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十八,我成年了

随楠坐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中间转站还用去一个多钟头,到达怀城的时候是晚上六点。

火车站人挤人,远处高楼霓虹闪烁,跟她待了十八年的那个破落小小县城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形态和节奏。

她很瘦,一头短发细碎凌乱。

身上唯一的行李是单肩挎着的那个黑色背包,干瘪又陈旧,她被人群裹挟着走下站台,看起来就像个还在上初中的假小子。

随楠在火车站大厅外面的马路边站定,这是她第一次来怀城,手里除了一串电话号码,什么都没有。

电话打出去,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

再打,依旧无人接听。

她皱起细细的眉,嘴角抿着,不是个太高兴的表情。路边灯光下那张原本看起来不太起眼的脸,五官在细看之下其实很耐看,肤色虽然不够白,但胜在细腻光滑。

路边有见她环顾的中年人走上前问她需不需要带路,十块钱,可以帮拿行李送到地铁或者公交站。

她摇头说:“不用。”

然后,她伸手拦下一辆橙色的出租车,直接说:“师傅,麻烦去城南国富大道57号。”

师傅一开始还以为上车的是个少年,一听声音就笑了。

车开出去,师傅说:“小姑娘,听口音不是怀城人吧?去国富大道干什么?探亲?”

不怪司机师傅好奇,国富大道那片可是寸土寸金的地儿,靠近城郊,面积特别广,基本都是独栋别墅的富人区。

随楠把背包拿下来放在身侧,闻言说:“不是,去工作。”

……

彼时怀城几个顶尖摩托车俱乐部私下组织的摩托车比赛,就在城南那边一个大型赛车场进行。

傍晚能见度低,就只看见黑白。

红、蓝色几道残影如疾风般在赛道上飞驰而过,半个小时过后,相继停在了终点线的位置。

以数秒成绩领先到达的那人,叫迟俞。

他右脚抵在地上,显得一双腿又长又直,随手摘下头盔扔给等在旁边的工作人员,露出一青茬寸头。单眼皮,高鼻梁,干净清爽又带着点锐利逼人的酷帅模样。

身后追上来的人停在他身边笑着道:“我说雷鱼,你就不能放放水,每回血虐我们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迟俞嘴角扯了个不明显的弧度,“我高兴。”

“滚蛋!”其他几个人跟着笑骂,“你一职业车手,让那些成天追在你后面的小姑娘知道你这么狗,看你以后还怎么混。”

迟俞长腿一跨从车上下来,淡而无味道:“我赛我的车,谁爱看谁看。”

他向来这样,我行我素。

赛车完全是因为喜欢,不为讨好取悦任何人。

天赋高,能力强,脾气再不怎么好,每次到他上赛道,也多得是小姑娘呐喊助威。

说起来“雷鱼”这个外号,还是取自迟俞名字最后一个字的谐音。

车迷粉丝戏称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车王,总是习惯在最后的关头炸对手。

他十三岁入行,第一年就拿下了全国公路摩托车锦标赛少年组的冠军,十五岁破格进入成人组比赛,同年代表中国参加亚洲公路锦标赛,打败当时国内著名的赛车手成剑和王越飞一战成名。四年前跟着他的伯乐,也是现在的教练唐天波签给了YNG,代表车队从国内外捧回了多个荣誉奖杯。

少年成名,天之骄子。

重点是,迟俞本来就出身于怀城二代圈,人人巴结。

别人玩车那是当爱好,他愣是在这个烧钱的行当里做到了极致,将雷鱼这个名字在世界摩托车锦标赛的赛程上打下了深深烙印。

年纪轻轻身价暴涨,“雷鱼”这两个字代表着一座里程碑,是无数进入这个行业的年轻人想要追逐超越的目标。

今天就纯粹是出来玩的,这些人里,就数马成阳跟他最熟。马成阳家里本来就是做汽车产业的,从小一个圈子混大,属于连对方三岁时扯了哪家小姑娘裙子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知道的损友。

他跟在后面说:“得得得,我嘴贱,忘了您‘恐女’。”

