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嗬,今夜之月宛如银鉴新淬,可真美啊!”
男子朗眉轻舒,仰望空中悬月,似要将自己所有的感叹尽抒于这句古已有之、略显陈腐的形容之中。时值九月中半,月色皎明,明天就是十三夜[1]了。屈指算来,男子比今夜之龄[2]还要再长三岁,尚未弱冠,仍是少年模样。自然,他还没有戴上乌帽子[3],只是将黑发绾起,垂于脑后。他身穿浅黄色的素麻布筒袖[4],上染大大小小的旋涡纹,下身穿素陶色的短切袴[5]。这身衣服的颜色在夜色中虽看不太分明,但仍能看出筒袖和切袴都因一洗再洗而褪了色,切袴的下摆更是皱巴巴地翻卷着。
少年虽衣着寒酸,容貌却显得英姿飒爽,毫不逊于今晚月色。这俊朗英气的少年郎,若换上明黄色的小袖[6]和淡红梅色的小水干[7],再在腰上插一支寒竹削成的横笛,取一个“某若丸”这般楚楚可怜的名字遁入空门,定会令恶僧之流欣喜若狂、倾慕憧憬。可今夜他的腰间空无一物,别说横笛,就连小刀也未见一柄,只是光脚穿着又脏又薄的稻草鞋。
“真的好美啊!”
应和他的是看起来和他同龄、甚至更年少一些的少女。为了加紧推进情节,此处无暇细述她的容貌。唯一能在此透露的是,少女的明丽灿烂和高贵典雅更甚同行少年,她身穿单薄的浅葱绿色小振袖[8],上染酷似陆奥国[9]信夫搓染[10]的白色花纹,同样也光脚穿着草鞋。
少年和少女站在清水坡上,仰望着今夜的朗月。平安京夜露蒙蒙,打湿了他们单薄的衣衫,两人为了抵御寒意,紧靠着彼此小小的肩膀前行。
距今七百六十年前的平安京虽贵为王都,却比今人想象中更为寂寥。时值戊辰久安四年[11],皇宫遭遇大火,谈山[12]的镰足公[13]木像龟裂自毁;夏时可怖疫病横行;随着冬日脚步渐近,盗贼也日渐猖獗。曾经繁荣昌盛的平安时代[14]如今落得凋敝不堪,乱世将至的恐慌在人们心中悄然萌芽。而此前所述的种种灾厄又似某种恶兆,令京中民众惶惶不安。
诸多天灾人祸中,当属盗贼之乱的影响最为显著;如今只要一入夜,就连京城大道上也没了人迹。更别提偏居一隅的清水堂一带:不说白天,且说这秋阳萧瑟、匆忙入暮之时,京中大街小巷尚灯影稀疏、昏黄点点,此处四下却已蓑衣匿迹、草履销声。就算是最虔诚的信徒,也断不会为了夜间参拜而远行至此。
在这寂夜的坡路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两人依偎前行。月挂梢头,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阴暗的树荫间时隐时现。两侧高高的草丛总在不经意间沙沙作响,仿佛有人隐匿其中,不知何处传来了狐鸣声声。
“喂,阿藻啊。”
“哎,千枝松。”
少年男女唤着对方的名字。阿藻是少女的名字,千枝松则是那个少年。他们并非有事要说,实在是难忍此时的寂然,毫无缘由地彼此呼唤罢了。随后,两人便又沉默了。
“观音大士会显灵吗?”阿藻没有信心地叹了一声。
“别瞎想,当然会显灵的,”千枝松立刻回答,“我叔母可是从早到晚都把‘切勿怀疑神佛’挂在嘴边。若不是对观音大士深信不疑,我何必夜夜陪你前往?”
“可是父亲今春来此清水堂参拜时,在三年坂[15]上因苔藓湿滑摔倒了,从那之后便卧床不起。不是说在三年坂上摔倒便活不过三年吗?”阿藻声有哽咽。
这时他们已走出了碍事的枝叶繁茂处,皎洁的月光重又笼罩在两人身上。在阿藻如玉的面颊上,泪水垂落似线,莹莹有光。可是千枝松又一次断然否定。
“什么‘三年坂’,那分明叫‘产宁坂’[16]。只不过摔一下绊一跤的,哈哈,能有什么事?”
