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墟君·黑蛟
昆仑山是个很冷的地方。
据传,昆仑山山底镇压了天地初开以来所有的怨魂,以至于煞气常年缭绕不去,气候严寒。山墟君一个人住在昆仑山,他虽是九天十地景仰的白龙之主,却不似凤凰般明亮耀眼,也不似神帝般平易近人。
提起山墟君,神界路过的狗都摇头。
山墟君冷漠无情、刚愎自用、固执己见、眼高于顶……四海八荒私底下对山墟君的贬词多得能出一本书,而且不会重样。然而不论众人对他有多大的意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光凭七下血莲花池这一项功绩,就能割断大部分神的舌头。
“山墟又去血莲花池了吗?”隔着零星错落的黑白棋子,棋盘对面的男子状似无意地问。
“是啊,他说血莲花池有异动。”神帝点点头,苦笑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昨日去昆仑山给他送春礼的那位小仙是个实心眼,喊得嗓子都出血了也没人应答,又不敢怠慢了这位神君,直眉楞眼地在山下守了一晚,回来的时候舌头都冻得不能动了。”
男子真情实感地笑出了声,颇有几分幸灾乐祸。
“您又要给他收拾烂摊子了。不过以山墟的性格,真的能理解什么是怠慢吗?恐怕连春礼是什么,他都要愣半天吧!”
这男子容貌俊朗,给人一种清水般明澈的感觉,他唇角带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容,好似天生便是如此,叫人生不出敌意来。
神帝摇摇头:“我也没办法,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性子难免有些孤僻。我想着离曜那孩子很是活泼,又好强,不如送去给他当弟子好了。能不能学到东西另说,总归是让他有点热气。”
“我虽是离曜的兄长,却做不了他的主。”男子一挑眉说,“再说,陛下您觉得山墟会收吗?”
神帝捂着脸叹了口气。
魔界。
自开天辟地以来,天地之间的清浊混杂难分,魔种妖邪横行,流血漂橹。
及至天道诞生,强横地分隔三界,魔种被困在这一隅之地,九天十地才稍得安宁。魔种天生嗜血,在这种环境里为了变强,就以同类为食。
血气积聚之地,怨念邪祟衍生之处,乃是八千丈血莲花池。
白衣白发的少年提剑站在一地血泊中,他连睫毛都是纯白的颜色,整个人恍若是从冰雪中雕琢出来的。然而他身上剑上都是血,像是被朱砂泼洒的白宣,生生地淬出一种残忍的秾艳来。
地上传出一丝细微的呻吟,拨动了少年绷紧的神经。
他握剑的手腕微微一震,血线沿着银白的剑刃抛出,在爬出来的那只小小幼崽脑门上留下了一道笔直的红线。幼崽懵懂地凝视着逼到他眼前的剑锋,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都悬在少年的手上。
“这是……蛟?”少年看着幼崽胖嘟嘟的脸颊上覆着的一层细小透明的鳞片,微微皱眉。
看来是某个即将生产的雌蛟慌不择路地冲进了血莲花池,魔种们把雌蛟分而食之,还没多久就被少年斩于剑下,反倒阴错阳差地救了这幼崽一命。
幼崽本能地惧怕他身上的神息,又因着救命之恩忍不住想亲近他,把自己为难得号啕大哭。少年无动于衷地盯着正在扯着嗓子号的幼崽,脑门上的红线像是要把他劈成两半。
算了,少年在心里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要是现在就宰了这只小崽子,未免太过蛮横。少年又不愿意因为自己手软而在日后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思量再三,他纡尊降贵地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幼崽的脑门上画了个符咒。
他也不管幼崽能不能听懂,自作主张地画完符之后,冷着声音说:“若你日后欲造杀孽,本君会第一个知晓,定将取你性命。”
少年在幼崽又圆又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冷脸。幼崽咂巴咂巴嘴,胆大包天地抱着他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
他冷酷地把自己沾满口水的手指头抽了出来,转身离开。
少年回到了白雪皑皑的昆仑山。昆仑山上除了他,连个能喘气的都没有。加上山上有大禁,除他之外无人能踏足半步。从山顶那一座朱色的小楼上放眼望去,百里之内皆是雪色。
他走进小楼,一路走一路解开衣衫,糊满了血腥气的衣衫被他随手扔了一地。
小楼最下面一层有一个掘出来的池子,以青石砌就、法阵供养,热水源源不断。升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肩背,和肩背上纵横的伤疤。
山墟君把自己沉进水里,听着窗外雪片簌簌而落的声音,仿佛秋日的落叶堆叠。
不过昆仑山是无所谓季节的,身处这里的人总是质疑时间的意义。他也慕名去过花神的领域,看百花齐放的盛景,不过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他站在那里,自觉和站在昆仑的雪地里没有区别。
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少年昏昏欲睡,忽然,他被惊醒了。
他的耳目遍及整座昆仑山,有传信的青鸟在昆仑山外等候,他立即就知晓了。少年神情恹恹地离开水池,潦草地披着衣衫走出了小楼。
青色的影子在缠绵的风雪里并不显眼,少年也没有要打开大禁的意思,只是对着天空上盘旋不去的青鸟伸出了手。青鸟也习惯了这位的作风,见他出来便扔下了竹筒,头也不回地离去。
竹筒里是一张信,神帝的亲笔——也可以说是亲口。因为山墟君很不耐烦读信,所以热衷于炫耀自己书法功底的神帝只能迁就他。
信笺飞到少年眼前,神帝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响起来。少年伸了伸懒腰,走回小楼里找了张软榻趴着。
神帝还是老生常谈,除了告知他过段时间要上无量天来叩见天道,就是劝谏他收束性情、广泛交友,不要总是把自己锁在昆仑山。
神帝说话四平八稳、不急不缓,少年就着他没完没了的话音,趴在榻上睡着了。
信笺在空中凝滞了半晌,悲愤地把自己塞进了旁边的烛火里。
神界的破事没完没了,山墟君隔日就上了无量天,完完全全把血莲花池里那只小崽子忘了个干净。
无量天的最高处是无一台,也是传说中的天道所在。不过无一台与人间的“灵位”类似,只是一个象征,天道是无形的存在,不是具体的某个神或物。
众神白衣肃然,神帝和山墟君站在最前方。
山墟君脊背挺得笔直,板着他一贯的棺材脸,他望着通往无一台的漫长阶梯,很想打呵欠。然而他面上装得滴水不漏,一个呵欠憋了好久,直到仪式结束、众神散去,才顺利地打了出来。
“山墟。”神帝叫住了他。
“怎么?”