“滚犊子。”迟俞扯下手上的皮手套骂了一句。

“恐女”这个传言来自迟俞曾经的一个疯狂女粉丝,跟踪他全国各地参加比赛,后来更是发展到半夜偷偷溜进他家,被拒绝之后在网上疯狂回踩。

说他根本不喜欢女孩。

那年他才刚刚十七岁,后来有媒体采访,他被问烦了就说是的。

马成阳笑着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周凯在电话里怒骂你的样子,简直笑死我了,说他为了你这破事,跟媒体澄清了整整四年,到现在网上还经常有人关心你的性取向。”

说到周凯,迟俞的脚步顿了顿。

周凯别名周胖子,是YNG摩托车俱乐部的经理,他自称自己是周老妈子,为了YNG的发展和车手前途操碎了心。

就迟俞恐女这事,他曾经威胁迟俞说下次再当着媒体胡说八道,就跑到FIM(国际摩托车运动联合会)拉横幅,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迟俞回头问刚刚拿着他头盔的赛场工作人员:“我手机刚刚有没有电话进来?”

“好像是有的。”工作人员点头,把手机递过来。

迟俞按亮了手机,看着上面乱七八糟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慢悠悠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马成阳问他。

迟俞根本没回,拿着车钥匙晃了晃直接说:“走了。”

“哎,这就走了?”马成阳等人都还没回过神,扯着嗓子喊,“下回接着约啊?我知道城中心那边新开的一家烧烤店,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迟俞挥挥手,没有回头。

周凯因为被派遣到国外学习两个月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临时工,非让他下午开车去火车站接人。

他根本没想起来这事儿。

走出赛车场的时候下了小雨,迟俞站在路边拿出手机看了两眼,他看到了某个外地号给他打了两遍电话。

他照着之前的两个未接电话回拨回去。

响了两声,接了。

“喂。”是清淡的女声。

迟俞愣了两秒,然后才说:“随楠?”

“嗯。”

迟俞没太反应过来,周凯最开始让他去火车站接一个叫随楠的人的时候,虽然这名字听起来挺中性,但他以为对方起码会是个男的。

不等迟俞说话,电话里传出另外一个声音说:“看吧,我就说你不能进,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见你这样偷偷跑来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你们现在这些小女生啊,追个明星就算了,追什么车手?”

迟俞皱了皱眉,对着电话说:“你在哪儿?”

“俱乐部门口,保安不让进。”

迟俞顿了两秒说:“等着,我十分钟就到。”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七八分钟过后,迟俞停了车,走到离俱乐部差不多有一百米远的地方时,就隐约看见了保安亭外面的绿化带边上站了个人。

女人,也不对,女生?

刚好他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周凯。

才接起,那边就是一阵炮轰说:“雷鱼,你到底有没有给我去接人?我刚刚打电话回俱乐部发现人到现在还没到,你搞什么鬼?”

迟俞被他炮仗一样的声音吼得直皱眉。

看着不远处路灯下的那道身影,他说:“周胖子,我现在合理怀疑你因为害怕被新来的经理谋权篡位,而雇佣童工。”

“放你大爷的屁!”周凯说,“人家成年了,十八岁。”

迟俞嗤笑:“十八岁?请来是能奶孩子还是换尿布?”

周凯现在人在国外,打着越洋电话悲愤道:“别这么老不要脸好吗?我说你们一个两个能不能别这么脸大,知不知道找一个愿意接替YNG这个烫手山芋的人有多难。俱乐部之前的高层打算随便找个人过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YNG是目前国内非常年轻且处在上升期的车队,成立时间不长,但对比一些老牌车队上升空间很大。

除去迟俞这张王牌,队内还集结了如队长李立骞、马涛、汤益阳等不少优秀赛车手。

这些人没一个好伺候的,尤其是迟俞这种毛病一堆的家伙。

周凯说:“有点自知之明吧,现在除了我谁还受得了你们。”

他又说:“这随楠虽然来自小地方,但她可是薛起朝一手带起来的,水准不比任何职业女车手低。”

薛起朝跟YNG教练唐天波年纪差不多大,都是曾经活跃于各大国际赛事的优秀车手。后来薛起朝退役,而唐教练则选择了继续留下来。

迟俞看着前方夜幕下略显单薄的身影,挑了挑眉道:“既然是车手,怎么会来接替你的工作?”