见千枝松不假思索地反驳,阿藻便也不再作声。两人在夜间的原野小道上朝着山科方向急行。少年虽嘴上逞强,其实心里也隐隐对三年坂之说感到不安。
“令尊这一病好久啊。至今有多少时日了?”他边走边问。
“已有半年了。怎么都不见好转,真不知该怎么办。”
“医师怎么说?”
“贫者可悲,连医师近来都敷衍了事,”阿藻以袖拭泪,“不仅如此,父亲长期患病,家中之物早已典当殆尽。眼见秋末将至,待到冬雨一落,我们父女若不冻死,也要饿死。一想到这些,我便满心悲忧。昨天隔壁陶匠家的阿婆找到我,好意劝我不如干脆到江口做游女[17]讨条活路,说是我那愁眉不展的父亲一个人度日也能容易些……”
“陶匠家的老婆子竟然教你这么不正经的东西?”千枝松又惊又怒,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那你呢,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没说话,就默默地听着。”
“她要是再对你说这种浑话,你就马上来告诉我。看我不拿石头扔进这老婆子店里去,新做出来的陶壶,管它三个四个,我都非砸个稀巴烂不可!”
见他暴跳如雷,阿藻也有些不安。她安抚少年道:“那个阿婆是热心肠,她见不得我们这般受苦才这么说的。”
“这算哪门子的热心肠?”千枝松冷笑道,“那个老虔婆!乘人之危、诡计多端,别人真是没冤枉她!我看这老婆子比瘟神还要可怕。那种人说的话,不管带着善意还是恶意,你一个字都不要理。”
千枝松语气老成,就像兄长教育妹妹一样,而阿藻只是乖巧地听着。即使如此,千枝松心中仍旧郁结难抒,一直到回家为止都对陶匠家的老虔婆咒骂不休,把自己所知有限的所有轻蔑、诅咒之词都用了个遍,恨得咬牙切齿。
秋天入夜后,即使刚过戌时[18],山科乡也已在明亮的月色下酣然入梦。家家户户都漆黑一片,不见漏出一丝灯光。阿藻在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下站定。
“我明晚还来接你。”千枝松温柔地说。
“你一定要来啊。”
“嗯,我保证。”
没走几步,千枝松又折回来。
“千万记住我路上说的。以后无论老虔婆说什么,你都不要理睬。知道吗?知道吗?”
他反复叮嘱,声音轻而有力。阿藻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消失在了柿子树下狭窄的院门之中。见她已回到家中,千枝松蹑足来到隔壁的陶匠家门前。老夫妇上了年纪,看样子早睡下了,屋里听不见一丝声响。他憋着声音,怪声怪气地喊道:“吾乃爱宕山之天狗。打开门来!”
千枝松用仿佛能将大门砸破的力道狠狠在门上捶打了两三下,便一溜烟儿地逃走了。
二
“哎呀,臭乌鸦又来了!”
次日清晨,天空万里无云,蔚蓝如大海一般。在碧空之下,柿子树的树梢高高伸展。阿藻跑出竹廊驱赶窥伺着树上红果子的鸦群。
“哈哈,乌鸦又来了吗?真是群讨厌鬼。不过它们是追不尽也赶不完的,你还是别管它们了。”父亲行纲掸了掸已经皱巴巴的纸衾[19],在芦苇苇絮做成的薄垫子上半坐起来。
“等我见了千枝松,让他做个捕鸟笼给我。”
“那也挺好。”阳光洒满狭窄的庭院,父亲抬头望着耀眼的朝阳,微笑着说,“明明夜里还冷得渴念着火盆,到了日间却又如此温暖。你为尽孝心,夜夜都去清水堂参拜,我知道就算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得放任你去。可此后的夜晚会愈发寒冷,露水也会更重,你要当心别染了风寒。从夏到秋和由秋入冬的季节交替之时不利于养病。等彻底入冬之后,说不定我反倒能好起来了,所以你也无须太过担心。等我手脚方便些了,可以去卷太刀柄,也可以制作雀弓[20]的箭,供我们父女俩糊口是没问题的。哈哈,你现在就再多忍耐些吧。”
