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肇始岁月
漱石在幼年遭遇的家庭变故,毫无疑问,奠定了他小说里的黑暗厌世基调。家中八子,他是幺儿,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几乎毫无交情,4岁前被两次送养。1收养他的第一对夫妇有可能和他家的女仆有亲戚关系。漱石在去世前一年写的回忆录《玻璃门内》中写道,成年后他才知道,这对夫妇靠买卖二手罐子和锅具养家糊口:
每天晚上,我被放在一个装着破烂旧物的竹篓里,竹篓就被扔在夜市对面的四谷街上,无人照管。有一天晚上,姐姐路过见到了,把我包裹在她的和服里带回了家——我猜她是看我可怜吧。据说是因为我晚上不睡觉,整夜哭嚎,姐姐因此被父亲训斥。2
据查证,漱石在3岁前被送回了亲生父母家,但很快又被送出:1870年,4岁的他被父亲认识的一对夫妇收养,直到9岁再次被送回前,一直与他们一起生活。
漱石的父母为什么不能亲自养育他呢?学者们曾作出各种推测,但始终无法给出确定结论。一种说法是,漱石父母尚需照顾5个年幼的孩子,又恰逢家道中落。漱石出生之前,父亲是当地的名主(区行政官),这个官位由官府赐封,从1702年开始他家已经出了7代名主了。名主身兼数职,同时也是当地的巡查官、法官和警察,负责协调和裁决当地的经济纠纷和家庭矛盾。漱石父亲的管辖地,也是漱石的诞生地,是现在的新宿区早稻田南町,位于东京偏北区域山手线附近(属于上等居住区),在旧时作为幕府驯马场的高田马场山脚下,距离早稻田大学只有几个街道。夏目家族曾经做过很有势力的名主:从1842年开始,漱石的祖父已经进入江户时代重要名主的名单头列了,管辖11个邻近的町(行政区)。3漱石的父亲继承管理了一份同等面积的城镇区域,俸禄包括大米和薪水。这个职位不仅待遇丰厚,而且有权势、受尊重。在任期间,漱石父亲将临近自家宅屋的一个行政区命名为喜久井町,这个名字涵盖了夏目家徽上的两个元素:菊花(喜久)(1)和抽象化的井。4喜久井町和漱石故居门口的漱石坂,作为地名都有幸保留了下来。
然而,在漱石出生前不久,名主这个职位被废除了。此时的日本,社会改革如火山喷发,动荡不安。1867年,漱石出生,同年江户时代的最后一个幕府交权下台。第二年,天皇重新掌权,不久确立君主立宪制。统治了250年的封建幕府在短短10年里就被推翻了。掌握国家新命运的是一批年轻的效忠武士,他们决意根除旧秩序,建立借鉴自西方的社会制度。社会变革的巨大齿轮推动日本走向一个现代国家,漱石的父亲因此受到冲击。尽管如此,也没有证据说明他没有能力再养育一个孩子。漱石出生不久后,他得到官位,被任命为新划分的新宿区区长。此外,漱石家在四谷拥有一块稻田(现在被开发为上等居住区),据漱石说“产出的粮食足以养活全家”。5
诸多迹象证明漱石家的经济状况绝对称不上贫困。漱石回忆说,或是别人曾告诉他说,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漱石父亲第一任妻子所生)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赶着远程去浅草的一个戏院。她们先是步行到东边的码头,由于路上不安全,由家里的男仆护送,然后乘坐篷船,沿着墨田川(2)逆流北上到今户。随后,她俩步行到戏院附近的茶社,吃上茶点休息后,由剧院派人接到浅草町。为方便监督,政府规定小剧院只能在浅草町经营。两个姐姐的座位在包厢里,这样的座位极受追捧,座上客常常盛装出席,想要抓获全场的目光和羡慕。演出结束后,一个身着双绉和服和袴裤6的男子领她们到后台,见见崇拜的演员,求个扇面之类。“这无非就是满足她们的虚荣心,”漱石写道,“只不过都是花钱买的。”7
《玻璃门内》还讲述了一桩类似事情。漱石当时一两岁,一天夜里,8个强盗蒙面提刀,入室抢劫,要挟他的父亲出钱“资助军事行动”。漱石的祖父挥霍无度,家财散尽,漱石的父亲直克是个节俭之人,在他手上家业渐有起色,因此只拿出了一点钱,盗贼并不罢休。他们显然已经从街角的酒馆那里得到了指点,小仓屋8的老板求他们放过他这个穷人,去找有钱人夏目地主。这个时候,漱石的母亲说,把钱包里的钱也给他们吧。据说钱包里有50个金币,数目可观。盗贼走后,直克训斥妻子多嘴破财。漱石称,这是他妻子与大哥喝茶时听来的。9可见,家中富足有余,即便考虑到股市投资失利,还是无法解释夏目直克为何要把漱石送养他人。
另一种说法是,漱石的父母生他时分别51岁和41岁,当时这样的年纪生孩子会被人笑话,他们因此感到难堪。“我是父母的最后一个孩子,他们年纪很大生下我,”漱石写道,“人们总是反复告诉我,现在也这样说,我母亲为自己晚年怀孕而感到羞耻。”10