“现在不是了。”周凯声音低了两度,“听说是脚受伤,不能再继续赛车。”

迟俞也一时间没说话。

这是高危行业,受伤原本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还有可能赔上性命。

迟俞向来是个同情心少得可怜的人。周凯接着说:“她这次会来怀城,原本是听了薛起朝的意见来给唐教练帮忙的。你也知道唐教练那个人,初心不改,一直致力于发掘国内优秀人才。他现在手底下有一批小孩儿,本来想让随楠帮忙带带,我是半路截和,硬找唐教练把人给要过来的。”

迟俞刻薄:“还真打算请来带孩子的?”

“知足吧,我的少爷。”周凯简直是服了,“真要让高层到时候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进来,我怕你们能把俱乐部给我拆了。她年纪小不说还接替经理的活儿,接替行政的总可以吧。你可别忘了,上一个行政是被谁给折磨跑的。”

“少含沙射影。”迟俞冷嗤,“人家主动辞职的。”

周凯被他噎得不想说话。

一般职业车队里行政的活儿最不好做,与赛场沟通、媒体沟通,还要跟车手沟通,还有各种跑腿带话、收比赛费、制作奖状奖杯,等等。

车队的前一个行政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挺腼腆一人,但沟通能力确实欠缺。

失误几次后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待,迟俞这人嘴巴向来又不饶人,专业事情上尤其不能容忍出现差错。半个月不到,那人灰溜溜就走了。

周凯不跟他扯,苦口婆心:“这次不一样,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女孩儿多好,体贴又细心,可爱又娇软,刚好平衡一下我们俱乐部常年阳盛阴衰的惨状。”

远处的女生似乎听见了这边说话的动静,侧头朝这里看过来。

她扯了扯肩膀处的带子,抬脚朝这边走过来。

小姑娘在迟俞面前站定,偏了偏头看他,然后说:“刚刚给我打电话的人,是你?”

迟俞收了手机,看着眼前身高大约只到自己下巴的人“嗯”了声。

下一秒,女生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喜欢不守时的人。”

迟俞:“嗯?”

挺新鲜的。迟俞想,真该让周胖子来见见他心目中可爱又娇软的妹子。

迟俞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好解释他今天跟人约了比赛忘记要接人这回事。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他挑着眉随口评价一句:“头发不错,挺酷。”

跟狗啃的差不多。

配上那张“我现在情绪其实不太好”的脸有种奇特的喜感。

迟俞转了话题问她:“吃饭了吗?”

随楠:“因为你的不守时,我很明显错过了晚饭时间。”

迟俞:“……”

嘿,绝了。

YNG这两年在国际赛事上的成绩显著,那得到的待遇自然也是国内最好的,俱乐部位于国富大道的中心区,整整两栋别墅,其中一栋全是各种品牌摩托车和组装的半成品,另外一栋的三层建筑,一楼是大厅和厨房,二楼是专供给车手的健身房、台球厅等娱乐休闲区,三楼才是宿舍。

车队配有自己的教练、技师、工程师,等等。

这在国内的众多车队中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随楠挎着包跟在迟俞的后面,进了俱乐部。

手机里有消息传来。

备注是“黑狗”。

“楠姐,你真去了?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还是今天听淘淘他们说才知道的。”

“YNG啊,那可是国内顶尖的职业车队之一,尤其是他们队里的那个雷鱼,我在比赛视频里看到过,听说特别不好相处的。”

最后,他问她:“你还回来吗?”

黑狗是外号,跟随楠一样是街头混大的小孩儿。

他们从小长大的那个小县城估计没比怀城这边的一个区大多少,生活节奏特别慢。随楠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腿脚不大好,经常在家门口那边的一条小巷子口卖豆腐。随楠也没人管,被那片比她年龄大的小孩儿欺负是常有的事儿。

直到他遇上薛起朝。

随楠习惯叫他“薛老板”或者“老薛”,其实算是她师父。

老薛来县城那年四十多岁,定居的第一天就吓跑了当时欺负随楠的几个小孩儿,后来在离随楠家不远的那条街上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

人不高,挺和蔼一大叔。

他带着随楠接触了摩托车这个圈子,手把手教会了她所有东西。

只是可惜,随楠脚废了。

老薛当时说:“没关系,人活这一辈子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情,一条路走不通了,咱们就换一条路走。”

随楠知道,他是在替自己可惜。

就像老薛第一次问她要不要学摩托车的时候说:“第一次见你,我就打从心底里觉得你适合这行,那么小的小孩儿,眼神却很干净无畏。”