“是。”
一只大乌鸦落在柿子树梢上,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张着大嘴聒噪着从这个枝头飞向那个枝头,阿藻却没心思再挥手驱赶。她跪在父亲面前,双手扶地,温顺地俯下身子。眼瞅着就要坍塌的竹廊下,蟋蟀即使在白天也仍旧高歌不止。
父亲行纲眼下虽境况凄凉,可七年前还被称为坂部庄司[21]藏人[22]行纲,是守护上皇御所的北面武士[23]。某日傍晚,清凉殿[24]的台阶下突然出现一只狐狸,关白[25]大人见了,命人将其射死。行纲正巧在场,当下拉弓搭箭追了上去。他射偏了第一箭,慌乱中打算射出第二箭时,弓弦竟然无故崩断。狐狸自是趁机逃走。行纲非但没射中近在咫尺的猎物,还在关键时刻弄断了弓弦,这失误被归结为他平素疏于奉公、不能慎终如始,他也因此被贬为庶人。其实他并非渎职忘责之人,身为武士也从不敢懈怠,落得如斯境地实属时运不济。那之后行纲带着妻女来到京外这个名为山科的乡野之地避人而居,过起了贫困潦倒的浪人生活。
妻子本该是他不幸遭遇中的慰藉,没想到仅半年后就抛下丈夫和女儿撒手人寰。行纲正值壮年却没有再娶,这个笨拙的鳏夫以一己之力将年幼的女儿阿藻抚养长大,百般疼爱呵护。阿藻不仅天生丽质,心地也很纯真善良。行纲作为父亲,深知自己再无出头之日,只能把将来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时时在心中描绘着安享晚年之梦,一心一意盼女长成。今年,阿藻芳龄十四了。
这一年春天,行纲携女去清水参拜观音时在所谓的三年坂上绊了一跤。不知是否因此缘故,自三月末开始他便一病不起。夏去秋来,他依然缠绵病榻,与药为伍,只苦了孝女阿藻日夜照料操劳。为从贫病交加中救出受苦的父亲,她向平素就信奉的观音大士发愿,行夜间参拜二十一日。八月末以来,她每晚踏露而行前往清水。秋夜萧瑟,盗贼出没,都城亦显荒凉,父亲不放心她一个少女孤身夜行,起初极力阻拦,奈何阿藻决心已定,执意要去。她怀着一颗盼望父亲病体早愈的虔诚之心,虽夜路迢迢且令人悚然,仍一直坚持了下来。
好在七日之后,阿藻有了可靠的同行人,那就是千枝松。他是乌帽子手艺人家的孩子,无奈自幼命薄,父母早亡,被同样做乌帽子为生的叔父叔母收养,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叔父大六并无店铺,而是每日在京中伏见到大津一带走街串巷招揽生意,登门入户帮人做乌帽子。因叔父不常在家,千枝松每日与叔母留守家中,颇觉寂寞。他和相差一岁的阿藻虽不同村,但同在山科乡,因而变得亲近起来,两人总是亲密无间地一起玩耍,不太理睬其他孩子。
“阿藻和千枝松是一对儿!”
其他孩子因眼红而故意嘲弄他们,千枝松每次都气得脸红脖子粗。
“哎呀,就由他们说去吧,不用理睬。等我父亲病好了,我也想跟着你叔母学做乌帽子。”阿藻曾这么说过。
“好呀,其实不用叔母,我就能教你。侧皱[26]也好,风折[27]也好,我都精通。明年我就要和叔父一起出门行商了!”千枝松骄傲地说。
千枝松将来会成为乌帽子手艺人,阿藻也说想学做乌帽子。即使千枝松对这其中的深意尚觉懵懂,但他那年轻的心中还是荡起了微澜。此后他与阿藻愈发亲近。阿藻的父亲长卧病榻,他便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般,每日前去问候。因此当他得知阿藻已独自去清水进行了七日夜间参拜后,一反常态地又怨又恼。
“为什么瞒着我?你一个小姑娘在夜路上有个闪失可怎么办?从今夜起我和你一起去!”
