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身体已经在车里发了酸,就像喝醉了酒随即醒来了次日的头脑发胀,眼睛想竭力地睁开,却始终有气无力,道路两旁都是些黄土坡,抑或是消失在茫茫天际里的戈壁滩,时不时有小村落出现在平坦的视野里,不一会儿又刷地跑到了身后,那些房子是真矮小,怕冷似的簇拥在一起,令我奇怪的是,那些小平房大多生了一面瓦,并非如老家如伞状的屋顶,好像被人用巨斧劈了一半似的。由于靠近道路两内侧,那些小房子的墙壁上刷印了各种各样的广告,这和老家的却并无什么区别。
打量着道路旁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让我没有一点儿喜欢的情愫,这眼前的一切都让自己手足无措,我想我是来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路边的荒芜好像完全跑到我的心里,脑袋里打不起一丝高兴的电波。
车子一路向北,路边时不时有一些小房子出现,它们就那样自然而地出现在地球表面,也不知是谁家的房子,我深知有房子的地方就有生活,这生活里有各种酸甜苦辣,我现在就在生活的酸苦中,左侧的车辆忽地往机场走去,出租车开得格外地快,他们也同样是生活在看得见的路上,不停地奔波着,见我们三个不怎么说话,况且我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那司机紧握着方向盘,也陷入自己的沉默中。过了一个多小时,出租车司机单手握着方向盘,用腾出的一只手掏出了兜里的烟,快快地低头看烟,有猛地看着路,终于取出一根烟抽了,夹在嘴里,拿了放在手档下的打火机点了起来,随后把烟递给小叔,小叔接过司机手中的那包烟取了一根,司机收回烟,一边抽着烟,一边开着车。小叔接过烟也点了起来,车厢里顿时满是烟气的味道,让我浑身不舒服,一闻着那纸的味道,我两处的太阳穴似乎犯了阵阵的刺痛,我知道我的头疼病又是该犯了。司机抬头看了看后视镜,问父亲与我是否抽烟,我在百无聊赖中摇了摇头,父亲出了神地看着窗外,我降了车窗,一股清凉的风从车窗跑了进来,那车厢里的烟气似乎不再那么熏人。不一会儿,我又关上了车窗,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只要我在微微出汗的天气里吹了什么风,我那可怕的偏头疼又会找上门来,让我生不如死。同时,我也知道,父亲和我有着同样的头疼病,像是遗传了一般,跑医院看过医生,也检查过,然而没有找到病因,医生说可能是头疼脑热,或许是偏头疼,我姑且把自己的头疼病也称作偏头疼。这个病一直困扰着我,给我无尽的折磨,隔三差五的。
看得出父亲也无聊,为了不让他那么无聊,我试着找一些话茬,想要与父亲说一些什么话。
“这儿真是什么都没有,山上没有一棵树。”我看着父亲那一侧的车窗外用白语说道。
父亲转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嗯,跟我们老家一点儿都不一样。我想这里种地也很麻烦。”
我又朝自己一侧的车窗外看去,车子不断地刺破眼前的空气,往北拼命跑去。
“这里估计很缺水,山上什么都没有,也不知这里的人怎么过日子?”我转回了头,冷不丁地用白语说着。
“肯定是打井水喝,不然没办法。”父亲说。
没多久,大片大片的麦田出现在道路两侧,不见什么风吹,那麦田也没生什么麦浪。
司机和小叔在前排抽着烟,一副自在的神情。
“这里人都是种小麦啊!”小叔抽着烟说。
父亲“嗯”的回了一声。
小叔抽着烟,斜看着挡风玻璃,仍是戴着头上的帽子。打开车玻璃,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了窗外。
“这北方人嘛,估计天天吃面,怎么受得了!”小叔说了话,并没有立刻把车窗关上,把头朝车窗外看去,似乎在用心欣赏这路边的小麦地,以及偶尔抛之身后的那些小平房。
“这里人的房子挺小的,好像过得也不怎么地。看这房子,估计过的比我们还要老火。”小叔看着飞快逃离到身后的那些小房子说道。
“这我们怎么能知道呢。”父亲看着车窗外说了话。我自然没说什么话,当大人说话时,我不想插嘴,听他们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也是一种享受。