其实随楠自己不觉得,她小时候摸爬滚打是个泥猴,在街头长大,跟比她年纪大的男孩儿对打。

随楠后来老和老薛说,他当初看中自己,估计就是因为她会打架。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个性,头破血流也不爱哭。

随楠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却知道小时候那些邻居家小孩儿嘴里的“乞丐”“小叫花子”等形容词是什么意思。

不过她不在乎。

随楠挺喜欢摩托车,她喜欢那种逆着风,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的感觉。

仿佛世界只有自己,眼前没有尽头。

不过很遗憾,她如今的脚上打了好几颗钢钉,医生说她不再适合这行。

随楠接受得比老薛都快。

她像是习惯了生活里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如同刚接触摩托车每一次摔倒时那样,拍拍身上的土还能站起来。

所以老薛问她要不要来怀城时,她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

黑狗如今是老薛店里的学徒,一细瘦的半大小孩儿,家里没钱就跟着老薛学点手艺。他也很喜欢摩托车,但是老薛不肯教,说他不适合。

黑狗一直叫随楠姐。

他觉得随楠很酷,骑着摩托车的样子很拉风。

少年时期,随楠这种人在学校会被称为个性,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她还被当时高中的校霸堵在巷子里表白过,不过她那时候不太理解对方口中的马子,就觉得挺神经。

后来那校霸天天在学校外面堵她。

不是因为觉得她好看,只是觉得伤了自尊。

后来,那校霸被老薛骑着摩托车带人追了整整三条街,再也没敢来找过随楠。

老薛在当地还是有点声望的。

他们原先在县城里有个自己的小车队,老薛带头,经济来源主要靠他的店修理车、买卖新车等。平常事儿也不多,事故救援、捞车捞人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集结的都是些摩托车发烧友,不专业,纯粹爱好。

随楠算里面年龄最小的,奶奶过世后,老薛拿她当女儿养的,大家都很照顾她。自从她脚受伤后,老薛还问过她要不要继续上个大学。

随楠没答应。

她不能把别人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看到黑狗的消息时,随楠回他说:“回。”

她本是来帮忙的,老薛说他一个老朋友那儿缺人手,问她愿不愿意过去。结果出发到半路,告诉她有变动。

临时经理,还是YNG的。

这么出名的职业车队随楠不是不知道,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上砸馅饼,对随楠来说意味着未知。她习惯了面对生活里突如其来的事情,但不意味着她喜欢。

进入YNG意味着打破了她给自己规划的路线,要面对一群陌生人、陌生的事情。

但她已经答应老薛了,不能反悔。

重点是,她还被放鸽子了。

她不是非让人来接,她只是不喜欢那些许出承诺最后却没做到的人。就像是很早很早之前,已经面目模糊的父母承诺她说一定会回来。

但他们都没有信守承诺。

这让她对最后把自己带进俱乐部的这个人印象不大好。

即使他很好看。

随楠很少会觉得有人很好看,小学时他们说隔壁街那个摆地摊的年轻人看起来很好看,初中他们说班里的学习委员也很好看,后来也有人说,车队里新来的小伙子长得挺不错。但她都没感觉。

但眼前这人,她觉得是真的好看。

他说他叫迟俞。

随楠知道,他是黑狗口中的雷鱼,那个非常不好相处的车队里的王牌车手。

他们从门口进去到了大厅,刚好楼上有个男生走下来,正好撞见两人。对方一看是迟俞,结结巴巴地问:“迟……迟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迟俞一看汤益阳那副紧张的样子,蹙眉说,“鬼鬼祟祟干吗呢?”

“没。”对方小声道,“立骞哥前几天不是在杭州站拿了冠军吗?他今天正好回来,他们都去外面庆祝了,我因为拉肚子没去。”说完还揉了揉自己的胃。

迟俞见他脸色还行就没多问,只是扬眉:“队长回来了?”

