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日本现代文学的长卷中,夏目漱石(1867—1916)孑然屹立,当之无愧地成为开辟新文学的先锋人物。他本是一名研究英语文学的学者,却在38岁那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从而转向小说创作。从1905年写作到1916年去世,11年间,他为世人奉上了14部严肃小说,以日本文学未曾有过的深刻性和准确度,刻画出众多漱石风格的新人物。基于西方意义的现代概念,他被视为日本的第一个现代小说家,此定位恰如其分。
漱石的文学贡献是伟大的,他备受瞩目的不凡人生亦颇具时代意义。他出生时,社会变革风起云涌。在文学上他糅合日本情怀和西方创作手法,成为日本为建造“现代”社会兼容传统和西方元素的时代镜像。漱石的一生,极犀利极透彻地诠释了他称之为“招致洋文化”带来的剧痛和麻痹。
漱石之成就,前无古人,愈加显得不同寻常。彼时的英格兰,乔治·梅瑞狄斯、托马斯·哈代、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等,这些文学大师在18世纪早期兴起的新古典主义中浸染滋长,继而传承超越,发展至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詹姆斯·乔伊斯的现代主义。相比之下,漱石的现实主义似乎是横空出世。18世纪和19世纪的日本流行滑稽本、讽刺小说、伦理故事和通俗剧等文学类型,其中的人物形象和现实生活相距甚远,因而日本读者突然在漱石作品里读到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是毫无防备的。
在短短11年的文学生涯中,漱石凭借杰出的造诣和超常的精力创造的辉煌文学成就,难以被划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的漱石。他在第一部小说《我是猫》(1905)和诙谐小说《少爷》(1905)中就已经开始明显使用反讽和多视角叙事策略了,这可能是得益于他大量阅读劳伦斯·斯特恩和简·奥斯丁等西方作家作品。此后,他的写作风格当然有所发展,且精进迅速。从他依次推出的作品中,从他对日语语言使用的大胆自由尝试中,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他文学风格的演变。日语被漱石改造得既可精确表达,又保留了其原有的无限内涵。
在生前,漱石就得到了批评界的赞美和读者的喜爱。而今,离世百年后,他在日本国民心目中的地位,如同简·奥斯丁之于英国人和美国人。以下几件小事,可以让我们管窥漱石在日本受到的推崇:从1984年到2004年,他的头像被印在日本的千元钞票上(大约等值于10美元);高中部要求学生背诵漱石小说的段落;他是至今被字典引用次数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他被投票评为“最能代表日本的作家”,超过了《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
2014年4月到9月间,《朝日新闻》为纪念漱石最受欢迎的小说《心》在该报初次刊登100周年,以1914年小说连载时的原貌再次在报纸上刊登连载。读者反应异常热烈,截至2014年8月,《心》的平装本就售出700万册。《朝日新闻》随即又开启了《三四郎》(1908)、《后来的事》(1909)和《门》(1910)的再连载活动。如今,漱石最为畅销的作品《我是猫》的再连载也已进行到了一半。2016年12月9日,在漱石逝世100周年之际,一款漱石造型的机器人亮相。它身穿英式西服,扎领带,穿儿童鞋,面部套取了朝日新闻社提供的漱石的死亡面具。这个1.2米的机器人(和木偶剧中的人偶一般大)坐在椅子上,通过漱石孙子的声音,朗诵了漱石作品《梦十夜》的部分章节。机器人亮相的大学现场,参观者络绎不绝。
黑暗充斥着漱石的作品,这让我们很难理解他为何能有如此经久不衰的吸引力?也许是因为,他笔下那阵痛般的生活,那难以维持的正直和尊严,和那总是遥不可及的幸福,总能让读者们惊醒,而不是给他们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日本每年有十多本漱石研究专著出版,几百篇相关文章发表。很多西方学者也在研究漱石。从语言学、结构主义、叙事学、性别研究、女性主义到酷儿理论,甚至发掘隐蔽较深的帝国主义色彩,这些研究视角多元、各有侧重。一言蔽之,它们把漱石从一个风格独特的日本作家的身份里解放出来,让他归于伟大的全球作家的行列。
漱石研究卷帙浩繁,我不想对此赘述。我倒是希望能给广大读者呈现漱石作为鲜活的个体和情感丰富的艺术家的一面,一起靠近和感受漱石这个人。为此,我将尽量避免抽象和学术的评论。同时,我将严谨求实,和熟知漱石的读者一起深入解读。必要之处,我也会引用其他作品和他人的评论。热衷理论的读者可以在参考文献中找到相关的日文和英文书目。
要把漱石的一生和作品介绍给英语读者,需有翻译,我都选择自己动手。有一些是没有人译过的漱石散文、信件、对话录和漱石传记等,我是别无选择地必须亲自翻译;有一两部漱石小说虽然已经有别人的翻译,甚至有多个译本,我还是选择自己重新翻译,因为翻译不可避免地涉及解读,我希望我的英语读者可以跟着我的译文去解读和品鉴。
细致钻研漱石3年后,我关于漱石的各种想象拼贴成了一幅令人不安的肖像画。和同时代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一样,漱石一辈子都是个极度紧张的孩子(1):对极喜或极厌的事物十分较真,挑剔,高傲,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沉默内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普鲁斯特年少起体弱多病,漱石成年后羸弱多病且神经衰弱,常常备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这些痛苦本可能使他冷酷、尖刻、乖张甚至暴力,但是他依然可以表现温暖,并用文字表达悲悯。他是一个语言大师,有创造奇谲双关语的天赋。顺心的日子里,在讲台上或家里与朋友和追随者相处时,他可能很有魅力。但总的来说,尤其是在他的妻子和孩子眼里,他的脾性是相当讨嫌的。
归根结底,漱石是一个小说家:他在文字世界里创造美,揭橥人生真谛,为世人留下了超越他个人局限性的宝贵遗产。穿越折磨和剧痛,绝不放弃艺术追求,读这样的漱石,我们或可在某个瞬间感受崇高的震撼。
(1) 原文un infant nerveux是普鲁斯特在其未完成的小说《让·桑特伊》中多次使用的词语。[本书脚注皆为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