“离曜那孩子你觉得怎么样?”神帝咳了一声,委婉地开了个头。
山墟看了一眼被兄长牵在手里,摆出一本正经神色的小团子,直白地说:“很吵。”
神帝噎了一下,坚持道:“小孩子活泼一点才可爱。我想把他交给你教养,让你收他做弟子,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山墟君说,“我不要。”
神帝一愣,下意识地追问:“为什么?”
山墟君慢吞吞地说:“太笨了。”
边上满怀期待的离曜终于哭了出来。
山墟君被神帝骂了一顿,因为他把小凤凰惹哭了,神帝足足哄了两个时辰才哄好。山墟君不仅冷眼旁观,还在神帝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我能走了吗”,把小凤凰的自尊心又践踏了一遍,哭得更狠了。
简直令“神”发指。
神帝哄完小的,看着旁边这个臭着脸的大的,也懒得管他了,摆摆手让他滚。
山墟君求之不得,从善如流地“滚”了。他中途被小凤凰的哥哥羲和拦了下来,邀请他去梧桐荫做客。山墟君以己度人,觉得这是变相的约架。他虽然不怕打架,但是终究对神帝鬓角冒出来的白头发于心不忍,于是拒绝了。
山墟君的脑子里隐约拿捏了一点人情世故,故作风度地拍着羲和的肩膀说:“你是个好哥哥。”
山墟君丝毫没有自己把无量天闹得人仰马翻的自觉,施施然回昆仑山去了,留下一地烂摊子给神帝收拾。
其实回到昆仑山他也没什么可做的,还不如去梧桐荫跟羲和打架。除去肃清血莲花池的日子,山墟君无非也就是在昆仑山修炼、泡澡、看下雪。
为了能泡更长时间,他还露出半龙之身,顶着纯白的龙角,雪白的龙尾拖曳在水中,宛若霜雪的鳞片在水光中更显无瑕,指间粘着透明的蹼。
山墟君对着头顶悬挂的灯举起手,去看朦胧的灯光,鼓起腮帮子吹了个泡泡——然而他不是在水中,所以也没有泡泡。少年遗憾地叹了一声,把自己埋进了热水里,慢慢地睡着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万年,山墟君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在神界的名声越来越难听,神帝严厉呵斥了嚼他舌根的神祇,但仍然止不住议论蔓延。起因听着很缥缈,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神魔两界、人魔两界之间的结界近来有异动,魔种流窜到人间和神界边缘作乱,这是天道有异动的象征。
众神对山墟君早就心生不满,把以上种种归咎为山墟君的我行我素,惹怒了天道。
神帝又责罚了一个私下编排山墟君的神祇,转头看着坐在堂下的神。
山墟君的人形是个容貌俊秀得有些锋利的少年,近些年来渐渐长成了青年男子,那点脆弱的锋利被磨砺成了桀骜,看着越发不驯。然而他还是一副孩子心性,无论旁边是哪个神,他都只是低着头掐自己素白法袍上的金色流苏玩。
“山墟。”神帝很想叹气。
“嗯?”山墟君迅速放下流苏,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动作非常熟练。
“荒城和葬骨川的力量都在减弱,对高等魔种的桎梏还没有丧失,但是低等魔种很容易钻过结界漏洞。血莲花池也有异常,也许是新一代大修罗王要诞生了。”神帝条分缕析地给他介绍了当下的情况,委婉地暗示他别再给自己添堵,“你怎么看?”
葬骨川是神魔两界的交界线,荒城是人间和魔界之间的缝隙。
听到神帝的话,山墟君居然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天道确实不太稳定,也许是有什么变数发生了。如果不是今天要上无量天,我现在已经在血莲花池了。既然现在事情解决了,那我可以走了吗?”
神帝方才训斥那神祇的“捕风捉影、胡乱臆测”,现在被他一句话甩了回来。神帝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一时间哑口无言。
山墟君却以为他默认了,于是整理了衣衫,对他拜别后径直离开了。
“山墟君还真是,”看了一出好戏的羲和斟酌半天,终于挑出了一个合适的词,“真性情。”
神帝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再也绷不住,他感觉自己的白头发又长了几根,疲惫地说:“你要是想骂他就直接点,我现在很乐意听。”
羲和微微一笑,没有如神帝的愿,只是说:“话说回来,白龙对天道和血莲花池还真是敏感,说不定真的出什么事了呢?”