“嗯。”

迟俞口中的队长李立骞已经是赛车场上的老将了,三十多岁,去年刚荣升奶爸。

YNG最初一直是他带着的,不过这两年他生活重心逐渐转向家庭,赛道下得少了。加上教练唐天波一直在接管新人选拔的事情,所以他接替了大部分教练工作。

队长一职也逐渐由迟俞代替。

但迟俞还是习惯了叫李立骞队长,队内的其他人也就一直没有改口。

汤益阳其实也就比迟俞小一岁,但见了他比见了李立骞、唐天波等人还要谨慎两分。不为别的,人人敬畏强者,何况他一直拿迟俞当偶像。

随楠听着两人的对话,站在后面没出声。

迟俞抬脚要往楼上走,跨出一步像是才想起来后面还有个她,转头看着她迟疑:“你……”

随楠露出个疑惑的神情。

然后,迟俞就转过去对着不明所以的汤益阳说:“随楠,暂代周凯的,你带她先熟悉熟悉环境,我上去洗个澡。”

“啊?”汤益阳一脸蒙地看了看随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哦,好……好的。”

迟俞自己上楼了,留下汤益阳尴尬地看着随楠,心想这暂代经理是不是也……太小了点?

而且这是个女孩儿吧?

随楠其实并不矮,一米六八的净身高,她主要是瘦,脸也小,一头短发总给人半大少年的错觉。

汤益阳:“你……你好。”

“你好。”随楠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汤益阳这会儿心理上接受了一点,带着随楠在周围转了转,给她介绍了一下俱乐部的基本情况。

汤益阳这孩子稍微熟悉一点之后就变得话痨。

转得差不多了,他手机一直在振动,拿出来看了一眼,就热情地对随楠说:“车队里的人都知道你来了,我先拉你进群吧。”

随楠愣了两秒,然后才说了声好,拿出手机。

随楠不怎么发朋友圈这种东西,微信头像是张落日背景下蹲在街头的小孩儿背影,昵称就叫随楠。

群里面一直消息不停。

周胖子:“@小阳阳,听说雷鱼那家伙回来了?你见着人没有?我今天下午给他发了八百条消息都没搭理我,简直不是人,让他出来受死!”

涛爷:“这叫仗远行凶吗?你现在要不是因为在国外,敢当着他面这么叫嚣?”

李立骞:“人到底接到没有?”

小阳阳:“接到了接到了,现在就在我旁边呢。”

随楠加入群聊。

涛爷:“妹子?”

涛爷:“太难得了,咱们车队终于有个能看的了。”

周胖子:“欢迎欢迎,马涛你收敛点行不行,搞得跟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忘了前女友上次差点闹到俱乐部的事儿了?”

李立骞:“@随楠,别搭理他们,我们现在人都在外面,房间一早就准备了的,在三楼,你看看还缺什么。俱乐部附近没有超市的,最近的商场开车也要十分钟,正好让雷鱼带你出去。”

周胖子:“就是就是,千万别客气,就当自己家。”

随楠有点不太适应这样热闹的氛围,拿着手机半天没有动作。

这些人,好像也挺好的。

她想了想才在群里回了两句。

随楠:“好的。”

随楠:“谢谢。”

或许是她回答的话看起来过于官方生硬,群里的消息停滞了几秒。

随楠抿了抿嘴角,这是她一贯的小动作。

在她意识到场面变得糟糕的时候,下一秒,群里再次跳出消息。

BGUJKGFDREUY:“要出去?”

随楠看着这一连串乱码一样的字母,下意识觉得这话是在问自己。

群里再次闹开。

周胖子:“你终于舍得出来了,私下里又飙车去了吧?说了多少遍了,别自己瞎玩,收起你那点追寻刺激的爱好吧,时刻记住自己是职业车手,想起你那年约人跑山,老子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涛爷:“话说雷鱼你能不能换个群名称,每次看着这串字母,我都怀疑是你那只蠢猫滚了你的键盘。”

随楠捕捉到零星的信息,又看清了迟俞的头像。

是只漂亮的布偶猫。

随楠还挺意外的。

对于YNG这种常年在下赛道的人来说,跑山和环湖其实都是挺危险,随楠以为追寻着这些的人,微信头像应该都是什么摩托车之类的。

点开看,朋友圈发得不多,但基本都在晒猫,好像还有狗。

边上同样拿着手机的汤益阳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笑着和随楠说:“猫狗都是迟哥养的,一只布偶猫,三条阿拉斯加犬,狗狗基本都在后院,猫养在迟哥自己房间里。”

随楠再次点开群消息。

刚刚那人问了那三个字像是消失了一样,下面刷了很多条其他人的。

随楠不是个爱麻烦别人的人。

但她想了想在群里回了句:“嗯,要出去,买些日用品之类的。”

群里再次安静了几秒。

BGUJKGFDREUY:“吹头发,五分钟下来。”

随楠:“嗯。”

楼上迟俞的房间里,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开始疯狂振动起来。

全是周凯的消息。

周胖子:“我瞎了?”

