探究这位90后博导的传奇人生,关于她的话题仅仅几个小时就刷爆了各大社交媒体,如今她俨然已是今日热度最高的“学术网红”。

安歌实在理解无能。不得不说,现在的网民真的挺闲,连科研界的瓜都能吃的这么津津有味。

不过不管热度多高,是反对还是认同,这些安歌都并不在乎。

流言总会过去,别人嘴里的说辞,与她又有何干?

大家彼此又不认识。

既然连基本的相互了解都算不上,那又何谈什么正确的判断?

既然判断是完全错误的,她又何必在意。

“安老师似乎很淡定啊?”傅焱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有没有考虑趁热开个账号,自己赚波流量费?说不定借着这波东风,您马上就能走上另外一座人生巅峰呢!”

安歌无声地瞥了他一眼,脚下果断转向,拖着行李头也不回,有多远躲多远。

刚才她还在检讨自己人际交往能力有多欠费,现在看来,比她情商更感人的,就在眼前。

正常人谁会以这种热度为荣?但凡三观正常点,这个时候都不该当面开出这种玩笑。

还自己开账号赚波流量费?呵。弱智!

管他们过去是否有过交集,这种人,最好一辈子都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