山墟君对血莲花池非常熟悉,他三天两头就来一回收拾魔种,每次过来都跟回家似的。血莲花池周围本就寸草不生,他一过来,暗地里蛰伏的魔种们都抱着脑袋逃之夭夭了,这里便越发显得死寂。
血莲花池说是池子,但其实是个埋在地面下的高塔,只露出一个被开了瓢的顶来。
山墟君低头望去,脚下是一片腥臭的血水,映出他霜雪般的面容。血莲花池有八千层,每一层都禁锢着一个不省油的魔种。从池底一路厮杀上来、最后破开血水的魔种被称为大修罗王。
山墟君看了半天,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血莲花池空前绝后的老实。但这并非是他的直觉出错,血莲花池是整个魔界的“眼”,也许有异动的是魔界。
如今的万魔之都没有名字,它的名姓随着上一任大修罗王魂飞魄散而湮灭了,徒留一片断壁残垣、荒草丛生。一进入魔都,山墟君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气。他抬眼望去,看见一个被悬挂在高楼上飘摇的影子,像是一块破抹布。
那是一个魔种。
山墟君指尖轻拂,捆着魔种的绳索无声断裂,那魔种竟然不知道躲避,笔直地摔到了地上,砸出一声闷闷的响。
他没料到还有这么笨的魔种,一时间有些惊讶,本是奇怪荒芜的魔都里怎么还有能喘气的,想抓过来问问,这下只剩下“这魔种这么蠢是怎么活到大”的疑问了。
“神君,神君别走!”那边的魔种呻吟着从砸出来的大坑里举起了手,不知死活地喊道,“我有话说!”
山墟君头一次见这样的魔种,新鲜得紧,于是抬脚走了过去。
那魔种哼哼唧唧地从坑里爬了出来,正好对上蹲下来的山墟君的眼睛。虽然山墟君是神界公认的臭脾气,但只要是有眼睛的,没有一个不被他的皮囊冲击到。
魔种乍然对着这张仿佛从白玉里雕画出来的脸,几乎呼吸不上来,呆呆地看着他。
山墟君却皱着眉,和魔种紫色的双瞳对视半晌,一把将垂在他额前的头发薅了上去。青年魔种光洁的额头上,赫然是一道泛着淡淡白光的符文。
是那条血莲花池上出生的蛟。
青年开心地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神君,你又救了我一次。”
山墟君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待会儿不会杀你?”
青年悻悻地闭了嘴。
“你怎么在这里?”山墟君吓唬得他安静下来,才接着问。
“我在这里等你啊!”青年理直气壮地说,“你每次来附近的血莲花池都好凶,来得快去得也快,我都跟不上你,也不敢上去和你打招呼,生怕你顺手把我也宰了。”
山墟君有些无语,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有道理。
青年的碎嘴子快赶上神帝了,山墟君从他大惊小怪的漫长叙述里挑挑拣拣地找了重点听。
当年山墟君留下了这小蛟的性命,他居然也命大地在弱肉强食的魔界活下来了。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血莲花池附近让山墟君杀得太干净了,没什么魔种敢来这边晃悠。
小蛟就这么天生地养地长大了,因为山墟君那道缺德的符文,他不能通过吃同类增进修为。他的修为一点点往上涨,也就比乌龟快一点。
山墟君来了又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年本以为自己的好运气在今天就要到头了。几个本性嗜血躁动的魔种在魔都附近抓到了他,正要把他开膛破肚,连骨带皮下魂魄地吃个干净时,山墟君来了。
魔种们闻风丧胆,屁滚尿流地跑了,青年又捡回一条小命。
听完这冗长的来龙去脉,山墟君对着青年那双亮闪闪的紫色眼睛,无动于衷地戳破了他自我感动的幻想:“我不是专程来救你的。”
青年点头如捣蒜:“我知道。”
山墟君没话说了,直接说:“既然你没有沾过血,那我遵守我的诺言不杀你。我走了。”
“神君,我不能跟着你吗?”青年鼓起勇气说,“我很听话的,吃的也少。而且我是你的信徒,我听过你很多事。”
“你是魔种,我是神。”山墟君一挑眉,“你是我的信徒?”
青年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不可以吗?我是魔种,但不是完全的魔种啊!”
“什么意思?”
青年坦荡地把手腕伸到山墟君眼前,山墟君扣住他的脉搏,释放灵力稍作试探,当场愣作了一尊石像。
青年还在滔滔不绝:“我早就发现啦!我有双魂,所以我有一半血统是魔血,另一半应该是神血。也许我父亲是某个神也说不定……”
山墟君心神震荡,他知道青年说得没错,这具身体里确实有两种本应水火不容的血。可原因不是青年猜测的离谱的“也许我的父母是跨越种族相爱”,而是山墟君——那日,他划破手指在小蛟额头上留下符文,小蛟却含住了他的手指。
一个魔种接受了神明的血,却没有被点燃全身血液而亡,反倒生出了双魂。
“神君你……”青年看着山墟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试探着问,“怎么了?”
那个“变数”,就是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青年吗?