他征得了叔母的同意,此后每夜都陪阿藻前往。虽然摆出一副强势的样子,可千枝松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而已。且不说盗贼鬼怪,就是遇见了野犬,他能否护卫周全也未可知,别人也许会对他颇感不安,但在阿藻看来他比任何人都要可靠,有他同行便无比心安。她每晚都满心期待地等着千枝松前来接她。千枝松也一定会在约好的时刻到来,两人一起念诵着烂熟于心的《普门品》[28]前往清水。
他那么爱护阿藻,那个陶匠家老婆子却偏撺掇着阿藻去江口做游女,管她是出自善意还是恶意,在千枝松眼里就是可恨的仇人,他当然要破口大骂。光是捶门恐吓实在难消他心头之恨。那夜他逃回自己家后,依然烦躁不安,彻夜难眠。他虽知事不至此,却怎么也无法安心。于是翌日一早,他目送叔父离家行商之后,便立刻赶往邻村的阿藻家。
到了后,他先往阿藻家隔壁的陶匠作坊里窥探。一向与人为善的陶匠老翁头戴一顶萎乌帽子[29],微微弓着背,坐在小窑前一块小小的竹席上,正专心致志地做着陶壶模样的东西。遮阳用的竹帘垂下一半,外侧有一株自生的野菊歪歪扭扭地挺着细长的茎干,一只白色的秋蝶似有疲态,有气无力地绕其飞舞。那个老婆子在作坊里面的暗处编着麻绳。
“爷爷,今天天气不错呀。”
千枝松特意出声问候。老翁停下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来,他皱起长长的白眉毛,笑眯眯地说:
“哦,是邻村的千枝松啊。今儿个确实秋高气爽。秋末将至,按说雨也该多起来了,可今年天公作美,净是大晴天。希望我家的买卖可别因此受影响了。”
“就是说嘛。”千枝松盯着老翁手上的陶壶。老婆子虽可恨,但他总不能找老翁的碴儿。尽管如此,他还是故意压低声音吓唬道:“听说这里前不久闹天狗了,是真的吗?”
“哪儿的话,”老翁依然笑嘻嘻的,“这儿住的都是好人,一个恶棍也没有。天狗大人又怎么会来作祟呢?哈哈哈哈哈,什么天狗,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昨晚跑来捶我家门的也不是天狗,肯定是哪个家伙在故弄玄虚。”
“真是坏家伙,”坐在里面的老婆子接茬儿道,“要是他下次还敢来作怪,我就立马追出去抓住他,用镰刀割他的小腿肚。”
“你哪能抓得到天狗啊。”千枝松嘲笑道。
“哎呀,都说了不是天狗,是人……对了,你要是知道那个捣蛋鬼是谁可要告诉我。”老婆子翻着眼白,像是在瞪他。
千枝松心中有些硌硬,难不成老婆子已经察觉出恶作剧的人是自己了吗?但他没有示弱,笑着反唇相讥:“是天狗也好,是人也罢,肯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坏事才遭此报应。”
“那你说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老婆子一听就挺直了身子。
没错,你就是做了坏事,你不是怂恿邻家女儿去卖身吗——千枝松虽想寸步不让地顶回去,但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没干坏事当然好。要是真干了坏事,天狗今晚还会来捉你哦。”
他丢下这句话,飞快地从店门口跑开。这时,有一只红蜻蜓冷不丁地从他鼻尖掠过。他恨恨地板着脸站在阿藻家门前,柿子树的树梢率先闯入眼帘。“去去!”他捡起脚下的土疙瘩向枝头的乌鸦丢去。听见声音的阿藻从檐廊边走了出来。
“是千枝松吗?”
两人含情脉脉地走近彼此。刚刚那只白蝶似乎落在了在千枝松衣服的下摆上随他而来,此时在两人间翩然飞舞。
三
探过行纲的病后,千枝松和阿藻手拉手来到附近的小河边。今夜是十三夜,要割一些供奉月亮所需的芒草。
河面狭窄,宽不足三间[30],河水清冷,流而无声,水波不兴。倒映在水面的碧空与河水同色,时有白云之影摇曳而过。低矮的河堤在去年涨水时被冲毁,至今尚未修复,水陆从此相连、无遮无挡。不过入秋之后,芒草和芦苇高高长起,挡在中间,将水和人隔开。拾蟹的孩童和捞小鲫鱼的人为了到水边去而推倒芒草和芦苇,到处都留下了被踩得结结实实的小路,两人便也觅着这样的路走到水边。他们知道河边有一棵连根倒下的大柳树。
“河水可真美真清啊。”
两人坐在柳树的树干上,入神地看着在脚底不远处流淌的秋水。有块大石头半浸在水中,表面在秋日旭阳下闪闪发光,被浸湿的蓼花红瓣浮于碧水,在石头与水的相接处随波而动。河对岸是广袤的稷田,田野与河岸之间的宽阔大道上,大津牛拖着柴车缓缓而行,伯劳的啁啾啼鸣时而可闻。
“只可惜我不会咏诵和歌!”
