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守冢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他追求长生不老,推行严刑峻法,焚书坑儒。法家与神仙家获得无上尊崇,而儒家竟沦为末流。当时,天下只剩下医药、占卜和种植的书。秦始皇病逝后,遗诏令长子扶苏继承皇位。奸臣赵高联合丞相李斯,矫诏逼令扶苏自尽,拥立始皇第十八子胡亥登基。

数年后,秦朝灭亡,西汉建立,国家推行道家的黄老政策,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北邙山上,古柏阴森,萤火在草间忽明忽灭,石碑残断横陈,有白狐在草间出没。

“公子扶苏自杀后,就葬在这山间野地,附近恐怕就是他的墓冢了。”夜黑如漆,有两个人影儒服装束,牵一匹矮脚马,在林下穿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二人身上的佩印,印文隐约都带有一个“舒”字。

“秦始皇死后,如果是公子扶苏继位,秦国就不致于灭亡了。可惜,继位的二世皇帝胡亥是那等昏庸无能之人。”一个充满少年气息的声音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董先生,人们都说,秦始皇在沙丘临终之际,原本打算让长子扶苏继位,但奸臣赵高胁迫丞相李斯,阴谋篡改了诏书,最终立了秦始皇的幼子胡亥。”

身着黑地云纹锦衣的少年说罢,目光炯炯地看着身边的人。在他身旁是一个体型纤瘦的男子。他双眸微动,瞳仁中闪着流光。

“秦始皇和胡亥生性残暴,公子扶苏却受到百姓爱戴。他不愿与手足自相残杀,更不愿看到因皇位纷争而引起天下流血。他是为了苍生大义,而选择牺牲自己一人的。”布衣男子说罢,向四野望去。月出东山,云雾正在退去,遍地的残碑断石,犹如被战后遗弃的乱尸一般,在皎白月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苍凉。

布衣男子有意调整了严肃的神情,心气平和地说道:“秦始皇重用那些方术之士,自以为可以得到永生,长生不死,因此迟迟没有立太子。否则,只要他在生前明确继承制度,规定皇位永远只由嫡长子继承,就不会发生继承人被篡改的悲剧了。还有,他作为君主,残暴不仁,如果遵循孔子的春秋笔法,你最多称他秦王便可,不必尊称他为皇帝。”

“还好本朝太子都立得早,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锦衣少年改口说道,“秦王是个迷信法术方士的昏君,他还没收了全国上下的兵器和图书,不许百姓私藏书籍,让举国上下至今无书可读。”

布衣男子听罢,显得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地说:“汉家兴起以后,呼吁民众献书,开始向民间收集幸存的篇章,甚至准备安排写书的官员,专门负责抄写这些从民间收上来的书籍。然而毕竟经历过秦代焚书的劫难,书简缺脱,能够找回来的只是片鳞半爪。”

锦衣少年的眼底闪烁起期许的光芒,顷刻间,那目光却又变得有些僵直,似乎是透过桑林间那疏朗的枝条望见了什么……

夜幕中,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布衣男子凝神屏息,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桑林,说道:“别担心,附近必是有养蚕的人家。”

就在这时,那些断碑的石缝深处,却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动静越来越大,仔细听去,声音的源头似乎还越发靠近……

忽然,一只银白色的小野兽猝不及防地由石缝深处跳窜出来,昂首摆尾,立在了一块断碑顶端。

那是一只毛色纯白的野狐。它经过的路上,淅淅沥沥地留下了鲜红斑驳的印记。它回身瞥见二人,又猛地向远方跳脱而去,消失在这山林月色中。

“这里是盗贼多发之地,经常有匪徒出没,即便有前人的秘藏,恐怕也早已遭到毁损……”锦衣少年正担心,寒光一闪,一支不知哪里飞来的铜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硬生生插入乱石阵中。耳畔顿时响起些许回声,那声音冰冷清脆,有如击磬。

半晌,四周逐渐安静下来,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但那突如其来的一幕过后,山林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开始令人毛骨悚然。

“磨镜药还有吗?”布衣男子神色如常,起身问道。

原来,箭镞下是一枚锈色斑驳的铜镜。周边泥泞的土壤里,还掺杂着一些残断的竹片。

锦衣少年应着,递过了磨镜药和一方白毡子。

一番抚拭,那铜镜流泽生辉,光亮可鉴。铜镜背面的博局纹起伏相错,镜纽处似乎是一种太极图。凑近烛火细看,铜镜的一角还镌刻有一列花纹,那纹路活灵活现,有如蜿蜒游动的蝌蚪。