“你想跟着我?”山墟君问。
青年点头。
“我不会带着一个魔种在身边,但是如果你能好好修行,修炼出龙骨洗净你身上的魔种血液,我就带你回昆仑山。”山墟君看着青年茫然的眼睛说,“这很难,但如果你愿意试,我就教给你功法,在这期间保护你不死。”
“好。”青年一口答应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山墟君问。
“我没有名字。”青年摇摇头说,“因为我的鳞片是黑色的,所以他们都叫我小黑。”
“那么我为你取名,墨规。”
第二节 墨规·神魔混血
山墟君自问不是个仁慈的神,但他不愿就此将墨规斩杀。
说到底,墨规会生出双魂是因为他的血,这并不能算是墨规的错。既然神和魔种的混血令天道不安,那他将墨规彻底变成神就好了。
墨规对山墟君的心事毫无察觉,这缺心眼的青年一副任由山墟君宰割的纯真模样,山墟君指东他绝不往西。
山墟君观察了他几天,不知道墨规这么天真的个性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受神血影响,总而言之这只小羔羊要是留在魔界,说不定他下一次来就只能给墨规收尸了。山墟君思量片刻,干脆在葬骨川给他辟了个院子。
葬骨川的天空和土地都是浸了血似的红,但比起魔界还是好了很多。
所谓院子是一道篱笆围起来的地,里头戳了个简陋的木屋。昆仑山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山墟君也从来没有打理的心思,对这个院子亦是如此。墨规却兴奋地去魔界摘了红色的婆娑花种到院子里,还砌了个水池,摩拳擦掌地准备去血莲花池上薅两朵红莲。
“酆都和血莲花池的红莲一源同宗,都是受血魂滋养生长盛放的。”山墟君面无表情地告诉墨规,“水养不活它。”
“这样啊,好吧。”墨规窘迫地挠了下后脑勺。
“你该修炼了。”
山墟君纠正了墨规粗糙的练气方法,但葬骨川灵气稀薄比魔界更甚,修炼起来举步维艰,墨规苦不堪言。但是山墟君不在乎这个,墨规的姿势稍有不对、心念稍有偏差就会被他用剑鞘抽一下,一天下来,墨规身上好些地方肿起来一指高。
墨规被他抽得眼泪汪汪的,也不敢开口求饶。迟钝如他,也能看出来山墟君根本没长心软那根筋。
“想放弃了吗?”山墟君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对面打坐的墨规。
墨规被他说中心事,陡然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支支吾吾地否认:“我没、没有啊……”
山墟君并不理会他的辩解:“如果你想放弃了就离开,我不会拦你。但若有一日你手上有了血,我一定会亲自取你性命,以偿还我一念之差犯下的错误。”
墨规缩了缩脖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山墟君却已经起身离开。
山墟君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行走在葬骨川赤色的天地间,像是一粒雪尘。墨规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气了,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山墟君憋着一肚子火回到昆仑山,把神帝的信使拍在门外,怒气冲冲地把自己投进了水里。他透过摇曳的水波凝视破碎的灯光,吐出一长串泡泡,破罐子破摔地想,实在不行就把墨规身上的神血剖出来,他来承受这禁术的反噬便好,也算是他欠墨规的。
山墟君认定了墨规会走,在他眼里,墨规就是一条笨笨的小蛟,又不聪明又吃不了苦。
遇上我,是他运气不好。山墟君懊恼地翻了个身,面对着黑黢黢的池底。
等他第二日再去葬骨川的小院,却看见墨规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坐在那里,身上挂满了露水,像是一夜未动。墨规被他惊醒,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没轻没重地砸在了山墟君身上。
墨规挺大一条蛟,绝对不轻,山墟君却单手就托住了。
“我的脚、脚麻了,”墨规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有要走。”
山墟君直接戳穿了他:“至少昨天我走之前,你是想离开的。”
墨规闭嘴默认了。
“为什么又不想走了?”山墟君替他搓揉发麻的手脚,问。
“我想活着。”墨规低着头说,“不用吃人、吃魔种或者别的什么,也能好好地活着。”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山墟君认可了这个理由,点点头说:“那要认真修炼。”
神帝觉得山墟君最近去魔界的频率太高了一些,迂回地试探了一下,询问他是否生出了杀障。
山墟君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上浓烈的魔种气息。墨规太笨了,他只能为其另寻一些修炼的法子,近来翻阅典籍,很是疲惫。神帝忽然问起他,吓得本来在打瞌睡的他差点打碎茶盏。
神帝越发忧心:“你倒也不必如此勤勉,不如就让羲和陪你一同去魔界好了。”
那还得了?山墟君瞥一眼温和从容的羲和。
无量天两只凤凰,虽然是兄弟,可性情却大相径庭。这凤凰虽然是表里如一的好脾气,但天下之火皆以其为主,纯净的辟邪之火能把魔种烧成灰烬。
“不必。”山墟君放了茶盏,淡淡地说,“我一人足矣。”
席间有神祇忍不住冷笑,觉得他这话实在是猖狂,一点都没把凤凰放在眼里。羲和自己却没露出什么异样,轻巧地把这个话题拨过去,转而聊起了他的弟弟。山墟君听着一群人开始吹捧那只小凤凰的天资,顿时有些兴致缺缺。
还不如跟墨规画棋盘玩。山墟君想。
墨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下棋,自己捡了石子和兽骨磨成圆圆的棋子,然后在院子的地面上画棋盘。
山墟君的棋艺师承神帝,墨规那点道行让他杀得人仰马翻,最后只得抹了棋盘乖乖修炼。
山墟君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有颗为儿女操不完的心。神帝一宣布散席,他立刻就走,像是一刻都不想留。
神帝已经习惯了,神色自若地招呼剩下的神祇离席。
羲和碰了一下方才山墟君搁下的茶盏,素白的茶杯上有细微的火光掠过,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线。羲和的神色变得很微妙,随手把茶盏打碎了,然后对仙娥露出抱歉的表情。
