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幕

令人昏昏欲睡的星期日下午,林荫大道上,有个男人正犹豫不决地站在一栋房子前面。他身材甚高,身穿一件棕色长外套。他没有开车,也不是坐出租车来的,周围的邻居谁也没见他沿着人行道走到这栋房子前。他只是突然出现在那里,仿佛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

他走到门前,举起拳头准备敲门。

屋子里面,茱德正坐在客厅的小地毯上蘸着番茄酱吃鱼条,鱼条是用微波炉加热的,热得半生不熟。她的孪生姐姐塔琳躺在沙发上,含着大拇指睡着了,身上裹着一条毯子,嘴边还沾着一点水果潘趣酒。沙发那头,她们俩的姐姐薇薇安正坐在那里看电视。薇薇安的眼睛酷似猫眼,此时瞳孔收紧,仿佛眼球裂开了一道缝,看上去十分怪异。电视里放着动画片,一只老鼠正竭力逃脱猫的追捕。看到老鼠似乎在劫难逃,马上就要被猫抓住时,薇薇安笑了起来。

薇薇安长得跟别的姐姐都不一样。而且,虽然七岁大的茱德和塔琳长得一模一样——都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一张心形脸蛋——同为姐妹的薇薇安跟她们也长得不像。不过在茱德看来,薇薇安那猫一样的眼睛,以及她那长着淡淡绒毛的耳朵尖,并不比别人在镜子里的样子奇怪多少。

附近的孩子总是躲着薇薇安,他们的父母也常常忧心忡忡地低声谈论她。虽说茱德有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大人总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而且总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塔琳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把脸躺到薇薇安的膝盖上。

外面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车道上的沥青都快被烤化了。割草机发出嗡嗡声,后面的池塘里传来孩子们的戏水声。爸爸在他的铁匠作坊里,妈妈在厨房里做汉堡。一切都是这样无聊,一切又是这样美好。

听到有人敲门,茱德跳起来去应门。她希望是街对面的女孩,来找她玩电子游戏,或者邀请她去游泳。

高个子的男人站在门口的脚垫上,俯视着她。天这么热,他竟然穿着皮风衣!他的鞋底钉着银掌,所以脚步声十分沉重。他跨过门槛进了屋。茱德仰望着他那笼罩在阴影里的脸,不由得浑身一颤。

“妈妈,”她喊道,“妈——妈,有人来了。”

妈妈湿着两手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在牛仔裤上擦手。看到那人,她顿时脸色煞白。“回你的房间去。”她颤声吩咐茱德,“快去!”

“这是谁的孩子?”那人指着茱德问道,他的口音听起来有些古怪,“你的?还是他的?”

“谁的都不是。”妈妈甚至没有看向茱德,“她,谁的孩子都不是。”

但这不是实话。茱德和塔琳长得很像她们的爸爸,人人都这样说。茱德朝楼梯走了几步,可她不想独自待在房间里。薇薇安,茱德想,薇薇安会知道这个高个子男人是谁。薇薇安会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茱德发觉自己腿脚酸软,似乎一步也无法移动了。

“我见过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男人说,“我见过橡树萌发之前结出的橡子,我见过火焰燃烧之前迸发的火花,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一个女人死而复生,一个孩子凭空而来。”

妈妈看上去似乎无言以对。她紧张得身体不住颤抖。茱德想去抓住妈妈的手,可她又不敢去。

“贝尔金告诉我能在这里找到你,当时我还不相信。”那人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在我那烧成一片焦土的庄园废墟上,有一具凡间女子的骸骨,肚子里是她尚未出世的孩子,那真的很有说服力。战士从战场归来,却发现他的妻子被烧死了,还怀着他唯一的继承人,那一刻他的生命仿佛也被烧成了灰烬。你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吗?”

妈妈摇了摇头,但是似乎不是在回答他,而是试图将他的这番话从脑海里甩掉。

那人上前一步,妈妈退后一步。那人的腿好像有毛病,走起路来有些僵硬,似乎每走一步都会隐隐作痛。门厅里比门口亮一些,茱德发现那人的皮肤微微发绿,看起来非常古怪。而且,相对于他的嘴来说,他的下牙齿似乎也太大了。

突然,茱德发现他的眼睛跟薇薇安的眼睛极其相似。

“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开心。”妈妈对他说,“你们的世界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那人对她凝视良久,最后说:“你发过誓的。”

妈妈扬起下巴。“可我后来取消了誓言。”

那人的目光转向茱德,表情僵硬。“一个凡人妻子的承诺有什么价值,我想我现在知道了。”

妈妈转过身来,看到茱德还在这里,显然十分吃惊。看到妈妈脸上的表情,茱德转身冲进了客厅。

塔琳还在睡觉,电视机依旧开着。薇薇安抬起一双猫眼看茱德,眼皮半开半阖。“谁在门口?”她问道,“我听见有人在争吵。”

“是个可怕的男人。”茱德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她。尽管才跑了几步,茱德的心却跳得飞快,“妈妈让我们上楼去。”

妈妈只是让她上楼去,可她才不管这么多呢!她不会独自上楼的。薇薇安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接着摇醒了塔琳。塔琳爬起来,睡眼蒙眬地跟着她们走出客厅,走到了门厅里。

她们走向楼梯时,茱德看见爸爸从后花园里走进屋子。他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他曾专门去冰岛的一家博物馆里研究过一把斧头,现在手里拿的正是依照它的式样锻造出来的复制品。看见爸爸拿着斧头并不奇怪,因为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对古代兵器非常着迷。他们常常在一起谈论什么“物质文化”,绘制各式各样的制剑草图。奇怪的是爸爸拿斧头的方式,就像他要——

爸爸抡起斧头,猛地向那人劈去。

在管教三姐妹时,爸爸从没动手打过她们,哪怕是她们闯下了大祸。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绝对不会!