周胖子:“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人性了?”

周胖子:“雷鱼,你不会是看上小姑娘了吧?我警告你啊,少辣手摧花啊,我好不容易找来的独苗苗你要是给我作没了,跟你没完听见没有?”

周胖子:“回我,再不回下次就再也不给你家西西小公主买猫粮了,直接让它挠花你的脸。”

迟俞放下手里的吹风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丢开。

他往身后的沙发坐下去,朝床头迈着优雅步子在他枕头上来回踩的黄白色漂亮布偶招手:“过来。”

布偶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迟俞气笑了,随手抓过刚刚丢开的手机,发了句语音消息:“别嘚啵嘚了,没恋童癖好,谢谢。”

随楠站在一楼看着那个抱着猫下来的人时,愣了两秒。

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换了一整套衣服,是休闲装。随楠以前在县城也见过不少玩摩托车的人,各个年龄阶层都有,但很少见到气质这么干净的人,隔得近了,身上还有很淡很淡的香气。

即使他看起来脾气挺不好一人,但气质始终在那儿。

“发什么呆?”迟俞走近,问随楠。

随楠回神摇头,视线被他怀里的猫吸引。

下一秒,布偶猝不及防一个猛蹿,挣脱开迟俞怀抱直接朝着随楠扑过去。迟俞和在场的汤益阳当场色变,以为要血溅当场了。毕竟这猫性子说不上好,平时连对迟俞这主子都爱答不理的,也没有剪过指甲。

结果,随楠稳稳抱住了它。

那家伙还很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随楠低着头笑了笑。

女生浅笑的那瞬间五官像是都明亮起来,迟俞挑挑眉说:“原来你会笑?”

随楠抬头看他。

“一直都会。”她很清楚地理解对方这话里的意思,抱着猫淡淡添了一句,“心情不好就不会,至于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你不是知道?”

旁边的汤益阳:“……”

迟俞看着女生的发顶,有些了解她这总是不经意就刺人两句的说话方式,掀了掀眼皮说:“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已经过去了。”

“那以后就别提。”

“哦。”

迟俞拿过放在旁边桌子上的车钥匙说:“走吧,出门了。”

“猫呢?”

“带着。”

“它叫什么名字?”

“白眼狼。可能跟你是同类,所以才这么亲近你。”

“我听得出你在嘲讽我。”

“哦。”

随楠也发现了YNG车队的这位王牌职业车手还有个毛病,除了脾气坏还嘴毒,睚眦必报。不过随楠抱着猫心情还不错,跟他去了俱乐部的车库。

随楠很意外他居然要开四轮。

那是一辆特别炫酷的宝蓝色跑车,千万级的那种。

站在车子旁边的时候,随楠终于意识到圈子里盛传的摩托车界的贵族是个什么概念。

就如同有的人还在为了换一辆大排量的车而苦恼,而有的人不仅开着顶级跑车,拿着高价代言,甚至奢侈地在俱乐部专门开放一层楼放自己的专属赛车。从品牌到性能,齐全到令每一个爱这个行业的人眼红。

“不开摩托车吗?”随楠单纯一问。

迟俞拿着车钥匙打开门,等随楠都坐进去了才说:“忘记跟你说,我的摩托车后座上从来不载人。”

随楠静默了两秒,然后说:“我就只是问问,但没想到你的回答还挺……”

随楠发现旁边的人看过来,“中二”两个字硬是没说出口。

雷鱼的后座从不带人这在整个圈子里都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默认了这位顶尖车手的一些习惯,比如不带人,比如“恐女”。

那些都成了专属标签,成了赋予在雷鱼身上的一种特质。

迟俞像是知道随楠要说什么,嗤道:“不带人是为了安全,专业的赛车原本就不能带,这是职业,也是态度问题。”

随楠点头,望着车前:“你说得对。”

她是真的觉得对方说的话没问题。

但迟俞看着她的侧脸挺好奇:“你有发现自己说话挺欠吗?长这么大没被打?”