“羲和,怎么搞的?”神帝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转过来看着他。
“失手。”羲和笑了一下,“陛下既然没有责怪山墟失礼,那也谅解一下我的失误吧。”
神帝一笑而过。
山墟君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一离开无量天就去了葬骨川。他昨日和墨规说了自己今日有事不来,因而撞见躺在屋顶上的墨规时,全然在他意料之中。
墨规神情闲适,叼着一片长长的叶子,翘着腿,仰面对着赤色的天空。
深红色的天幕上有一道伤痕般的绯色烟云,墨规正躺在那道烟云下,仿佛漫天的红色潮水要对着他倾泻而下。
他看见山墟君时,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滚下来。
“今日修炼了吗?”山墟君问。
墨规胆战心惊地点头。
山墟君在婆娑花中间坐下,墨规见他要久留,便赶紧跑了下来。山墟君把袖子里的酒瓶拿了出来,墨规嗅到香醇的芬芳,鼻尖像小动物似的抽了抽,露出好奇的神色。
“给你带的,没有人喝过。”山墟君说。
他的本意是让墨规长长见识,顺便放松一下。虽然对山墟君自己来说,苦修是一种习惯,伤病枯燥都是必经的一切。但他旁观了几次羲和对待离曜的方式,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对墨规是否太过苛刻。
墨规受宠若惊,捧起那只精致的酒瓶,试探着舔了一口。
山墟君挑挑眉。
墨规的神色明亮起来,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酒,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山墟君对此毫无经验,也没意识到要提醒墨规喝慢一些、少喝一些。
因而,当墨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的时候,他很是诧异。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凶啊!”墨规委屈地说,“我也很想努力修炼,可是我就是很笨啊!”
山墟君眨了眨眼睛,没有否认他笨这个事实。
“如果不是我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我也有兄弟姐妹的,他们不会看着你欺负我的。”
山墟君慢慢拨开墨规戳到眼前的手指,认真地反驳了他的话:“首先,我没有欺负你。其次,以魔种的本性来说,你应该没有兄弟姐妹。”
“魔种会在母体里互相掠夺资源,你能活下来,说明你的兄弟姐妹已经死在你母亲的肚子里了。”
墨规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蹲下抱着头哭了出来。
山墟君愣了一下,骤然手足无措起来。他皱眉看着痛得缩成一团的墨规,叹了口气,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道:“别哭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的姐姐也死了,我家里现在就我一个人。”
墨规的哭声小了下去,半晌,他闷闷地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山墟君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忘记了。”
“神也会死吗?”
山墟君思考片刻,肯定地回答他:“会。”
“但神明的死亡和魔种、凡人都不一样。魔种的死是灰飞烟灭,彻底消失。凡人的死亡是进入轮回,遗忘上一世的一切,重新开始。而对神来说,死亡是另一种回归。神的遗骸会留下,但魂魄、灵力会逸散至这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墨规的眼神空洞,也不知道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枉费山墟君浪费口舌跟一个醉鬼解释。
“那,你的姐姐是怎么死的?”墨规问出了他平时绝对不敢问的问题,山墟君却没有露出被人冒犯的表情。
“我的父母和姐姐都是为了天道死的。”山墟君仰望夜空,情绪没什么起伏地说,“而我还活着,只是因为我的姐姐替我死了。”
墨规没有再出声,他像是畏寒的幼兽一般,把自己裹成一团,呼吸平缓地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山墟君已经离开了。墨规想起来自己昨晚说了什么鬼话,吓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等候山墟君的到来。山墟君照常来了,却只字未提昨晚的交谈。他在心里默认墨规醒来了什么都不记得,墨规自己也不敢提。
山墟君只教他调息、练气,偶尔兴致上来了,也教他诗词和书法,对于极具杀伤力的剑道和符箓阵法避而不谈。他害怕墨规以后走上歧途,这些东西反而助纣为虐。
墨规没想到这一层,每天都在为他的功课苦恼,尤其害怕书法。
墨规虽然怕山墟君,却也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信任。
而随着墨规的龙骨渐渐成形,山墟君偶尔也会点头准他去人间玩耍。
墨规长了一张天真纯然的脸,又生了一副绵软简单的性子。他头一次去人间,就被老鸨连哄带骗地拐进了妓馆里。墨规对着莺莺燕燕,只觉得自己要淹死在这脂粉香里。
山墟君把他捞出来的时候,他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魔种要长成你这样,可真是不容易。”山墟君慢吞吞地揶揄了他一句。
墨规的脑筋一点弯都不会转,以为山墟君是在夸他,飘飘然地说:“刚刚那个婶婶也说我长得好看。”
山墟君无言以对。
“神君,我最近觉得我身上有时候有些热。我感受了一下,觉得是我的血在沸腾。”墨规眉飞色舞地说,“是不是意味着我要修成正果了?”
“那意味着血莲花池的‘潮汐’来了。”山墟君泼了他一盆冷水,“最近你在葬骨川小心一些,血莲花池翻涌,要么有大魔出世,要么万魔躁动。神界有可能会派武神下界清理。”
“哦。”墨规的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
山墟君和这咋咋呼呼的小蛟待久了,很难不对他生出一点恻隐之心,见状忍不住问:“你很想跟着我吗?”
