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的大人便让梁招弟叫他做哥哥,从小她就很喜欢这个哥哥,喜欢他有好吃的会分给自己,喜欢听他讲故事。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亮堂堂的眼睛,眼里好像有一汪清泉,清澈明亮,散发着救赎和希望。
梁招弟爱极了他这双干净的双眼,但她又厌恶这双眼睛,它太干净、太无暇了,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她,提醒自己配不上他。
从小时候起街坊邻居和家里人都喜欢他,注意力也都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夸他温润如玉的长相,夸他独自照顾妹妹的懂事,夸他名列前茅的成绩,就连他身上最不起眼的名字,也被人夸取得极好。
宫曜松便是他的名字,梁招弟初听时还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
曜松二字来源于古诗“楼台红照曜,松竹青扶疏”。
“曜”有明亮的星星月亮之意,“松”代表正直、不畏严寒。
“曜松”两字寓意为人正直不凡。
据阿婆说,宫曜松这名字还是一位老神仙起的,老神仙给宫曜松哥哥算了一卦,取这个名能保他这辈子顺遂,成为人上人。
梁招弟向来是不被人关注的,更是所有孩子中最被厌恶的,就连家人觉得最有用的名字,也是梁招弟不喜的。
每次望向他,梁招弟都仿若地狱里的鬼魂在仰望人间,每次他念梁招弟三个字时,她都羞愧得想从世界消失。
“招弟,你到了。这有本复习资料,重点班才有的,你拿回去看看,不懂再来问问我。”
自从他们一起回家,宫曜松在路上除了会和梁招弟讨论小说情节,也会给她一些重点班发的复习资料,更会帮她解答资料上的难点。
这些复习资料梁招弟无法买到,即使同个学校教育也无法实现公平,她没有途径,更没有钱。
家中大部分的钱都掌握在阿爷手里,阿爷每个月会固定给阿婆日常开销的钱,家中孩子想用钱,阿爷都会让他们去问阿婆。
阿婆觉得梁招弟是考不上大学的,每次问钱买资料时,比登天还难。
他温柔的念出梁招弟的名字,还热心的给她复习资料,但她却欢喜不起来。
听到他说出“招弟”这样的字眼,她都感觉不到开心,只有无尽的羞愧。
若自己的名字像他的名字那般有意义,被给予真挚的祝福,若这个名字是她真心喜欢的,她想她是极其愿意别人提及的。
但她叫招弟,连个女字旁都没有的弟,这个名字表明了家中的封建腐朽,代表了她的不被重视。
每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名字,她都害怕他看轻自己,看轻她家。
整个小镇就那么大,从学校到家的距离也很短,和他相伴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此刻的梁招弟根本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也是因为对于梁招弟来说,回家是一种折磨。
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想回家,可是她除了家,早已无处可去。
梁招弟放下书包,来到厨房开始准备今晚的晚餐,这是她从十岁开始就一直做的事情。
十岁那年她的个头刚好与灶台齐平,阿婆领她到厨房里,告诉她切肉用大粘板,切菜用小粘板,切肉用张合家的刀,切菜用老李家的刀,擦灶台用绿色的抹布,擦饭桌用蓝色的抹布,洗碗用青色的抹布,擦洗菜台用白色的抹布……
外婆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人,但做事做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光厨房这一项活,就有十几条规矩。
所有的抹布都在一处挂着,十岁的梁招弟终是记不住,什么颜色的抹布用在什么地方。
她也分不清哪把是张合家的刀,哪把是老李家的刀,第一次听厨房规矩时,她问阿婆怎么区分这两家的刀。
阿婆站在厨房门口,指着挂刀的地方一指,不耐烦地说着:“就那把是老李家的刀,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张合家的刀了。”
阿婆离刀的距离实在是太远,随手一指,梁招弟还是无法分辨这两家的刀。
梁招弟知道用错刀肯定会被骂,壮着胆子又问了一遍:“阿婆,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阿婆怒目的瞪着梁招弟,走到梁招弟身旁,用手骨头敲着她的脑袋,梁招弟耳中传来了,脑袋被敲响的空洞声音。
“你是猪吗?就这么点事情,我说了多久了,别耽误我打麻将。”
此刻的阿婆仿若演奏到高潮处,说的字与敲梁招弟的手合成了节拍,一字比一字铿锵有力,一敲比一敲气势汹汹,力道之大,让梁招弟站不住脚,连连向后倒退。
梁招弟早已听惯了脑袋被敲响的声音,也早已听惯了被骂作猪狗,十岁时的她,还不能反抗大人,不能反抗这个家,她只能默默的忍受。
她知道,今天要是不把这两家的刀弄明白,以后被骂的次数便会更多了。还不如今天被打够,以后就能避免了。
梁招弟向阿婆走近两步,计算着她手臂的长度,把脑袋停在她抬手就能敲响的地方,抱着再次被敲打的心态开口乞求道:“阿婆,你再说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我保证不会再问了。”
“阿妹,你怎么那么久还不过来,都在等你呢!”
阿婆还未开口,街坊赵家奶奶振聋发聩的声音,便从院子里传来。
赵家奶奶是阿婆打麻将的老搭档了,她一喊阿婆保管就跟着走,梁招弟抓住最后的机会,近乎乞讨的姿态看着阿婆,求她告诉如何分辨刀的牌子。
上天还算眷顾梁招弟,阿婆终于给了肯定的答案。
“离门近一些的是张合家的刀。”阿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厨房。
她仿若得到了救命稻草,回头一看放刀处,两把刀正好在墙中间,墙两边都有门,一个是通向水井的门,一个是通向藏酸菜坛子的门,根本无法分辨出刀对应的牌子。
想着阿婆还没有走远,梁招弟赶忙追了出去。
还没有看到阿婆,就在院墙下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你怎么那么久还不过来?家里有事?”
赵家奶奶是最爱多管闲事的一个人,十里八乡的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别家的隐秘事没有她不嚼舌根的。
“还不是那个要命的女娃娃,教她些厨房的事情,那个耳朵啊,就是个摆设!说半天了,还是啥都不明白。”
要命的女娃娃不用说就知道是梁招弟了,阿婆经常这样和外人称呼她。
“你家那个招弟,是有点蠢在身上的,你只能多说多教。”
“要是她稍微机灵一点点,做事情稍微合章法些,我都好把她送人,现在这个鬼样子送人都没有人要!”
“我听人说,只要娃娃的成绩好,也是能够送出去的,你家招弟成绩不就挺好的嘛!我可以帮你问问!”
仿佛有人揪住梁招弟的双脚,把她按入泥潭之中。
她无法动弹,也不敢动弹。
梁招弟怕她们发现自己在偷听,怕阿婆更加厌恶,厌恶到不用找人家,直接扔出去了事。
十岁,初识世间黑暗的年纪,梁招弟在墙角恐惧未来。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