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栖十數載，故其爲文章，率皆縱逸。至如《蜀道難》等篇，可謂奇之又奇。然自騷人以還，鮮有此體調也。

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葱河道。洗兵滌戈海上波〔一〕，放馬天山雪中草。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胡人以殺戮爲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黄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二〕，漢家還有烽火燃。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三〕。野戰格鬬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四〕。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爲。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箋校

〔一〕滌戈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條支”，何校作“滌戈”。

〔二〕備 汲本、叢刊本作“避”，何校“一作備”。

〔三〕征戰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長征”，何校作“征戰”。

〔四〕樹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桑”，何校作“樹”。

遠别離

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人言不深此離苦〔一〕。日慘慘兮雲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予之忠誠〔二〕，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爲魚，權歸臣兮鼠變虎〔三〕。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憤竟誰是。帝子降兮緑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崩，湘水絶，竹上之淚乃可滅。

箋校

〔一〕人言不深 汲本、毛本作“誰人不言”，何校作“人言不深”。

〔二〕竊 叢刊本作“切”。

〔三〕鼠變虎 汲本作“虎變鼠”，何校仍作“鼠變虎”。又毛本於虎下注云“集有或言二字”。

野田黄雀行

遊莫逐炎洲翠，栖莫近吴宫燕。炎洲逐翠遭網羅，吴宫火起焚爾窠。瀟條兩翅蓬蒿下〔一〕，縱有鷹鸇奈爾何〔二〕。

箋校

〔一〕瀟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蕭”，何校作“瀟”。

〔二〕爾 汲本、毛本作“若”，何校作“爾”。

蜀道難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鳬，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横絶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一〕。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二〕，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黄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問君西遊何時還〔三〕，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四〕，雄飛雌從遶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顔。連峯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絶壁。飛湍暴流争喧豗〔五〕，砅崖轉石萬壑雷。其嶮也若此〔六〕，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劍閣峥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人莫開。所守或匪親〔七〕，化爲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箋校

〔一〕方 汲本、毛本作“相”，何校作“方”。

〔二〕六龍回日之高標 叢刊本作“横河斷海之浮雲”。

〔三〕時 叢刊本作“當”。

〔四〕但見悲鳥號古木 叢刊本“鳥”作“烏”，“古”作“枯”。

〔五〕暴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瀑”，何校作“暴”。

〔六〕嶮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險”，何校作“嶮”。

〔七〕親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人”，何校作“親”。

行路難

金罍清酒價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雲暗天。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落日邊〔一〕。行路難，道安在〔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蒼海〔三〕。

箋校

〔一〕落 汲本、毛本作“夢”，何校作“落”。

〔二〕行路難道安在 汲本此處有小注云：“本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三〕蒼 汲本、叢刊本作“滄”，何校作“蒼”。

夢遊天姥山别東魯諸公

海客談瀛洲，煙波微茫不易求〔一〕。越人話天姥〔二〕，雲霓明滅如何覩。天姥連天向天横，勢拔五岳掩赤城。天姥四萬八千丈〔三〕，對此絶倒東南傾。我欲冥搜夢吴越〔四〕，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到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緑水蕩漾青猿啼。脚穿謝公屐，明登青雲梯〔五〕。半壁見海月〔六〕，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以暝〔七〕。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楓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輷然而中開〔八〕。青冥濛鴻不見底〔九〕，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爲裳兮鳳爲馬〔一〇〕，雲中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琴兮鸞迴車，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兮目，恍驚起而長嗟〔一一〕，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皆如是〔一二〕，古來萬事東流水。别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欲行即騎向名山。何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顔〔一三〕。

箋校

〔一〕煙波微茫不易求 “波”，汲本、毛本作“濤”，何校作“波”。“不易”，汲本、毛本作“信難”，何校作“不易”。

〔二〕話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語”，何校作“話”。

〔三〕姥 汲本、毛本作“台”，何校作“姥”。

〔四〕冥搜 汲本、毛本作“因之”，何校作“冥搜”。

〔五〕明 汲本、毛本作“身”，何校作“明”。

〔六〕月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日”，何校仍作“月”。

〔七〕以 汲本、毛本作“已”，何校作“以”。

〔八〕輷 汲本、毛本作“訇”，何校仍作“輷”。

〔九〕濛鴻 汲本、毛本作“浩蕩”，何校作“濛鴻”。

〔一〇〕鳳 叢刊本作“風”。

〔一一〕恍驚起而長嗟 “恍”，叢刊本作“怳”。“而”，汲本、毛本、叢刊本作“兮”。

〔一二〕是 汲本、毛本作“此”，何校作“是”。

〔一三〕使我不得開心顔 汲本、毛本、叢刊本皆作“暫樂酒色彫朱顔”，而於其下注云：“一作使我不得開心顔。”