可是——可是——

斧头从那人身边劈过,砍进了门框里。

塔琳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双手猛地捂住了嘴巴。

那人抽出一柄弯剑,那仿佛是一柄来自故事书里的剑。爸爸正努力从门框里拔出斧头,但那人举起剑,一剑刺入了爸爸的肚子,弄出了好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爸爸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号叫,倒在了门厅的地毯上。以前,只要她们在门厅的地毯上弄上一点儿泥土,妈妈总要大喊大叫地抱怨一番。

鲜血染红了地毯。

妈妈失声尖叫。茱德、塔琳和薇薇安也尖叫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在惊声尖叫——除了那个男人。

“到我这里来。”他直视着薇薇安说。

“你——你这个魔鬼!”妈妈大叫着向厨房退去,“他死了!”

“别从我身边离开。”那人对她说,“不要那样做。你已经背叛了我,要是再跑,我发誓我会——”

但妈妈真的跑了起来。就在她快要拐过屋角的时候,那人赶上去,一剑刺入了她的后背。妈妈一下子跌坐在厨房门口的油毡上,胳膊猛地甩向前,碰掉了冰箱门上的磁贴。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就像灼热的湿金属的味道,又像妈妈的锅刷的味道——妈妈常常用锅刷清洁煎锅上那些顽固的食物残渣。

茱德冲向那人,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膛,抬起脚猛踢他的腿。她甚至没有感到害怕。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感觉。

那人任由茱德踢打。有好一阵子,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无法相信自己都干了什么,仿佛希望自己能收回刚刚过去的五分钟。然后他颓然倒地,单膝跪着,抓住茱德的肩膀,将她的胳膊按到身子两侧,让她没法继续捶打自己,但他一直都没有看她。

他一直注视着薇薇安。

“你是被人从我身边偷走的。”他对薇薇安说,“我来带你回你真正的家——灵境丘下的精灵国。在那里,你会享尽荣华富贵。在那里,你会跟你自己的族人一起生活。”

“不,”薇薇安用她那细弱的嗓音严肃地说,“我决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我是你的父亲,”他说,嗓音尖利刺耳,仿佛鞭子凌空抽打的声音,“你是我的继承人,我的血脉。在这件事上,你必须服从我——别的事上也一样。”

薇薇安没有动,但她咬紧了牙关。

“你不是她父亲!”茱德冲那人喊道。即便他跟薇薇安有着同样的眼睛,她仍然拒绝相信这一点。

那人抓住她肩膀的手更用力了,她疼得叫了一声,但依旧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以前,在这种瞪眼较量中,她总是大获全胜。

最终还是他先移开了视线,转而看向塔琳。塔琳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摇晃妈妈,仿佛要唤醒妈妈,但妈妈始终没有动一下。爸爸和妈妈都死了,他们再也不会动了。

“我恨你。”薇薇安恶狠狠地对那人说,话音中的那股子狠劲儿让茱德听了觉得很痛快。“我会永远恨你。我发誓。”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走。还有这两个面黄肌瘦的人类小孩,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少打包几样东西。我们天黑前就出发。”

薇薇安扬起下巴。“别烦她们。如果你非要这样,带我走,把她们留下。”

他抬眼瞧了薇薇安一会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要保护你的妹妹们吗?那你告诉我,你打算让她们去哪儿?”

薇薇安没有回答。她们没有祖父母,也没有亲戚——至少她们一个也不知道。

他回头面对茱德,放开她的肩膀,站起身来。“她们是我妻子的孩子,所以我对她们负有责任。也许你觉得我冷血无情,是一个怪物,一个杀人犯,可我从不推卸责任。你也不应该推卸责任,因为你是她们的姐姐。”

多年以后,茱德回忆这段往事时,总是回想不起收拾行李的部分。巨大的惊吓仿佛将那几个小时彻底抹杀了。也许是薇薇安找来袋子,将她们最喜欢的图画书和玩具,连同照片、睡衣、衬衫和外套一起装进了袋子里。

也许是茱德自己收拾的行李。她也不能确定。

她无法想象,当她们的父母的遗体在楼下逐渐变冷的时候,她们是怎样收拾好行李的。她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过了这么多年,茱德再也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了。时间冲淡了父母惨遭杀害时的恐惧,连那一天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

她们收拾完行李,跟着那人来到屋外,只见一匹黑马在草坪上吃草。黑马眼睛很大,眼神温柔,霎时间,茱德心中一酸,她真想冲过去搂住它的脖子,将自己沾满泪水的脸埋进那丝绸般光滑的鬃毛里。可她还没来得及这样做,那人就将她和塔琳先后抱起来甩到了马鞍上,仿佛她们只是两件行李。轮到薇薇安时,他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自己身后。

“抓紧了。”他说。

飞去精灵世界的一路上,茱德和她的两个姐姐都没有止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