“打了。”随楠回头看着他,然后说,“不过我都打回去了。”

迟俞伸手捏了捏眉心。

YNG所向无敌的车手雷鱼,向来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条路上一骑绝尘,但这次貌似踢到了铁板。

对方年龄十八,花季少女的年纪。

留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一双眼睛清澈,看人面无表情中带着点无害的感觉。说话很直接,招小动物喜欢,目前来说至少招那只坏脾气的猫喜欢。

但雷鱼对接下来的俱乐部生活深表怀疑和头疼。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距离俱乐部五公里外的一家大型商场。

随楠在日用品区挑选着自己要的东西。

迟俞插着兜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

这人长相招眼,导致附近的导购一直在两人身边打转。随楠被问得不耐烦了,基本是看到什么就随便拿了。

走到半途,迟俞往随楠手里的篮子扫了一眼,然后拿过去翻了翻。

随楠回头看着他:“你干吗?”

“看看你自己选的东西。”他一件一件帮她拿起来,“毛巾深灰色?牙刷硬毛的?还有这个,这是什么?”

“大宝。”

“你加一把剃须刀就能真的和一个男人差不多了。”

随楠无语地看着迟俞,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对方往她手里的篮子里丢了很多东西:粉色的毛巾、兔子形状的小牙刷、画着可爱维尼熊的杯子,甚至还有三岁幼儿才会戴的那种小发夹。

到了零食区,他还给她抓了两包薯片塞在她怀里。

随楠僵硬地抱着两包膨化食品,怀疑这个男人怕不是疯了。

随楠看着还在货架上挑挑拣拣的人,开口阻止说:“够了,我用不了这些东西。”

前面的人回头,挥了挥手上一双白色毛绒拖鞋:“你是女生,这是特权,不用有心理负担。”

“我不需要这样的特权。”

“啧。”

迟俞随手摘下旁边架子上的一顶宽檐帽子,朝着随楠的脑袋上一盖,往下压了压挡住她半边脸教育:“不是你需不需要,而是我在教你。赛道那边的人和车手都是爷,你要是不想夹在中间当孙子,也不想满场找任性的车手完成必要的注册签字,学会撒娇和卖萌也是一种技能。”

迟俞盖了帽子也不揭,随楠手里拿着篮子和薯片根本腾不出手。

她察觉到前面的人转身走了,只能黑着眼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然后成功撞到了前面人的背上。

迟俞被撞了一下,转身回头看着身后顶着帽子沉默的人,叹息了声,伸手替她揭开帽子说:“你看,你连最基本的求助都不会,我不认为你能很好地适应这份工作。”

随楠甩了甩被压得挡住眼睛的头发,问他:“对你管用?”

“嗯?”

“撒娇卖萌。”

“当然不。”

“那不就结了。”

迟俞刚要开口,随楠就伸手把篮子放在他手里说:“还有,我不喜欢戴帽子。”说完,人就很有个性地去前台结账去了。

迟俞跟在后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

这脾气,他想如果自己放在两三年前,说不定还真能跟她“刚”起来。

不过很可惜,他现在看她,就如同对着对自己有性别认知障碍的女儿谆谆教诲,结果对方还不领情。

活脱脱一叛逆少女。

还特别有性格的那种。

账是迟俞付的,毕竟那一整袋子粉色东西理论上来讲,全是他自己买的。

两人拎着东西回到基地的时候差不多夜里十点多。

人都已经回来了。

马涛开的门,这家伙就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一脸不修边幅的样子。看见迟俞手里的东西一口水差点把自己给呛着了,他一边狂笑一边指着迟俞道:“我说雷鱼,你啥时候这么有少女心了?”

迟俞把手里的袋子扔到马涛怀里。

马涛慌手慌脚地接住,然后才看见了迟俞身后站着的随楠。

马涛外号“蛮牛”,是因为他这人长得挺唬人,虎背熊腰,倒是不像迟俞那张看起来就很刻薄的冷脸,平常也就嘴贱了点,喜欢撩小姑娘,人品还是有保障的。

他挥着“爪子”:“你好啊。”

“你好。”随楠点头。

马涛转头就捅了捅迟俞的肩膀,小声说:“这么小?”