乱石中翻寻一阵,再无所获。

“这便是先生苦寻多年、孔子所作的《春秋》?”锦衣少年拾起那些轻薄细长的竹片,忍不住用拇指抚弄上面的墨痕。

少年拾起那些竹片,忍不住抚摸上面的墨痕。

“或许应该说……是吕不韦作的《春秋》。”布衣男子轻轻摩挲着下巴,“与秦始皇不同,公子扶苏生性仁厚,生前反对严刑峻法和焚禁诗书,他甚至还善待吕不韦的后人。”

“吕不韦生前,集结宾客幕僚著成的那个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据说,书成之后,他特地在最繁华的咸阳市门悬赏炫耀,扬言说,但凡有人能改动他书中一字,他便给予千金作为赏赐。”锦衣人似是自言自语。

布衣人却只是一笑,缓缓仰头,望向天外密布的乌云,发出轻声一叹:“可惜了,吕不韦的治国大略,其实就藏于那几卷《吕氏春秋》中,秦始皇翦灭了吕不韦的势力,后来也没能很好地利用他的学说。”

这时,不远处的枝叶疾速地沙沙作响,待回过神来,一双靴子已在眼前站定。

“看你们二位年纪轻轻,是哪里来的盗墓贼?胆敢半夜入山行盗!”眼前是一个白眉老翁,他厉声发问,目光中带着怒火。这老翁须眉尽白,衣着不似当地人——头上戴帽而不着冠笄,一身短衣楚服,袖长及肘,衣摆掩膝。

“对了,鄙姓狐,名貔,原是濮阳人,世代在此地替家主看守这片土地,至今已有七十余载。”老翁背着手自报了家门。

“看模样你们是儒生?儒者最初就是以操持丧葬为业的,你们这是打算干回老本行?庄子早讲过,有一个大儒带着一个小儒,白天装模作样,为有丧事的人家主持葬仪,夜里却又偷偷挖开棺墓,盗取人家陪葬的宝物。庄子所说盗墓的大儒、小儒两个人,可就是你们二位吧?”老翁收起严厉的口吻,一边只顾低头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一边喃喃地说。

老翁对面的布衣男子抬起头,目光迎了上去,眼神中却丝毫不见怒气,说道:“原来您是晋国卿士的后裔。三晋曾比秦国更有统一天下的气概。狐氏、令狐氏都出于姬姓,是名门望族。狐氏家大业大,这姓氏原本很是常见,但如今已经越发稀少了。相传周平王有位王子十分仁德,周平王在他冠礼之时,就请人为他起字叫作“貔”。狐有鬼神附体,而‘貔’是狐中最佳者,即白狐,要敬而远之。狐有人类所不能比拟的美德,而晋国的狐氏家族也正是以忠义而名闻天下……”

落魄多年的狐翁兴许是被这番话所打动,又惊又喜,显得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博士官一般人可是见不着的。”锦衣少年在一旁噗嗤一笑,手里提溜着一段丝绳,丝绳另一端系着一个方形佩印,被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晃荡着。

狐翁瞪大了双眼,锦衣少年便将二人的佩印都凑近给他瞧。

狐翁略识几个字,盯着两方姓名印,只见两方不同的印上却都有一个“舒”字。

“莫非,您就是那个做了三朝博士官的董仲舒!”狐翁激动得手足无措,一把拽住那织着金锦的袖子。

“不,不是在下,我只是董先生的弟子——吕步舒。”锦衣少年不自觉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用眼神向狐翁示意那身穿褐色布衣的男子所在。

狐翁看着那一身粗麻布衣,又看了看他身后那身型矮小、毛色不纯的马,愣了愣神,似乎感到难以置信:“这样显赫的高官,怎么会骑这么一匹不好看的母马出门呢?我那女婿,亭长那么点大的官,都绝不乘这样的马。”

吕步舒笑了笑,回答道:“当年,孔子称赞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每天一竹笼饭,一瓢冷水,住在一间破房子里,一般人忍受不了这种清贫,而他却能安贫乐道,淡然处之。董先生虽然官居高位,可也没有丢失这样的儒家风骨。”

“原来……人不可貌相啊。”狐翁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起‘步舒’这个名字,是下决心要追随仲舒先生之意吧!”

“所以方才那支箭是你发出的?”锦衣少年以为方才的箭意在警示。

狐翁却突然神情紧张起来,口中吞吞吐吐,神秘兮兮地示意二人跟着他,一起向山脚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