“我主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墨规实话实说,“我不想吃人也不想吃同类,那我在魔界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可我若是在人间,这得算作乱了吧?虽然我也没想做什么,但估计没有神会信。我想跟着你,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神,既然救了我两次,也一定肯给我机会好好活着。”
“对于神魔这样生命漫长的种族来说,生死其实是最无足轻重的。”山墟君说,“但你想活着,不是舔谁的血活着,这没有错。等修成龙骨之后,你想去哪里?”
墨规怔了片刻,下意识地追问:“你不是说,修成龙骨之后我可以跟着你吗?”
“昆仑山是个很冷的地方。”山墟君和他强调,“我是个脾气很差、很无聊的神。”
“我不怕冷。”墨规笃定地说,“我也不嫌弃你脾气差、无聊。”
无量天。
神帝站在无一台下,眉头紧锁。
无一台上的光芒流动得越来越快,像是紊乱的流云。
“陛下,深夜召我前来,怎么了吗?”羲和走到他身后,问。
“最近葬骨川和荒城的屏障越来越不稳定了,从葬骨川逃过来的魔种越来越多,甚至有修罗王越界。”神帝说,“山墟君要照看葬骨川,那你就去荒城看一看吧,查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羲和以手掌按住胸口,顺理成章地提议道,“那我回来的时候顺道去葬骨川看看山墟君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以他的性格,这事若是提前知会,他也只会说一句‘不必’。”神帝摇摇头,“罢了,你直接去吧。他一个人再强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去了也免得他孤木难支。”
墨规从人间回来,学了做灯笼的手艺,兴致勃勃地找了材料来做。
山墟君对他日益宽容,也没训斥他玩物丧志、荒废修行。一神一魔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山墟君看书,墨规给灯笼糊纸。
“神君,这是给你的。”墨规把一个胖乎乎的娃娃灯笼放到山墟君眼前。
山墟君修长的五指从底部抓着灯笼,拨动着转了一圈,目光扫过娃娃大大的笑容,颇有几分兴趣地问:“为什么给我做这个?”
“这你就不懂了吧?”墨规嘿嘿笑了两声,“这是人间的娃娃灯,是求子用的。神君你这样的年纪在人间,早就娶亲生子了。所以送个娃娃灯祝福你,希望你娶得一位……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你,就祝你娶到一位你喜爱的神女,然后生一个女儿。”
“为什么是女儿?”山墟君追问。
“因为神君你脾气太差啦,”墨规吐了吐舌头,“有个女儿的话,应该会温柔一些。”
山墟君哼了一声,冷淡道:“幼稚。”但他终究没有把灯笼丢开。
墨规已经把山墟君的性子拿捏了个七七八八,大部分人和事在他那里都会得到一个“愚蠢”的评价,那说明他不耐烦。若他只是说“幼稚”或者“无聊”,那多半是感兴趣,却拉不下脸承认。
“我走了。过几日便是你闭关的好时机,我会来替你护法。”山墟君留下书本,负手离开了。
墨规知道天长日久的修炼总算要到头了,只待他过几日闭关便可修成龙骨,然后就能和山墟君一起回昆仑山。他给那只娃娃灯笼上颜色,觉得既然是山墟君的女儿,那一定和他一般姿容出彩,便愈加用心起来。
墨规忍不住哼起了歌,却被不远处的响声惊动。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站在那里,震惊地看着他。那孩子眉心有一道金色翎羽印记,周身泛着和山墟君一样的神息,只是比之山墟君的内敛沉静,这个孩子身上的气息更加炽烈、不加收敛。
墨规手中的画笔“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第三节 墨寒川·师尊
山墟君每次说自己回昆仑山了,其实都是在葬骨川附近猎杀越界的魔种。他的习惯是带着一身血回昆仑山,然后在热水池子里滚几圈,最好能趴在池子底睡一觉。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踏进热水里,就被神帝火急火燎的一封信叫去了无量天。
山墟君不大高兴地上了无量天,刚走进神殿就被神帝劈头盖脸地扔过来一沓公文。他动作迅捷地躲过了,没什么所谓地扫了一眼乱雪般的纸片,只觉得神帝在发疯。
神帝面色难看,指着他说:“我念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对你多有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不知轻重到这种地步!”
山墟君心头一跳。
神帝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山墟君,是白龙末裔,九天十地哪个生灵没有被你的光辉照耀过?你怎么能和一个魔种混迹在一起!你传他诗书、教他修炼,是在给魔界磨刀,是在往自己的心口递剑锋!你父亲要是知道……”
“不要提我父亲。”山墟君冷冷地打断了他,“墨规也不是魔种,他身上有我的血。是我一念之差酿成今日的局面,但是墨规是无辜的,他的手是干净的。你们要罚要杀,我都认,让他走。”
“就是因为他身上有你的血,才更要他死。”神帝冷笑一声,“神魔混血乃是逆天而行,更遑论魔种成神,他是这天地秩序的变数!这才是天道异动的原因,白龙对天道和血莲花池敏感至此,你难道会不知道?你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
山墟君已经不想和他再争论下去了,直截了当地问:“他在哪里?”
