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再大亮时,妙兰揣着她昨晚刚得来的、还没被她捂热乎的那个金元宝,敲响了花姨的房门。
“是谁?”过了半晌,花姨在房里问。
“花姨,是我,妙兰。”
“进来吧。”听到这句话,妙兰马上就推开了花姨的房门。
花姨还未起床,看来是昨天安抚英莲到很晚才睡下的。她半倚在床上,看着妙兰。
“怎么了,妙兰?”花姨皱着眉头问,她明显是很不高兴被吵醒,不过她并没有生气,反而继续问道:“昨晚从英莲那儿出来太晚了,想着你应该已经睡下了,就没去看你。你的肚子没什么事吧?”
“我的肚子没什么大碍。”妙兰迟疑了一下,接着问道:“花姨,您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被卖到万花楼来的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花姨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表示十分不解。
妙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和您说。所以,您还记得吗?”然后她就沉默了,等待花姨后面的回答。
“啊,你这一大早上,忽然来问我这个问题,我想想,哎,我记得,你当时,是十一岁吧。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被父母卖来青楼,却不哭不闹的女孩子,你那懂事的样子,真是超越了你当时的年纪啊,所以我印象深刻。”花姨轻轻拍着自己的脑门说。
“我在万花楼已经待了七年多了。”妙兰幽幽地接话道。
“哎哟,七年了吗?一晃就七年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啊。”花姨感慨。
“现在,我想要恢复自由。”说完,妙兰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花姨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盯住妙兰。
“妙兰,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干女儿来看待,昨天不是不关心你……”花姨解释。
“与昨天的事情无关。”这还是妙兰第一次打断花姨的话。
“那是气我咯?起初答允你和英莲做姐妹,后来却许她只卖艺而让你卖身?”花姨问。
“花姨,英莲是您亲女儿,我不觉得您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妙兰轻轻地说。
“那你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花姨不明白妙兰怎么一夜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只是,只是厌倦了。我不想再做妓女了。”妙兰低着头说,她感到鼻子一阵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2
“做妓女有什么不好?有吃有喝,绮罗绸缎,不知比那些织女、农妇幸福多少。”花姨说的是事实。
“我明白,但比起锦衣玉食,我更想要自由。”妙兰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这里你也自由啊。想弹琵琶便弹,想画画便画,还有英莲和你一块儿玩。”花姨实在搞不懂妙兰是怎么了。
“我说的不是这种自由。”妙兰飞快地说。
“那是哪种?”花姨问。
妙兰犹豫了下,说:“不必说违心的话,不必做令我想吐的事情。”
“天真!妙兰,亏我一直觉得你比其他女孩成熟,分得清好赖,你以为,靠别人吃饭,还有不必看别人脸色的道理?想要收获,总是要付出的,不管你出去做什么,都是这样。”花姨苦口婆心。
“我宁可风餐露宿,靠自己双手双脚挣钱,也不想再,”妙兰顿住了,她意识到后面的话有些不妥,至于具体为什么不妥她也没想清楚,于是不肯继续往下说。
“不想再如何?”花姨提高了声线,似乎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妙兰咬咬牙,还是把后面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陪酒,卖笑,和,让那些恶心的男人上我的床。”每一个字都好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妙兰感觉自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些字从牙缝里挤出来,而这些字自己仿佛是不情愿如此被说出来的。
“你不是最讨厌看不起妓女的人吗?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现在看你,你自己心里面,倒确实是看不起自己的妓女身份,你才是最鄙视妓女的人。”花姨果然愠怒,因为妙兰的话确实非常冒犯,毕竟花姨就是靠着万花楼,让这些姑娘的温饱有了着落,让大家不愁吃穿有瓦遮头地活了下来。
3
妙兰愣住了,她的嘴唇张开又抿紧,自我怀疑的情绪,爬上了她的心头。那一刻,她也困惑了,她本来是踌躇满志,想着可以一展宏图了,想着“谁说妓女不如普通人了”,想着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心愿了,现在听花姨这样一说,妙兰发现,她自己的确是,一边宣扬着妓女也是人应该得到尊重,一边却打心眼里觉得妓女活得并不像一个人——至少,她在她的妓女生涯里,她在她的客人面前,她毫无尊严可言。
那么,妙兰迷茫了,她心心念念,想要实现的,想要证明的,究竟是什么呢?
花姨看妙兰恍惚在原地,心里明白自己是戳中了她的痛处了,见她已经泪光连连,也有些心疼,就一边躺下去一边说:“昨天那一番折腾,想必你也没睡好,脑子还不清醒,你先回房休息吧,要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午饭过后再说好了。自由这事儿,莫要再提,花姨不会害你。我要继续睡会儿,你出去吧。”
妙兰不声不响,转身离开,不过离开前,还记得帮花姨把门掩上了。
妙兰大概是受到了昨天那个刘管家的刺激,花姨想,英莲昨晚也哭着说,想要赶紧嫁人。
哎,这帮人,欺人太甚,抢女人抢到青楼里来了。想到这里就来气,花姨在床上翻了个身。算了,赶明儿我再多雇几个打手,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想到了保护“女儿们”的方法,花姨安下心来,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4
妙兰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站在花姨的房门口发呆,她还没有想通,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整理一下思路。
妓女是不是就低人一等?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为何迫不及待地要摆脱妓女的身份同时又想证明“妓女也可以”?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就算未来不再做妓女了,她能摆脱过去的侵蚀吗?
假使她,作为一个妓女,和别个普通女人在作为人的地位上没有分别,那她一没偷二没抢,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挣钱,又有什么可以为耻的?
或者说妓女就是比别个普通女人廉价,只能算半个人,甚至只能算个玩物,那她可以先不是一个人,之后又成为一个人吗?
为什么明明她也要学这学那,也要付出汗水和辛劳,也要赔着笑脸,也要委曲求全,明明她也要努力才能赚到钱,却和那些同样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就不一样了呢?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妙兰和她们,和他们,是从人生的哪一刻开始产生了不同?
说起来,为了避免生奇怪的病,为了避免怀孕,她每日还要喝掉两碗难以下咽的药汤,一日都不能中断,还要忍受那药汤所带来的时不时的肚子痛。
妙兰的赚钱方式和他们的,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时间罢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则不得不以夜幕为开场,披星戴月。
到底为什么人们会瞧不起妓女?到底为什么,自己也瞧不起现在的自己呢?妙兰越想越是心里烦躁。
从小到大,妙兰受的教育,都是“如何多挣钱”“如何活下去”,而不是“如何成为一个窈窕淑女”“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娘亲”,所以她看不到除了自力更生以外的道路,可是这自力更生的道路,如今忽然也分成了许多的岔道,令她感到难以抉择。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她还是不想继续做妓女,她不想再晚晚对着陌生的面孔,不想再对那些男人笑,不想再让那些男人触碰自己的身体。
她不想要任何一个男人,这就是她想要证明的!她的梦里,那个立在风中的人,拿着剑的人,无所畏惧的人,不用依靠任何人的人,是她自己。
打定了主意,妙兰看了看花姨的房门,却没有再次推开它,而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里——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花姨也不会理解的,只会让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只会让场面难堪,她就不费那个事了。
妙兰想到了昨晚那两个从窗户翻走的男人,她想,这件事,她也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