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

憶昔洛陽董糟丘，爲余天津橋南造酒樓。黄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海内賢豪青雲客〔一〕，就中與君心莫逆〔二〕。迴山轉海不作難，傾情倒意無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夢思。不忍别，還相隨，相隨迢迢訪仙城，三十六曲水迴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銀鞍金絡到平地，漢東太守來相迎。紫陽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飡霞樓上動仙樂，嘈然宛似鸞鳳鳴，袖長管催欲輕舉。漢東太守醉起舞〔三〕，手持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當筵意氣凌九霄。星離雨散不終朝，分飛楚關山水遥。余既還山尋故巢，君亦歸家度渭橋〔四〕。君家嚴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虜。五月相呼度太行，摧輪不道羊腸苦〔五〕。行來北京歲月深〔六〕，感君貴義輕黄金。瓊柸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時時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簫鼓鳴，微波龍鱗莎草緑。興來攜妓恣經過，其若楊花似雪何。紅粧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寫翠蛾。翠蛾嬋娟初月輝〔七〕，美人更唱舞羅衣。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此時行樂難再遇〔八〕，西遊因獻長楊賦。北闕青雲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渭橋南頭一遇君，酇臺之北又離群。問余别恨今多少〔九〕，落花春暮争紛紛。言亦不可盡，情亦不可極，呼兒長跪緘此辭，寄君千里遥相憶。

箋校

〔一〕海内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四海”，何校作“海内”。

〔二〕就中與君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與君一遇”，何校作“就中與君”。

〔三〕漢東太守醉起舞 “東”，原作“中”。按前有“漢東太守來相迎”句，此處承前而言，亦應作“東”，今據叢刊本改。

〔四〕歸家 汲本、叢刊本作“西歸”，何校作“歸家”。

〔五〕摧 叢刊本作“推”。

〔六〕行來北京歲月深 “京”原作“涼”。按王琦李白集注謂上文言并州太行，下文言晋祠，中間忽言北涼不合，北流即張掖郡，唐時在甘州。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亦謂今所見宋本李白集亦皆作“涼”，《文苑英華》作京北，注云一作“北京”。今參王、朱説，並據汲本、毛本、叢刊本改。

〔七〕翠蛾嬋娟初月輝 汲本、毛本、叢刊本皆無“翠蛾”二字，何校補之。

〔八〕行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歡”，何校作“行”。

〔九〕别恨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恨别”，何校作“别恨”。

詠懷〔一〕

莊周夢蝴蝶，蝴蝶爲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二〕。富貴固如此〔三〕，營營何所求。

箋校

〔一〕詠懷 毛本題下校注云“集作古風”。

〔二〕舊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昔”，何校作“舊”。

〔三〕固 叢刊本作“苟”。

酬東都小吏以斗酒雙鱗見贈〔一〕

魯酒琥珀色，汶魚紫錦鱗。山東豪吏有俊氣，手攜此物贈遠人。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素。雙鰓呀呷鰭鬣張〔二〕，跋剌銀盤欲飛去〔三〕。呼兒拂机霜刃揮〔四〕，紅肥花落白雪霏〔五〕。爲君下筯一餐飽〔六〕，醉著金鞍上馬歸。

箋校

〔一〕鱗 汲本、毛本、叢刊本皆作“魚”，何校仍作“鱗”。

〔二〕鰭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鬐”，何校仍作“鰭”。

〔三〕跋 汲本、毛本作“蹳”，何校仍作“跋”。

〔四〕机 叢刊本作“几”。

〔五〕肥 汲本、毛本作“腮”，何校仍作“肥”。

〔六〕飽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罷”，何校仍作“飽”。

答俗人問

問予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

古意

白酒初熟山中歸，黄雞啄黍秋正肥。呼兒烹雞酌白酒〔一〕，兒女歡笑牽人衣〔二〕。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輝。遊説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長道〔三〕。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箋校

〔一〕兒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童”，何校作“兒”。

〔二〕歡 汲本、叢刊本作“嬉”，何校作“歡”。

〔三〕長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遠”，何校作“長”。

將進酒

君不見黄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二〕，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聽〔三〕。鍾鼎玉帛不足貴〔四〕，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五〕，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六〕。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换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箋校

〔一〕材 叢刊本作“才”。

〔二〕丹丘生 汲本、毛本於此句下有“將進酒，君莫停”六字。

〔三〕聽 汲本、毛本於“聽”字上有“傾耳”二字。

〔四〕貴 叢刊本作“悦”。

〔五〕時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日”，何校作“時”。

〔六〕徑須沽取 汲本、毛本、叢刊本作“且須酤酒”，何校仍作“徑須沽取”。

烏棲曲

姑蘇臺上烏棲時，吴王宫裏醉西施。吴歌楚舞歡未畢，青山猶銜半邊日。金壺丁丁漏水多〔一〕，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爾何。

箋校

〔一〕金壺丁丁 汲本、毛本作“銀箭金壺”，何校仍作“金壺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