“这城市里也有比我们穷的人,看他们的这些小房子,肯定过的比我们不如意。”小叔接着又说,他紧了紧自己的帽子后的卡扣,好不让自己的帽子飞到车窗外。发觉自己的帽檐不停地被跑进车窗里的风掀起,他索性不再理会自己头上的帽子,转而关上了车窗,车内安静了许多,那呼呼的风声也被车窗挡在车外。司机摇下车窗,把手朝车外一扔,那烟头也飞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线,没一秒,就成了身后的事物。不知为何,我生了不爽,面对这种随意乱丢垃圾的行为,我一向是鄙视的,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有多于我的经验,但是他们的经验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严谨的生活态度,也没有给他们带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人都贪图方便,只顾着自己,这是本性使然,我也没必要对其说什么。只是暗想着,自我折磨。我们从小在书本上学到的什么知识,什么良好的道德说教,在本性面前不堪一击,没有多少人会当一回事儿。这是再正常不过了,人类就是如此。时间过得很快,远远地可以看见高楼的影子,记得那是在翻过一座不怎么高的小山以后的情景了。那时太阳已经在西边,虽是下午,太阳仍旧发射出灼痛皮肤的阳光,我坐着后排靠着太阳的一侧,阳光斜斜地透过车玻璃,撒在我的脸上,我总算是生了几分惬意。没多久,阳光晒得我头昏脑涨,我往父亲那端挪了过去,以躲避太阳的炙烤,朝父亲那一侧的车窗外看去。
很快,车子便行驶在进城的马路上,远处开阔的地带上隔三差五地冒出高高的建筑,却没那么密集,马路上随处可见煤渣,一辆车经过,便扬起黑色的土灰。路边的商铺渐渐也多了起来,工厂随处可见,高大的烟囱里冒着滚滚的浓烟,似乎是一个工业区。后来我才知道,这里便是西固区,是兰州的重工业区,定是什么化工厂炼油厂之类的居多。一座座钢铁工厂,上头都雷同地插了一根根通向天空的烟囱,不分昼夜地冒着滚滚的白烟,不知是水汽还是烟气,像极了我家烧水壶烧开水来时朝上空喷射出一股白汽,往天空里散去,不知成了什么样的云朵,往谁的故乡飘去,化成一阵大雨,亦或者是一阵小雨,也不知会滋润哪里的一片天地。
工厂前都会岔生出一条路,与去市区的路紧紧地连在一起,那无数的路都连在一起,像全身连络在一起的血管,四通八达。父亲与小叔都把头往车窗外看去,路上的车也多了起来,司机也开得慢了许多。红色的大卡车时不时从工厂里转了出头,喇叭声在车窗外嘟嘟嘀嘀地响着,好一副忙碌的景象。
过了不久,车子把那些高高的烟囱甩到了车屁股后面,往市区走去。不知在什么地方,看到“兰州欢迎您”的字样。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兰州,通知书里说的兰州总算是到了。往市区走去,除了车就是车,除了高高的楼还是高高的楼。城市在两座山头之间,在车上,可以看见两边的山头,那城市两边的山头像是高高的护卫,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两边,随着城市的蜿蜒铺呈,那两边的山群也蜿蜒着向前,像两条百无聊赖的大蟒蛇,盘踞在高楼的两侧。我本以为,兰州会在一片开阔的什么黄土高原之上,竟没料想,它在两座山头之间的狭长谷里。
出租车穿梭在市区,我向来对城市没什么向往,我对高楼大厦生不起什么特殊的情感,诚然而言,我不喜欢城市的生活,我不喜欢嘈杂,不喜欢喧嚣的人群,还有那让害我头疼不止的汽车尾气,那让我遭罪。父亲和小叔好像生了什么惊奇,把头转向车窗外,道路两旁总算是见着了绿色的树,多是榆树和法国梧桐的影子。在九月里,那些树给我带来小小的轻松,我总算是能见着绿色的树。树,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对我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这能让我枯萎的心泛起不大的生机,似乎也是一种安慰。成天活在绿色的松针林中,倘若突然跑到寸草不生的陌生境地里来,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感会涌上心头,说不出的窒息感和荒凉感会占据自己的身心。好在九月的兰州道路两旁,也生了不多的绿荫,但终究不能治愈在机场受到的伤害,那是一种本能地失落,那满世界的荒凉伴着我往兰州赶去。