据记载,夏目金之助11(漱石是笔名)于1870年被盐原昌之助和阿安领养,这对夫妇当时31岁,没有孩子。1868年明治维新以前,盐原是四谷区的名主。1872年,也许是受到漱石父亲的帮助,他被任命为地方官员(户长),明治政府为丢官的名主官员设立了这个新职位。他们举家搬迁到墨田川东位于浅草商业区的诹访町,附近住的都是劳动阶层。漱石和盐原一家在这里住了六七年,小房子坐落在一条长长的回廊街道上,通往一处漱石写过的“区役所”。
根据漱石的回忆,盐原昌之助夫妇虽然小气抠门,但舍得为他花钱。除了给他买书和闪亮的新靴子,还带他到裁缝店定做“小公子方特洛伊”(3)式的西服和毡帽,总之很宠爱他。有的传记作家认为,盐原的慷慨是有意识的投资,指望日后能得到漱石父亲的回报,这种功利化解释无法得到证实。此外,盐原夫妇刻意向漱石灌输他们是漱石亲生父母的假话,要求漱石忠诚于他们。在漱石的倒数第二本小说《道草》里12,主人公回忆了养父母对他反复操练的这种驯化式教导,表达出强烈的情感应激反应。小说里的这位年轻作家的经历在很多细节上和漱石相符,他的诸多回忆叙述严密,读起来很像漱石自传。当然,不能武断地说,这部基调阴沉黑暗的小说故事完全就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查尔斯·狄更斯曾说过,他所想象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亲眼所见。)但是,下面这种家庭互动,也许真的发生过。它对这个小孩的心理影响被记录得如此生动,更像是来自回忆而不是想象:
作为他们从别处领来的唯一孩子,健三在吝啬的岛田家得到了特殊的待遇。然而有时候,在某个凄冷夜晚,他们坐在长长的火盆旁边,向坐在对面的他问这样的问题:
“谁是你的爸爸?”
健三转向岛田,用手指一指。
“那你妈妈呢?”
健三看着阿常,又指一指。
得到满意的回答后,他们会换个方式再问。
“你真正的爸爸和妈妈是谁?”
尽管他内心厌恶,却别无选择,只能重复回答。他不明所以,似乎这样让他俩很开心。他俩互看一眼,脸上挂着笑。
有时,这样的对话每天进行。有时,对话不会这么简单结束。阿常似乎尤其执着。
“你在哪里出生的?”
“小健,你到底是谁的孩子?勇敢说,别害怕!”
他觉得他俩在折磨自己。痛苦之余,他感到愤怒。他不想给她想要的答案,就沉默着。
“所以你最爱谁呢?爸爸还是妈妈?”13
漱石6岁时得了天花。政府在1872年规定,小孩必须接种疫苗。漱石可能被疫苗感染了。当时的流行治疗方案是把柳树虫子放在脸上,虫子叮咬麻麻痒痒的,为了防止孩子抓挠,就把孩子的双手用麻布绑起来。但是,漱石把绑布撕碎了,抓挠得很严重,鼻子和两颊都留下了伤疤。漱石认为,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伤害。尽管漱石在其他方面都自命不凡,伤疤却让他一辈子活在自卑的阴影里。漱石的小说多次提到他的麻子脸,自我嘲讽意味最浓的来自《我是猫》。在第9章,作为叙事者的猫如是评价他的相貌:
主人是个麻子脸。据说,在天皇复位[1868]以前麻脸还是很流行的,不过在英日同盟[1902]的今天,这种疤脸就有点不合时宜了……我不好说,这个地球上有多少个脸上长坑的人,但是就我认识的圈子来说,一只麻脸猫也没有。人类也只有一人。没错,就是我的主人。单单就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儿啊!14
漱石一直和养父母一起生活,直到9岁那年,用漱石的话说,“家里头诡异骚乱,结果我被突然送回出生的地方了”。15他暗指阿安发现了盐原和情人日根里胜之间的来往。日根里胜是个寡妇,27岁,有个女儿叫阿莲,比漱石大一岁。这次冲突让漱石很不安,有一次他听到吵架声,接着看到养母被打了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当漱石和养母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常常要咒骂日根里胜,咬牙切齿地骂她“荡妇”。事实上,相比养母,漱石喜欢养父多一点,但不敢当面维护他,只好静静地听她辱骂。终于有一天,盐原离家了,和他的情人及女儿一起租了一处房子。漱石和阿安一起生活。1876年,漱石父亲听说盐原打算送漱石去饭店做工补贴家用,只好接他回家。
漱石误以为自己的父母是祖父母。管他们叫“爷爷”和“奶奶”,他们并没有纠正。漱石回家的时候,直克已经60岁了,千枝49岁,年龄上确实可以做爷爷奶奶了。不过,漱石还是知道了真相。根据他在《玻璃门内》的讲述,一天夜里,家里的女仆在他睡觉时悄悄在他耳边说,两个大人其实是他的亲生父母。她好像偷听到两人商量,发愁着怎么开口说出真相,又不会伤害到漱石,女仆心生同情,这才偷偷耳语漱石。得知真相的漱石,根据他自己的回忆,又别扭又伤心:
我答应她保守这个秘密,但我的内心是幸福的。不是因为她告诉我真相,而是因为她一直都待我很好。奇怪的是,我内心如此感激她,却记不得她的名字和样子。我记住的只是她的好。16
他遭受这样的遗弃和欺骗,这时却只想着女仆对他的好,而不是愤懑不平,令人更加唏嘘。
