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家族

起初，地上没有花草也没有树木，到处是一望无垠的荒原，只有尘土和砾石。

耶和华用尘土捏了第一个人的泥像，之后对着它的鼻孔吹了一口生命之气，于是泥像活了，站起身来。

第一个人长什么样？他长得像耶和华，因为耶和华按照自己的样子造就了他。耶和华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雌雄同体。因此他创造的第一个人和他一样，既是男人也是女人。

他有女人的乳房。

在肚子下面，有一个男孩的小鸡鸡。

双腿之间，有一个女孩的小洞洞。

这样其实很方便：当他走路的时候，他把男孩的小鸡鸡塞进女孩的小洞洞里，就像把刀插进刀鞘。

因此，生孩子这件事亚当不需要任何人。他自己就可以生儿育女。

耶和华本该对自己的儿子亚当很满意，如果亚当也生一个儿子，从此就可以子子孙孙无穷尽。

可惜亚当并不同意。

耶和华想要孙子，但亚当并不想生儿子。

亚当自己也很矛盾。因为他也想躺下来，怀孕，生孩子。但在他周围只有荒原。荒原不适合坐下来，更不适合躺下来。荒原是一个斗兽场，一个竞技场，一个奔跑的赛道。但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或手上抱着一个孩子，那还怎么去斗，怎么去比，怎么去跑？他同时也得给孩子喂奶，给他调糊糊呀。

亚当对耶和华说：“你把我放在了一片并不适合家庭生活的土地上。那里只适合长跑。”

于是耶和华决定打造一片让亚当愿意安顿下来的土地。

那就是人间天堂，或者说伊甸园。

湖边草木森森，树上满是鲜花和果实，湖水暖暖的，清澈见底。

“现在，”耶和华对亚当说，“你可以生孩子了。躺在树下睡吧，做梦吧。一切自然而然就有了。”

亚当躺下来。但他睡不着，更没办法生育。

当耶和华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亚当正在一棵红树下焦虑地踱步。

“是这样，”亚当对他说，“我身上有两个自我。一个想在花下休息。所有的工作都在他的肚子里完成，那里会孕育孩子。另一个在同一个地方待不住。待久了他的腿会发麻。他需要走啊，走啊，走。在砾石遍地的荒漠，前者很不幸福，而后者很幸福。在这里，在天堂，情况恰恰相反。”

“那是因为，”耶和华对他说，“你身上有两个你，一个喜欢定居，另一个喜欢出去游牧。你要把这两个词添加到你的词汇表里去。”

“定居和游牧，”亚当乖乖地重复道，“那现在呢？”

“现在，”耶和华说，“我要把你一分为二。睡吧！”

“把我一分为二！”亚当欢呼。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黯淡了，他倒下睡着了。

于是耶和华从他身上把所有女人的东西取了出来：乳房、小洞洞、子宫。

这些器官，他把它们放到另一个他用天堂湿润肥沃的泥土塑造的人身上。

他称另一人为：女人。

当亚当醒来，他跳起来，身子是那么轻盈，他差点儿要飞起来。所有让他感到沉甸甸的东西都没有了。他不再有乳房了。他的胸现在就像盾牌一样坚硬。他的肚子也变得像石板一样平坦。两腿中间只有一个男孩的小鸡鸡，虽然不再有小洞洞可以把它放进去，但也不是很碍事。

他忍不住像兔子一样在天堂的墙上窜来窜去。

当他回到耶和华身边时，耶和华拿开挡住视线的枝叶，对他说：“看啊！”

于是亚当看到了熟睡的夏娃。

“这是什么？”他问道。

“这是你的另一半。”耶和华回答。

“我真美啊！”亚当赞叹道。

“她真美啊，”耶和华纠正道，“从今往后，当你想做爱的时候，你就来找夏娃；当你想奔跑的时候，你就让她留下休息。”

然后耶和华悄悄离开了。

　　

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开头才能理解它之后的发展。

亚当和夏娃，众所周知，后来被赶出了耶和华的天堂。于是他们开始在故事一开始的那片尘土飞扬、遍地砾石的荒漠中长途跋涉。

当然，被逐出天堂对亚当和夏娃而言感受是全然不同的。亚当回到了熟悉的家园。他就出生在这片荒原上。他的肉身就是用这尘土造就的。尤其是耶和华把他身上女性的器官都去除了，他现在跑来跑去就像羚羊一样轻盈，像骆驼一样不知疲倦，他的双脚坚硬得就像钉了马蹄铁一样。

可是夏娃，可怜的夏娃孩子他妈！她是用天堂湿润的沃土造就的，她只喜欢甜甜地睡在棕榈树摇曳的树影里，她多么忧伤啊！她金色的皮肤受到太阳的炙烤，她柔嫩的双足被砾石划破，她呻吟着落在健步如飞的亚当身后。