车子驶过一座桥,往车窗外看去,一条大河从桥下缓缓流过,河面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粼粼的波光,河两岸种了不少树,颇有一番故乡的感觉。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黄河,尽管到了黄河母亲身边,我却浑然不知,还以为是一条默默无闻的小河,它只是穿城而过罢了。或许自己当时无心在意一条河,或者是几棵树,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些事物上面。
车子跨过那座桥,往一大片高耸的楼林里驶去。这真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车子穿行在楼林之中,可能是开学季,道路两边的人很多,也可能恰好逢一个周末,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完全忘得一干二净。莫大的城里,我只认识自己身旁的父亲,以及副驾座位上的小叔。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我深知明天一过,父亲与小叔就会离我而去,明天一过,我便会孤身一人面对这一座冰冷的城。想到此,我愈发地闷闷不乐,眼前的一切都让我无感,我只是远道而来的一个失败者,我在高考的战场里负了严重的伤,我的心灵,我的大脑似乎遭受了不可逆转的残疾,并无什么医生能治愈我的心伤,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也不打算去找什么医生,一切都是徒劳。
车子在城市里转来转去,道路两旁都是枝繁叶茂的榆树槐树,偶尔能见着法国梧桐的身影。树的两旁是人行道,人行道旁自然是各种各样的商铺和饭店,其中间生了有各种宾馆酒店,无非是这样的重复,无限的重复。没有任何让我新奇的东西,只不过比起自己所在的县城大了不少。我在车里发着呆,父亲和小叔很快也被车窗外的高楼和人群累坏了,失去了四处张望的兴致。看着眼前的人,人跟前好好的楼层,我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莫名其妙的念头在自己的脑海里盘旋,好希望有一只大鸟突然飞到车里,把我叼了去,如果能把自己带回家,顺便也把父亲和小叔一起带回,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我与这偌的城格格不入,我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猎物,被无情地困在一个铁笼子里,欲挣脱而不得,还是乖乖地待上四年。想到我在老家的一中里一待就是六年,那不也很快么。我眼前的城只会给我带来莫名其妙的紧张和不自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如果有的话也只是莫名其妙的一些怪念头。
“我就把你们放在学校门口吧!”高个子方脸的出租车司机说了话。
“不是要去火车站吗?”小叔不解地问。
“现在是开学季,火车站直接掉不过头。你们就在学校门口下吧。”司机说。
“不是说好的去火车站?”小叔问,把脸冲着司机那魁梧的身体。
“沿着这条路往上走,没几分钟就到火车站了。”司机说着,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斑马线两端的人匆匆地过着马路,左顾右盼地,生怕被什么车撞上。马路中间有一位位穿了制服的交警口含一个哨子,两手在比划着我什么指挥着交通,斑马线上的行人很多,没等着过完,绿灯亮了,出租车终于得以向前,没行多远便靠边停了下来。父亲拉开挎包的拉链,数了四张钞票递给了司机,随即拉上了挎包的拉链,司机把钱输了一下揣到内兜里,随后给父亲找了零钱,父亲又谨慎地把零钱装到夹克衫的内兜里,随即打开车门,下了车。我紧随父亲身后,也下了车。小叔下了车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又把自己的帽子正了正,随后立即掏出烟抽了起来。
出车门的瞬间,我就感到一股的燥热,那沥青的马路完全吸收了一整天的光热,变得滚烫,太阳仍在天上照着,似乎就悬挂在自己的头顶。往太阳方向看去,马路对面有一所大学,正门呈长方形,底下横着伸缩门,门口有两三个穿了制服的保安,大门上头的横匾上刻着“兰州大学”四个大字,字体大小一致,遒劲有力,估计是出于什么大师之手。校门口人山人海,估计也是来上学的大学生,一个个年轻有力,有说有笑的。完全看不出是刚高三毕业不的学生,看着那么老练活泼。
我们顺着马路往北走去,左拐右拐,始终不见兰州火车站的影子,我也不知道父亲与小叔为什么偏要找火车站,这才刚来兰州,不应该找学校去?