听到千枝松突来的感慨,阿藻美目圆睁。
“你为何要咏歌?”
“眼前有如此美景,我却一句短歌也咏不出来。阿藻,不如你咏一首来听。”
“父亲虽然教过我,可我拙笨,总也咏不好。哎呀,不会咏歌有什么要紧。那些生活无忧的公卿贵妇们才以赋诗咏歌为乐。”
“那倒也是。”千枝松笑了,“其实是这么回事,我昨晚回家听叔父说起京中的事。前几日关白大人举办歌会,出了一道名为‘独寝之别’的难题。既然独寝又何来分别?此题之难前所未有,令朝臣们冥思苦想,可无论他们怎么琢磨,还是没人能作出切题的和歌来。于是关白大人下令向整个平安京征集短歌,不论出身,不管是商人、手艺人还是平头百姓都能参加。听御歌所[31]的大纳言[32]大人说,凡是作出好歌献上者皆有重赏。所以我叔父一边笑一边后悔呢,他说自己长年就知道埋头做乌帽子,连一句歪诗也憋不出来,懊悔极了。毕竟要是谁真能作出首好歌来,这辈子可就安乐无忧了。”
“咦,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阿藻也颦眉道,“独寝之别,这个题目确实很奇怪。就算是文人才子也咏不出这世上没有之物啊,就像是‘晦日[33]见月’一样。”
“亦如水底焚火。”
“亦如缘木求鱼。”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孩子气地同声大笑起来。此时不知何处的寺庙钟声响起,在秋空中久久回荡,像是要止住这停不下来的笑声似的。
“哎呀,已经到午时了。”
阿藻率先惊起,千枝松也跟着站起身。两人匆忙折了些芒草,一人一束抱在怀里往回走。千枝松在阿藻家门口告别时又问:“今早隔壁那老婆子来没来?”
阿藻说谁也没来过。但千枝松仍是不放心,回去时又去陶匠作坊前张望,看到老翁连地儿也没挪,还在弯腰曲背地专心做着陶壶。那老婆子却不见了踪影。
秋日无风,时光静静流逝,傍晚薄雾骤起,才刚笼住山科诸村便又渐渐散了。今夜的明月亦如昨夜千枝松所赞叹的那般皎洁光明,如清冷的白影高悬夜空。阿藻家门前的柿子树上,叶子泛着白光,像是落满了白霜。
“阿藻,今晚来迟了一些,原谅我吧。”
千枝松气喘吁吁地跑来,在墙外呼唤。可墙内无人应声。他着急地又喊了两三声,才终于听到行纲回应。据他说,阿藻小半晌前就出门了。
“呀,来迟了一步!”
千枝松赶紧追了出去。那时,山科到清水的一路上多为田地,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眼能看出五町[34]八町远,可别说阿藻了,四下里连一只徘徊的野犬也看不见。千枝松脚下加紧,越跑越快。跑啊跑啊,他一口气奔至清水,却没在佛堂前看到少女诚心叩拜的身影。千枝松怕自己看走了眼便跷脚张望,只见昏暗的佛堂深处黄烛微摇,守堂的老僧昏昏欲睡。千枝松叫起老僧,向他打听刚才是否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前来参拜。
老僧耳背,被连问了好几遍才笑着答道:“天黑之后便不曾有人来过,毕竟近来世间不甚太平。”
千枝松没等他说完就转身奔了出去。难以言说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翻涌,他疯了般跑下清水坡。往来就一条路,断无途中错过的可能。一想到此,不安感便越来越强烈。他不堪此负,边跑边大声呼唤少女的名字。
“阿藻!阿藻!”