迟俞不咸不淡地用周凯告诉他的话怼了过去:“十八岁了,谢谢。”

马涛“呵”了好大一声,好奇地说:“我说你干吗呢,怨气这么重?陪小姑娘出趟门撞鬼了还是遇邪了?”

迟俞扫了一眼这会儿已经被汤益阳带着往楼上房间去的人,转向马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作为兄弟好心提醒一句,一个小字并不能代表什么,你对人类的复杂程度一无所知。”

比如,新来的小经理就挺有意思。

这勉强算褒义,迟俞想。

马涛一脸蒙,心想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回事?

随楠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汤益阳带路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你的房间其实一早就收拾好了,在最边上的,也比较安静。”

到了门口,他又指着对面的一间说:“这边是迟哥的,他睡觉很怕吵的一个人,所以你平常要尽量小声一点。”

他说着凑到随楠耳边笑着嘀咕:“他有起床气的时候是很可怕的。”说完还嘶了两声,看起来心有余悸的样子。

随楠点了点头,对这安排并没有意见,她也不属于半夜还一个人在房间里疯的人。

不过下一秒,她推开门的时候还是怔了怔。

她原本以为这种全是男生的环境,房间能保持干净整洁就已经很好了,但是出乎意料的,这完全就是很多女生梦想当中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窗帘是淡淡的浅黄色,床上挂着纱幔,床头放了一溜儿小布偶娃娃。包括书桌、柜子、电脑,这里的每一样都能看出精心准备过的痕迹。

汤益阳歪着头问她:“还喜欢吗?”说完又笑道,“基本是我布置的。我有个妹妹今年刚上初中,她房间里比这个花里胡哨多了,我不太懂,就让人简单采购了一些东西。”

随楠转头看着他,难得笑了笑说:“喜欢,谢谢。”

汤益阳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站在门口接着说:“大家其实都有添东西,房间那鼠标是立骞哥送的,那个梳妆镜涛哥给的,还说女生房间连块漂亮镜子都没有很不像话。对了,还有周凯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

随楠原本觉得自己到了这里或许会很不适应,不过现如今,倒是觉得有些温暖。

虽然她其实也不太用这些东西。

她一边听着汤益阳的话,一边被壁柜架子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走过去拿下来。

“对对对,这个。”汤益阳指着她手里的东西,“迟哥给的,傍晚你们要出门那会儿,迟哥说让我拿来送你。”

那是一款经典摩托车的模型,黑蓝色,全球限量版。

随楠很喜欢。

她以前就有收集模型的爱好,不过大多数都比较贵,像这种珍藏版别说多少钱,很多时候是拿着钱也买不到的。

随楠打开手机在群里说了句:“谢谢大家的礼物,我很喜欢。”

下面很快跟了一溜串的撒花鼓掌的表情包。

汤益阳刚走,随楠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准备拿衣服去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脚踝处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随楠蹲下身看着脚边的胖猫。

她很喜欢小动物。

很早以前,她也养过一只土黄色的猫,不是特别好看,但是很黏人,也很有灵性。别人天天在外面遛狗的时候,她身后就常常跟了一只亦步亦趋的小土猫。

不过出了场意外它死了。

随楠蹲在地上,挠了挠猫的下巴说:“我要关门了,你要不要出去?你要是不出去今晚就得和我睡了,你主子那么凶不怕他揍你啊?”

“研究表明,猫很大概率是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语言的。”迟俞抱着手靠在门上,看着蹲在地上跟猫交流的小姑娘,扯了扯嘴角,“还有,我不家暴。”

随楠回头盯着他。

“你怎么在这儿?”

迟俞抬抬下巴,指了指猫说:“来找那只蠢猫西西。”

迟俞说着站直身体,走进房间,到了随楠的旁边弯腰把猫抱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着还仰头看着自己,像棵发育不良的豆芽菜的少女说:“早点睡,熬夜对发育不好。”

随楠站起来说:“我成年了,过了发育期。”

“但目测结果并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随楠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

不过她没有一丁点女孩子该有的羞涩,自然也不会尖叫大喊流氓什么的,只是看着自己的胸前,又看了看对面迟俞的,不咸不淡地说:“还行,比你大。”

迟俞立马捂了捂怀里猫的耳朵,装得一脸认真说:“西西,爸爸要教育你作为一个精致的女孩子,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听。”

随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慢走不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