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港岛,塆仔区,塆仔道。
是夜,当犹如发泄完精力的整条塆仔道渐渐归于沉寂时,宝顺洋行后巷响起一阵与周围寂静格格不入的喧闹,两个后生仔一前一后抬着一个中年男人冲进楼间夹缝,惊起的鼠群四下逃窜。
“衰仔!”托着肩膀的青年吼着前边抬腿的小弟,“有冇搞错?”
问话的是“宝合会”年前新选出的三根“红棍”之一,名叫“青东”,擅使一对短棍出头,大小帮战几十场,靠弄凶搏上位,是社团里最年轻的红棍,随后被香主派去开拓紧挨塆仔的中环以北“业务”。
上月初招了百十号人与团据在中环大帮决战,酣战中了埋伏,被杀的人仰马翻险些砍死在街头,尔后养了半月伤胸口裹着纱布一心想着复仇,却被香主按下让其暂时接一段时间货再说。
“唔该错的,东哥!”小弟一脚踢开挡在前边的纸壳,压着一团不知是猫是狗腐烂的尸体,惊起绿豆大蝇无数,“几天前有兄弟断了条胳膊也是我送过来的!”
回话的外号“刀柄油”,加入宝合会三年多的四九仔,瘦小,机灵,烟白仔,跟被抬着的“峰哥”一直负责接货,从未出现过差错,只有今天晚上,青东第一次跟他们一起却出了事。
“这垃圾地儿会有人住?”青东踩死一只手掌大小的老鼠,脚底传来的触感联想到爆裂一团的恶心画面。
“就在前边了,”刀柄油想伸手指路差点把抬着的人侧翻,忙稳住重心,“丢他木!总算到了!”边松口气冲到屋笼前咣咣砸着铁皮门,“掂骨张,掂骨张!”
每个社团大多都有熟识的“野医”,刀伤、火伤、骨伤什么都能治,尽人事,听天命,至少看得上大夫烂命还能保住三成,否则睇送冥食,混在道上的一般都会对这一类无照医师敬重有加。
青东还是第一次听到“掂骨张”名号,想来又是大陆泅过来的庸医,看看所住的环境,用铁皮、塑料板和从广告墙抠下来的围布搭建起来的一处屋笼,终日被高楼遮蔽阳光,入夜后更显残破怪异,偶尔由内闪出灯火才看得出有人生活,否则几乎和坟冢无差。
屋笼内一团漆黑,随着刀柄油的高声喊叫没要半分钟一盏橘灯被点亮,微弱的光线透过夹板间空隙印照在门外焦急的脸上。
“咯吱”,铁皮门由内推开,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尚显稚嫩的脸,粗眉大眼,短衣短裤,用手撑着门板让外边抬着的人好进。
本以为屋笼内方寸之间怎么容的下这么多人,没想到一低头竟有一段向下的楼梯,开门的年轻人拉上铁皮门后灵活的先闪了下去,最底下还有一扇小门。
等一行人进到最底层才发现这下边超乎想象,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大厦地下室停车场改造,用砖隔围出来的一个内室。
空间狭小逼仄,随眼可见三面墙的老旧柜子,锯掉柜腿堆叠至天花板,唯一空着的一块放着张老式诊疗床,看着像是从哪所医院垃圾桶里拼凑出来,铺着沁着浅黄色污渍的被单,床头亮着一盏紧挨着的立灯。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气味中和地下室的霉味,头顶上另吊着一只15瓦的灯泡,使得被几人占着的室内犹如火柴盒一般压抑。
“你们把他放到床上,”青年熟稔边说朝里走去,“我去叫师傅。”
青东和刀柄油把伤者小心放在床上,只听峰哥闷哼一声接着昏迷,侧身位明显与常人有异,整整右边的一排肋骨看上去横七竖八。
“老大唔会有事?”刀柄油看着年龄很小,瘦得不行,寸头上被汗水浸湿,满脸写满真实的关切。
东哥自顾拖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摸出包骆驼抽出一根,点上后深呼吸一口,瞟了一眼焦急的小弟问道,“刀柄油,你跟峰哥多久了?”
“五年多了,”刀柄油想都没想回答道,“从中学退学就一直跟着峰哥,后来入会时也是峰哥给我保荐的。”
“唔,还是有那么长时间了,”东哥望着躺在床上偶尔呻吟的中年男人,光着的胳膊左边纹着皇冠,右臂是条过肩龙,不过由于时间久远有些晕色。
正在这时从内室走出一老者,弯曲着身子,花甲往上,满脸褶皱,架着一双大号黑框眼镜,其中一条镜腿缠着白胶,眼神精绝,搭眼一扫室内几人随后落在躺在病床伤者身上。
“佢是?”东哥捏着香烟愣了半秒,貌似和想象中膀大腰圆的正骨师傅大相径庭,行将就木犹如棺材芯子。
刀柄油侧了侧身子,低声“他是来湾区不久却最有名的‘掂骨张’,什么样的坏骨在他手里都没关系,东哥你没受过伤不知,我们很多兄弟的伤都是他搞掂的,很神!”
东哥听完接着吸了口烟,让出凳子不再说话退到进门的角落里,刀柄油习惯性绕到床脚按住躺在床上老大的脚。
“暂时不用,”掂骨张示意刀柄油离远一点,手腕上珠串绕了几圈盘稳,随意板正伤员上半身检查一番,断断续续从龙骨到肩胛捏了十几手,又用指节在胸口错位的位置按了几下,最后靠在刚刚东哥坐过的椅子上端起茶壶啜了一口:
“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