神帝没拦住他,羲和也没拦住他,仗着血脉优势把墨规抓上无量天的离曜更拦不住他。
山墟君闯进刑塔的时候,他们已经剖开了墨规的皮肉,把那条半成形的龙骨抽出来。墨规不能带着龙骨去死,他只能作为纯粹的魔种死去,这样他们的手才干净。
山墟君的剑气贯穿了整个无量天,无处不是霜花攀附。
天道怒而降下天劫,紫色的雷电被山墟君挥剑劈碎,只余光电的碎屑纷飞飘落。墨规疼得在他怀里发抖,滚了他一身的血。
墨规从未设想过,自己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进入昆仑山。
他从山墟君的只言片语和书上的记载中了解到,昆仑山是个终年下雪的地方,风里都是霜雪的小小结晶。他知道昆仑山冷,却不知道冷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便被山墟君裹在大氅里,也忍不住牙齿打战。
其实昆仑山没有那么冷,只是大量的失血让他如坠冰窖。
山墟君急急忙忙地冲进小楼,把墨规放进池子里,找来灵药倒了进去。可是没有用,墨规的伤口哪怕愈合了,已经剖出的龙骨也不能再放回去。他的魂魄在剧痛之下濒临破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他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殿下。”泡在水里的墨规虚弱地唤了他一声,池子里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墨规平时跟他都是“你”来“你”去的,丝毫没有注意礼节的意思。而神界那些人再不喜欢他,也要捏着鼻子尊他一声“山墟君”或“殿下”。
此刻他如此称呼,无疑是想和山墟君撇开关系,不想连累他。
只可惜墨规好不容易聪明一次,却已是徒劳。
“我在。”山墟君握住了他渐渐失去温度的手。
“我没有说是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墨规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我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说话了,我会救你的。”山墟君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楚,虫子似的一口一口咬着他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却毫无办法,他能斩下这世上任何一个魔种的头颅,却无法挽回这条小蛟的魂魄。
墨规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觉得很累很困,山墟君的话他听进去一半没听进去一半。他觉得自己就要沉进这池温暖的水里了,这种感觉让他安心。可是山墟君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不让他沉溺。
带着寒凉气息的灵力涌进墨规的身体,勉力维持着他脆弱的清醒。
“殿下,我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一个礼物。希望他能陪着殿下……”墨规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没有把话说完的力气了。
他想说,殿下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让人讨厌,可也是真的好;他想说,殿下不要再一个人了,也不要嘴硬了,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想要什么呢?你这样会让想逗你开心的人为难的。
他还想说,殿下,你说起你姐姐的时候,表情真的很难过……希望我给你留下的礼物能让你以后不那么孤独。
“墨规?墨规!”山墟君喊着他的名字。
墨规却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暖融融的阳光下,而他是一捧慢慢融化的雪。他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白衣白发,干净得好像不属于这世间。
他对山墟君说谎了,他不是山墟君的信徒,他只是想活着,所以赖上了这位少年神君。
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荒草丛生的魔都。少年的银瞳灿然,像是盈满月光的海,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考量。
“殿下,我能……追随你吗?”墨规无意识地喃喃着。
是回光返照。
山墟君握住了他的手,坚定道:“好。”
墨规却没有再回应山墟君,他湿漉漉的睫毛垂下来,像是蝴蝶枯死的翅膀。
墨规被埋在昆仑山的雪里。
他生在污秽血腥的血莲花池,死时却躺在纯净无瑕的白雪中。
山墟君慢慢拼凑出了墨规被抓上无量天的来龙去脉。神帝派羲和去荒城巡视,羲和带上了他那个狗都嫌的弟弟离曜。离曜人小脾气大,从荒城乱跑到了葬骨川,正好遇见了在编灯笼的墨规。
离曜年纪小,从没见过正儿八经的魔种,兴奋得摩拳擦掌,上去就要制服墨规。
墨规生怕被抓住了牵连出山墟君来,连滚带爬地躲着他,也不敢和他动手——动了也没用,山墟君只教他修成龙骨,没有教他剑道。离曜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墨规,墨规被他身上的神息烫得发颤,离曜却以为他不老实,弄断了他好几根骨头。
等羲和赶来,惊讶地发现墨规身上居然有山墟君的气息,这起本来手起刀落就能解决的闹剧生生被闹上了无量天。
山墟君没有理会神帝的再三催促,安葬了墨规之后,他径直去了葬骨川的小院。
院子里那些婆娑花被踩得乱七八糟,花朵被碾进了泥里,花枝胡乱支棱着。反倒是池子里打着花苞的红莲开了,也许是饮了主人鲜血的缘故。
山墟君稍一查探,就从水池底揪出来一条黑色的小蛟——和墨规如出一辙的紫色眼睛。
他不知道墨规是从哪里、又是什么时候弄出来了一个孩子,但他还是把小蛟收进了乾坤袋里。山墟君像一个幽魂似的晃进屋子里,他之前从不踏足墨规的屋子,意在暗示墨规,他并不是拘禁对方。
屋子里赫然放着一堆书页,歪七扭八地爬着几串字,一看就是出自墨规的手。
山墟君把小蛟和那些书页都带回了昆仑山。
小蛟被养在水缸里,靠近山墟君的水池,免得水被冻住。山墟君拨亮了烛火,面无表情地开始看墨规的流水账,期待着能从里面找到关于这小蛟的只言片语。
“今天神君教我写字了,写字好难。”
“神君又嫌弃我笨,不知道他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这么嫌弃他的小孩。不过神君的孩子应该是很聪明的。”
“修炼好累,活着好难。但还是想活下去。”
“用血救了一条小蛟。感觉他和我长得有些像,想拿去吓唬神君说我有孩子了,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小蛟的眼睛变成了紫色,完蛋了,他和我一样了。我又给神君添麻烦了,不敢吓唬他了。”
“感觉神君会更喜欢女儿,可是小蛟是雄性。更害怕了。”
……