天堂才是她的故乡，她念念不忘，但她甚至都不能跟亚当聊她的思乡之苦，因为亚当好像已经把天堂全忘光了。

他们生了两个儿子。

长子该隐活脱脱就是他母亲的翻版：金发，圆润，文静，很爱睡觉。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夏娃不停地在他耳边轻轻诉说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的只是玉兰树下柔软清凉的星状海葵靠垫，藏在金雀花丛中的蜂鸟，飞翔在黑黢黢的雪松高高的树梢上的灰鹤。

该隐，可以说他是一边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一边听着她对天堂的思念长大的。这些在他耳畔的呢喃在这个只见过贫瘠的荒原和连绵不绝的沙丘的可怜孩子脑海中建了一座座美妙的岛屿。因此，他很早就有志向要当一个农人、园艺师甚至是建筑师。

他的第一个玩具是一把小锄头，第二个玩具是一把可爱的小镘刀，第三个玩具是一盒圆规，他不停地用它画各种草图，显露出未来景观设计师和建筑设计师的天分。

他的弟弟亚伯和他截然相反。弟弟完全就是喜欢奔走的爸爸的翻版。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他做梦都想着出发、游走、旅行。

所有需要恒心和待在一个地方的工作都让他感到厌烦和不屑一顾。相反，没有什么比几脚踢倒耐心又勤劳的该隐砌的花坛和用沙子堆的城堡更爽了。

不过做大哥哥的就应该对小弟弟宽容大度，因此一有争执，受到责罚的总是该隐，他只好强忍悲愤的泪水，等弟弟走后重新孜孜不倦地修建他的王国。

两兄弟长大了。

亚伯成了牧人，在草原、荒漠和高山上跟在羊群后面奔跑。他精瘦、黝黑、玩世不恭，浑身散发出公山羊一样的膻味。

他很骄傲自己的孩子们从来没有吃过蔬菜，不会读书也不识字，因为牧民没有学校。

相反，该隐和他的孩子们生活在耕地、花园和漂亮的房屋中间，他热爱并悉心操持他的家业。

但耶和华对该隐并不满意。他把亚当和夏娃赶出了天堂，让几个基路伯[1]拿着燃烧的剑守在伊甸园门口。而如今，他的孙子，沉浸在母亲对天堂的思念和回忆中，用自己的劳动和智慧重建了亚当因为愚蠢而失却的家园！该隐在种不出东西的荒原上复制了一个伊甸园，耶和华认为这是一种傲慢和反抗。

相反，耶和华很喜欢越过岩石和沙地、不知疲倦地跟在羊群后头奔忙的亚伯。

正因如此，当该隐把自己花园中的鲜花和水果献给耶和华时，耶和华拒绝了他的献礼。

相反，他感动地收下了亚伯献上的几头小羊羔的祭品。

一天，酝酿已久的悲剧终于爆发了。

亚伯的羊群闯进了该隐的领地，践踏了成熟的小麦和果园。

两兄弟约了面谈。该隐表现得温和谦让，而亚伯对他冷嘲热讽。

于是这么多年对弟弟的积怨如潮水涌上心头，该隐举起铁锹，打破了亚伯的头。

耶和华怒气冲天。他把该隐从眼前赶走，罚他和他的家人流离失所，在世上飘荡。

但该隐，这个已经习惯了宅在家中的人并没有走远。他自然而然地朝母亲跟他念叨了很多次的天堂走去。最后他在闻名遐迩的伊甸园东边的挪得之地[2]安顿下来。

在那里，这个天才建筑师建造了一座城。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座城，该隐按他长子的名字，将那城叫作以诺。

以诺是一座桉树成荫的梦幻之城，处处繁花似锦，泉水汩汩，斑鸠咕咕。

城中央矗立着该隐的杰作：一座宏伟的神庙，用粉红色的斑岩和碧绿的大理石建成。

神庙里空荡荡的，还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当有人问起，该隐在大胡子下露出神秘的微笑。

最终，有天晚上，一个老人来到城门口。该隐好像在等他，因为他马上就把老人迎进了城。

那是耶和华，风尘仆仆，筋疲力尽，这么多年和亚伯的子孙过着漂泊的游牧生活，蜷在一个破旧、弥漫着羊膻味的藏经柜里被人扛着一路颠簸。

孙子拥抱了爷爷。接着他跪下来请求原谅和祝福。然后耶和华——仍是一副有点不情不愿的样子——被庄严地引到以诺城神殿的宝座上，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1] 基路伯（Chérubin），又名智天使，一种带有翅膀与人首，服从上帝的超自然生命体，常在《圣经》中被提及。

[2] 挪得之地（pays de Nod）：“Nod”来自希伯来文中一个词根，意为“徘徊中（迷茫彷徨）”。《圣经》中该隐被永世流放到地球上一处迷惘徘徊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