路边的树梢上有两三只睡鸟被他的脚步声惊起,振翅飞去,四下却不闻一丝人声。他发狂地跑着,终于在跑到一条长长的田埂中间时筋疲力尽,于是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藏菩萨像前大口喘息。他不经意地仰起脸,看见澄澈辽阔的夜空中月轮皎皎,极目所至处,无论是绵延的田野、幽暗的森林,还是两者之间零星住家的低矮屋顶,都笼罩在一层银霜般的氤氲雾霭中,亮晶晶的。夜寒如水,侵入千枝松汗湿的后颈。
远远地传来狐狸的叫声。
“难不成阿藻被狐狸迷住了?”千枝松想。要不然就是被强盗贼人掳去了。像阿藻这般美丽的少女在暗夜独行,简直就像是自投罗网。千枝松不禁感到一阵悚然。
到底是狐狸还是盗贼?千枝松正胡思乱想,脑海中又猛然闪过一念——莫非那个老虔婆到底还是把阿藻诓去江口了?他急得跳起身来,又甩开大步埋头狂奔。等看到阿藻家门前那棵大柿子树时,他已经累得几乎迈不动步了。
“阿藻!回来了吗?”
他在墙外喊,这一回当即就听到了行纲的回应。他也正担心着迟迟未归的女儿,于是问千枝松:“你们没在路上碰见吗?”千枝松急切地回了一声“没有”,便立刻跑到隔壁的陶匠家使劲砸门。
“怎么,又是假扮天狗的人来了?”
屋里传来陶匠老翁的笑声。千枝松急得大喊:“不是天狗,是我千枝松!”
“这么晚了,你跑来做甚?”这回传来了老婆子的责问。
“有事要见阿婆,请快开门。”
“都这么晚了,不要纠缠,有事明天再来!”
千枝松愈发焦躁起来,他没有回答,继续用力猛砸大门。
“哎呀,你小子真叫人不得安宁!”
老婆子抱怨着爬起身,来到门前。她那没睡醒的脸刚一露在月光下,千枝松就像飞蝗一样迫不及待地扑上前,一把揪住了老婆子的前襟。
“说!你把隔壁的阿藻弄到哪里去了!”
“说什么哪,你这傻子!要找阿藻去隔壁啊,怎么错跑来我家了!”
“不对,你一定知道。喂,臭老婆子,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把阿藻骗到江口卖做游女了?”
“哎?你这荒唐话从何说起!看来昨晚恶作剧的人也是你吧!老头子快来,快赶这小子走!”老婆子拼命挣扎,大吼大叫。
老翁也从被窝里爬起来,拉开面红耳赤、暴跳如雷的两人。他向千枝松细问缘由,若有所思地皱着长眉。
“这还真是奇怪。按理说阿藻这么孝顺,不会丢下她父亲消失的。我看极有可能是盗贼或狐狸所为。虽说我不清楚盗贼在哪一带晃悠,但狐狸筑巢的位置多少还是知道的。千枝松,我带你过去。”
“甭管他,”老婆子一如既往地翻着白眼说,“虽说我们还把他们当作孩子,可阿藻都已经十四岁了。再说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狐狸给拐跑的,我看再怎么找也是白费力气。”
千枝松一听,怒火腾地又冲上脑门。但他转念一想,和她在此争吵有损而无益。于是他强拉着老翁走出门去。
“爷爷,狐狸的巢穴在哪儿?”
“好了,你不要急。这附近多的是野狐狸筑巢的地方。我们先去近处的森林里找找。”
老翁回到屋内,取了一把小镰刀和一把柴刀出来。“没个吓唬野兽的称手家伙可不行。”他说着,把柴刀递给千枝松,自己将镰刀别在腰上。接着向隔着田地的一片小森林一指,“你也听说过吧,那片森林常常出现飞舞的狐火。”
“确实听过。”
两人向着森林急奔而去。他们踏着林中的落叶和枯草,到处寻了个遍,却不见阿藻的身影。于是他们穿过森林,转而赶往下一个小山头。千枝松用已经嘶哑的喉咙一路喊着阿藻的名字,声音在远处的森林中回响,却换不回一声回应。就这么寻找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这才想起确认自己走到了何处。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山科乡深处一个叫小野的地方。相传此处是小野小町[35]的故居,有一眼名为小町的清泉。两人掬起清冽的泉水,牛饮般喝个不停。
“千枝松啊,夜都这么深了,我看还是回去吧。今晚肯定是找不到了。”老翁瑟瑟地缩着肩膀。
“不,再找找吧。爷爷,这里没有狐狸的巢穴吗?”