我跟在小叔身后,父亲跟在我后面,三人像无头苍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横来直去,一会儿额头朝着太往,一会儿屁股对着太阳,没一会儿左脸对着太阳,拐个弯,右脸又冲热辣辣的太阳贴去。小叔好像永不疲倦似的,带我我和父亲搜寻火车站的影子,却始终不见火车站的影子。说来也奇怪,他从不打听一番,只是带着父亲与我在市区瞎走。天水南路不知往哪里走去,不一会儿路牌上又写着定西南路,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又到了定西路,又不知道拐了多少个了路口到了兰大附近,在兰大科技园附近的马路上拐了不知多少个弯,三人已经精疲力尽,在父亲的提议下走进了一个牛肉面馆,面馆里人不多。小叔冲着一个戴了头巾的女人喊了一句,“三碗牛肉面”。面拉得很快,只见后厨里的一个小伙子不断对折又对折着双手里的面,每拉一次,对折一番,最后把手里的面在桌上拍打了几下往大锅里扔去了,头顶着一顶小白帽,小得出奇,他年纪似乎和我别不多大,长了一双会拉面的手,真是勤快。
找了一张靠里的桌子,三人独当一面地坐了下来。那脚后跟似乎着了火,发出针扎锥刺般的疼痛,那种刺痛沿着脚后跟往小腿上钻,不自觉捏了捏小腿,传来止不住的胀痛,翘了翘脚尖,整条腿都陷入一种麻木的酸痛中。不自觉伸了伸腰,腰部传来一种酸胀的无力感,两个肩膀隐隐发着酸,眼睛里似乎也满是胀痛。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么模糊,似乎置身梦境一般,那条路上车不多,道路两边的人行道上长大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把头顶上的大太阳挡了完全,走在路上清凉了许多,这是那天下午唯一的凉意。我们走进的牛肉面馆就在这条路上,是为数不多的牛肉面店。旁边都是些电脑维修,某某科技之类的店面。我从小有过无数的路,从未觉着走路对于我的双腿走什么考验。然而此刻,我才发觉这脚下的路是如此艰难,如此生硬,让我两腿在软弱无力中直生出麻木的疼痛。看着眼前的父亲,他先前浅色的黄脸已经被太阳烤成了黄褐色,脸上浮现出麻木呆滞的神情,额头上泌出一层厚厚的油,看着让我心疼,却又无可奈何。肩膀上还挎着自己装了钱的包,永远都是紧紧地抱在自己的身前,若是一有时间坐下,便会把包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紧贴着小腹,两只手按在包包上,生怕被什么坏人一把夺走。
“他们这儿不知有没有茶?”父亲在桌旁用白语问着小叔,一脸的疲倦。
小叔站了身,走到戴了头巾的女人跟前问了话,那女人指了指角落。小叔走到角落,一手提了开,一手拎了一袋茶叶回到桌前,示意我把那角落柜台上的纸杯拿过来。我起了身,脚后跟又生了难以忍的疼痛,我挤了一下眼,取纸杯去了。
回到桌前,便给父亲与小叔泡了茶。父亲没等上几秒,立刻端起了手中的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喝了起来。看得出父亲很渴,不久前我们在一座天桥底下的一个商店买了饮料,很快也被父亲喝了个精光,也不见他上个厕所。似乎父亲体内的水分都被整座发烫的兰州城给蒸发殆尽,只留下一脸的油光。看着父亲吹了吹着纸杯里的茶水,便迫不及待地吸着茶水喝的样子,我那脆弱郁闷的心里生了大海般的不忍心,我完全可以一个人来兰州上学,不需要什么人陪在我身边。父亲是陪着我遭罪啊!想着想着,有种想哭的冲动,眼泪却始终没出眼眶,在竭力的克制中,我的眼泪死在了心里。我可不想让父亲见到我的眼泪,这人生地不熟的,掉眼泪是一件丢人现眼的事情,况且我是个男的。但我眼下做的事情,想的念头都不怎么像个男子汉,我只是一座雕像,一个只会吃饭的哑巴。关于如何宽慰父亲,与父亲聊一些有的没的我都找不到什么话茬,我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这无疑加剧父亲的对我的担忧,但我始终是一方沉默的木头,被自己扔到一潭死水中,活活把自己憋死。
那女人叫了一声:面好了。