山墟君把杂乱的书页整理好,捋平了折痕放进匣子里。
良久,他对着跳动的烛火说:“真是个笨蛋。”
墨规不知道,他眉心的符文是观测他的杀心的,而不是推断他有没有杀人。他不知是胆小得连反抗都不敢还是担心连累山墟君,纵然被逼到绝路,被人像活鱼一样剖开身体取骨,也没有生出杀心。
山墟君给这个懵懂的魔种取名“规”,意为规束自我。却不想墨规践行了这个名字的意义,却未能阻挡这开明的世间抹杀他的决心。
赐汝名姓,却未能全汝性命。
山墟君两万年未出昆仑山,神界也没有神祇能进来。
这期间,那条小蛟长成了人形,是个漂亮得令人叹惋的男孩子——因为太美了,而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
山墟君给他取名墨寒川。
墨寒川是个安静内敛的孩子,不像墨规那么聒噪,非常省心。他也很聪明,山墟君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有时候,山墟君看着他紫色的眼睛,忍不住想,果然是墨规随便捡的,一点都不像他。
在墨寒川的记忆里,山墟君总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发呆。墨寒川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的眼睛看谁,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骄傲的小凤凰打断墨规肋骨的时候,墨规用最后一点力气遮掩了他的存在。
山墟君是个很沉默的人,墨寒川的性情和他接近。两个人除了授课的时候,一天之中能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按道理说,墨寒川应该算是山墟君的弟子,可山墟君没有允许他称自己“师尊”,他便老老实实地称对方“神君”。
“你知道‘天道’是什么吗?”
山墟君忽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在下着墨寒川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
风抓挠着窗户,像是野兽含在喉咙中沉闷的嘶吼。墨寒川茫然地抬头,手里捏着的毛笔一顿,墨水打在纸张上的“啪”的一声,清晰可闻。
山墟君只是开个头,没想着他能回答。
他在对方的沉默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天道是一套规则,是横亘在神魔人三界之间的屏障。天道保护凡人不受魔种虐杀,不受神明干涉命运。天道通过限制各个种族的活动,来平衡天地间的善恶阴阳。听着是不是很伟大?”
墨寒川的喉头微微抽动,声音轻微:“所以‘他’死了,因为他的存在跳出了秩序和规则之外,影响了大局。那么‘他’就必须被抹杀,这与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愿望和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他的存在,就是错了,是吗?”
“他”,墨寒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墨规,恩人吗?父亲吗?
“是啊。”山墟君笑了一下,眼眸低垂,遮住了那双瞳子里的光影,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这样虚伪脆弱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吗?如果天道的光照不到每个人的额头,那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墨寒川没有回答,他也答不上来。
“早点睡吧。”山墟君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开。绣金的白色长袍拖曳在朱色地板上,像是在血海里漂着的一捧雪。
山墟君能感受到天道的不安,但他不在乎。
离开墨寒川的房间之后,他撑着伞迎着雪一路登上了昆仑山的顶峰。
昆仑山山顶是一个冰冻的湖泊,周围空无一物。天气晴好的时候,那个湖泊便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嵌在雪顶上。
湖泊周围是纯白的云英石碑,密密麻麻,像是一片低矮的蘑菇群。每块石碑上都有一个名字,却没有生卒年——对神来说,时间是最多也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山墟君走到一处石碑前,伸手拂去蒙在上面的冰晶,露出下面的名字来。
明络。
山墟君靠着石碑坐了下来,支着伞遮住了石碑上方落下的雪。他的姿态缱绻依赖,仿佛不是置身冰天雪地,而是在午后的阳光里倚着少女的肩头,趁她翻动书页的时候捣乱吹她垂落的头发。
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形细瘦的少年了,石碑也并不高大,他必须缩手缩脚才能摸索着做到那个熟悉的姿势。
“姐姐,”山墟君的睫毛颤动着,语气像个委屈的小孩子,“我有点累。”
耳边只有低低呼啸的风声,仿佛夹杂着少女哼着歌谣的声音。
他抬起头,目之所及只有雪。
山墟君在“明络”这块石碑的旁边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他睁大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天空,那么多的雪坠落下来,像是要把他淹没。山墟君觉得无比轻松,像是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命运都被卸了个干净,随着死亡一起埋葬。
山墟君闭上了眼睛。
“昆仑山真冷啊。殿下,我能追随你吗?”颤颤巍巍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开口的人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眼睛亮得像是小兽。
山墟君猛地掀开身上层层覆盖的雪片,坐了起来。
天光大亮。
他的头上并没有细雪飘落,墨寒川举着那把伞,费力地遮住了他的头顶。黑蛟因为受了神血的缘故,长个子都比别的种族慢一些,那把伞都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墨寒川咬着嘴唇看他,瑰丽如烟霞的紫色眼睛里蓄满了水雾。
山墟君怔怔地去摸他冰透的脸颊,摸到了一手温热的眼泪:“哭什么?跟个小女孩似的。”虽然是捡回来的,可爱哭这点倒是很像。
“我以为……你死了。”墨寒川抹了一下眼睛,呜咽着说。
“别哭了,我们回去。”山墟君爬起来,牵住了墨寒川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以后叫我师尊。”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像是幼兽紧挨着成年野兽的步履,磕磕绊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