“哎呀,你可真是个固执的小子。让我想想。”
想了片刻,老翁擦拭着嘴边的水迹说道:“哦,有的有的。就在这小町泉水的西面有一片长满了巨杉的森林,听闻那里也栖息着狐狸。不过我可不敢贸然领你前去,因为那片森林深处有一座千百年前的古冢,不知埋骨谁人。传闻那冢主作祟,谁也不敢靠近。”
“说不定所谓的冢主作祟只是狐狸为祸而已。”千枝松说。
“不管是哪一个,真要作起祟来都很可怕呀。”老翁劝道。
“不,我不怕。我决心已定,要去那密林深处找找看。”
千枝松重新拿起柴刀,跑了出去。
注释
[1]阴历九月十三,和八月十五(十五夜)、十月十日(十日夜)并称为日本三大赏月日。
[2]即十二。
[3]古时日本成年男子所戴的一种黑色礼帽,形如袋,由奈良时代的圭冠演变而来,本为公卿贵族男子所戴,平安时代后普及至民间。
[4]和服的一种,无袂,袖口呈圆筒状便于行动,多为从事劳动的人或青少年所穿。
[5]日本男子所穿的裤裙,和一直拖到地面的长袴相比,长度只到脚踝,所以又叫半袴,多为平民装束。
[6]和服的一种,袖口窄,垂领。平安时期贵族用作内衣,平民用作日常装束。
[7]狩衣之一。盘领,前胸和袖上缀菊纹。本是低级官吏、地方武士和平民的便衣,后成为武家礼服,贵族和元服(成年)前的少年也穿。
[8]日本未婚女性所穿的和服。
[9]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范围大致相当于现福岛、宫城、岩手、青森四县。
[10]搓染的一种,多见信夫地区。搓染指用染料搓揉布料,使之出现杂乱扭曲图案的技艺,也泛指这类图案本身。
[11]即1148年,近卫天皇在位期间。
[12]位于现奈良县樱井市南部,因藤原镰足和中大兄皇子在此就大化改新谈判而得名。
[13]藤原镰足(614—669),飞鸟时代政治家,藤原氏始祖,曾筹划大化改新、推翻苏我氏、推孝德天皇即位。
[14]日本史的时代划分之一,时间跨度说法不一,主流说法认为是从桓武天皇定都平安京(现京都)的794年到镰仓幕府建立的1185年,约390年。其间平安京为日本唯一政治中心,故称平安时代。
[15]清水寺的一条坡道,日本民间传说若在此坡上摔倒,三年内必死。
[16]日语中“三年”与“产宁”谐音。
[17]即妓女。
[18]指19点至21点。
[19]旧时穷人所盖的一种外衬是纸,里面塞入稻草的被子,非常简陋。
[20]日本古时供女子、孩童嬉戏时射麻雀用的小弓。
[21]职务名,在领地内受领主之命负责治安维护、收取年供等。
[22]官名,属于令外官(特设官职),供职于藏人所,负责与太政官的联络和宫中庶务等秘书性质工作。
[23]在上皇和法皇御所中负责守卫的武士,因在御所北侧的房间中待命而得名。
[24]平安京皇城的主要殿舍之一,是天皇的日常居所,也用于各种例行公事。
[25]辅佐成年天皇政务的重臣,与之相对,若天皇尚年少,则称为“摄政”。
[26]在乌帽子的侧面做出高低不平的褶皱。
[27]将立乌帽子的顶端做成像被风吹折一般的样子。
[28]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妙法莲华经》中的第二十五品。叙述观世音救七难、解三毒、应二求、普现三十三种应化身,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的事迹。
[29]和大部分用漆加固的乌帽子不同,这种乌帽子不用漆,很柔软。
[30]日本旧时长度单位,1间约1.818米。
[31]日本历史上负责收集、整理宫中皇族所作的和歌,以及举办歌会等事务的机构,1888年成为宫内省常设机构,1946年废止。本文故事发生的时间段内存在的机构应为御歌所的前身,即设置于951年的和歌所,疑为作者笔误。
[32]日本太政官制度下的官职之一,为三公提供政务上的协助,有时也兼上卿,负责大节礼仪等事务。
[33]农历每月的最后天,即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晦日月随日落,晚上看不见月亮。
[34]日本旧时距离单位,1町约109米。
[35]日本平安时代前期女歌人,善歌咏炽热的情爱。据传是绝世美女,为中古六歌仙之一、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