在漱石重回父母身边后,盐原也一直保持联络。漱石保留了原来的名字,仍然自称盐原金之助。《道草》里的主人公讲述过这些曲折纠结,如果是真的,我们可以推测漱石对两位父亲的态度都很疏离冷淡:
在生父眼里,他是一个挡路的小物品。带着那种表情说:“这个孽障怎么又回来了?”不让他有一丁点受欢迎的感觉。他的冷酷,和他此前感受的完全不同,把他对父亲的情意肆虐揉碎,风干成了杂草。茫茫然之中,他想不明白,那个在养父母面前一直笑容可掬的生父,把他带回家的瞬间为何变得冷若冰霜。他对他是没有半分爱啊。
“我没得选择,我可以养他,但是其他的我一概不管。其他方面应该让他们负责才对。”
生父的态度就是这样。至于养父,这种人,只在乎事情是否对他有利。
“我先把他寄养在父母家,他们总会关照他的。等他长大能干活了,我再去吵闹一番,再夺回来就是。”
他既不能下海,也不能上山,无处栖身。17
一个十岁孩子能体会到世间的这般悲凉疾苦么?也许不能。《道草》是漱石用自己童年做素材的唯一作品,细节刻画堪比狄更斯,也是他所有小说中最黑暗的一部。现实世界里,漱石的生父和养父盐原像参加拔河比赛一样,来来去去地争夺对他的控制权。直到1888年,两人终于达成了正式协议。是年漱石21岁。
该怎么理解直克对小儿子的态度呢?如果视他为负担,为什么要领回家?也许,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爱他;也许,是因为愧疚太深;更有可能的是出于金钱的考虑。父亲把儿子们看作财物和投资,给自己养老送终,这种想法在当时也很普遍。9岁的漱石就已经显露出异常天赋和学术潜能,这恰恰是日本新社会十分重视的才能,未来大有可期。那时,他的三个兄长还在世,两个在读大学,需要家里供养。直克必定发现,他的小儿子才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只是,漱石在法律上还是盐原家的养子,这个问题令他颇为沮丧,也因而态度冷淡。
盐原这方面,也把漱石当作投资的物品,费尽心机,生怕养子被撬走。1872年的人口普查中,盐原登记漱石是自己的“儿子和继承人”;1874年的人口普查中,年仅7岁的漱石变成了盐原家的户主。18户口登记上,盐原和妻子是家里的母亲和父亲,漱石(金之助)则是房屋贷款的偿还人。
1887年,漱石20岁,他的大哥大助和二哥荣之助先后在3个月里患肺结核去世。2年后,漱石参加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他在演讲稿中悼念了去世的大哥:
我察觉到,他塌陷的脸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玫瑰红,深陷的双眼又燃起亮光;他的笑容在别人看是惨白惊人,于我却是如天使般可爱。当他开口告诉我,他将不久于人世,叮嘱我照顾好自己,我的心一沉,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哥哥啊!上天啊!别这么说!”我能说的只有这几句,其他任何话都会被最深沉的悲伤淹没,无以言表。他准确预言了自己的死亡,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用功学习”,此为遗训,我铭刻在心。19
长子的去世对直克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开始和盐原谈判,希望在法律上让漱石重新回归夏目家,并坚持说这是大助的死前遗愿。(真假未可知)1888年两人达成协议:直克支付盐原240日元,以补偿“7年的养育费用”,合同签署之日支付170日元,剩下70日元无利息分期每月支付3日元。金之助登记为直克的第四子,盐原放弃对金之助的所有权。
同月,直克离家去京都,漱石给盐原写了一份补充文件,大意是钱款已付,他回归夏目家,希望“未来两家不要再有没人情、非人道的事情发生”。20漱石此举惹怒了直克。直克认为这会成为盐原握在手里的把柄,给以后增添麻烦,怒气之下写信给盐原,声明补充文件是无效的,两家无须再有往来。他在信中暗示,漱石是被养母阿安逼着写的补充文件。
事实上,在漱石成为著名作家后,盐原于1909年再次现身并纠缠漱石,以7年的养育之恩为由索要钱财。盐原变本加厉,逼迫漱石重新做他的养子。漱石深受其扰,在《道草》中有过生动的描述。
(1) 日语中“菊”和“喜久”的读音都是kiku。
(2) 现称隅田川。
(3) 著名儿童作家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笔下的小绅士。这部作品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国内多译作《小公子》或《小爵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