我们起了身,端了面。我本想对父亲说,您坐着,我帮你去端之类的话,但我始终没有把话说出口,这样的念头还在打转之际,父亲早已经起了身,我满是心事地回到了餐桌前,取了筷子闷着头无声息地吃着眼皮底下的面。一夹面,碗里冲出的热气在我眼镜上蒙上了一层白雾,我视线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看清自己的手,看不清自己的父亲,看不清自己,看不懂眼下的一切。我憋着眼泪,咽喉里发出胀痛,我想着自己的罪孽,我想着一路走来的不易,我想着父亲的不易,我想到我母亲还在家里做些什么,忙着什么,我几乎憋不住自己的眼泪,那下咽的面好像哽在我的脖颈,让我窒息,哪怕艰难地下了肚,也似乎全跑到心里,在心头纠缠翻滚打结,在心里化作一团乱麻,那一团乱麻又化作一块巨石。
吃完面,小叔又掏出烟点了起来,一股刺鼻的烟味儿顿时弥漫着面馆里,我不禁往戴了头巾的女人那里看了过去,那女人在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朝我们这儿看的意思,我知道不能在公共场合抽烟的道理,我生怕因为小叔爱抽烟的癖好招来面店老板的呵斥,这定会让我颜面扫地,仅仅是因为我们在饭店里抽了一根纸烟。我在书本上得知回族同胞是不抽烟喝酒的,对于别人的风俗习惯我自然是要尊重的,看着小叔享受着那饭后的一根香烟,我心生胆怯,也自觉不好意思,我不知小叔在店里坦然地抽着烟是否冒犯了店家。我时不时地往戴了头巾的女人那儿看去,生怕她投来厌恶鄙夷的什么眼神,那使我惴惴不安,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刺破脑门的危险。喝了几遍茶,腿脚似乎生了一些力气,父亲掏出兜里出租车司机找的零钱递给了小叔,示意小叔去付饭钱。趁小叔起身付饭钱的空当,父亲握着纸杯匆匆地喝了一大口茶水,接着放了纸杯起了身和我走出了那间小面馆。
吃饱喝足,父亲与我又跟在小叔身后,一头扎进兰州车来车往的大街小巷里,左拐右拐,一会儿面朝太阳,一会儿背对着太阳,走到一个摆满了小摊的街道上,父亲买了几个橘子,我们蹲坐在水果摊前吃了起来,整条街上就我们三个蹲坐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边是那么突兀,显得那么陌生,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的脸地热了起来,似乎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一般。我吃了手里的了橘子,起身把橘子皮放进父亲提着的塑料袋里,看着父亲蹲在街头吃着橘子,一股莫名的心酸又涌了起来。我看了看了路牌,上头写了“瑞德大道”,小叔点了烟,喊了父亲,我们三人歇了歇脚又出发了。我时而担心走在我身后的父亲,偶尔会转过头来看父亲一眼,我生怕父亲走着走着就消失在我的身后,每一次转过头去,父亲总是一脸疲态,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把一只手按在身前的那个装了好几万块钱的挎包上,疲倦的黄脸上挂了警觉和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经意间似乎还看到了不自然的怯色。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父亲走在小叔和我中间。走在父亲身后,我安心多了。父亲紧紧地跟在小叔之后,小叔走路很快,父亲个子比小叔要矮一些,为了跟上小叔的脚步,父亲不得不加快自己的脚步,像一个急着赶路回家的人,时不时左闪右避,侧身让着来往的人,生怕碰到别人。从身后看去,父亲新买的夹克衫似乎大了很多,非常的不合身,只要他一蹲下身,那夹克衫的衣角定会掉到地上,那衣领也显得老高,将父亲的后脑勺完全遮住去了。父亲似乎只露出半个头,那头在宽大的衣领间显得那么瘦小,过长过松的上衣,遮住了父亲的腰身,他的腿显得愈发的短。他一只手一刻不离地按在挎包上,另一只手出没在肥大的衣袖里,父亲指节粗大,手掌厚实,走路从不甩手,那只手不自然地半握着几颗橘子,里头还有我放的橘子皮,我加快了脚步,接过父亲左手提着的几颗橘子,起先父亲以为是别人,回头看了一眼,看是我要拿橘子,松了手,把塑料袋滑给了我,又回过头紧跟着小叔匆匆地向前走去。父亲的背影真是矮小,在人多的街道,或者是过马路的时候,他几乎淹没在人群中,每当人一多,他那按在挎包上的手就按得更紧,有时两只手都放在挎包上,神情异常的紧张,太阳穴的血管在阳光下兀自地顶了出来,显出青紫色,似乎都能见到里头的血液在不停地流动着,带了偏高的异常的体温。有着有着,太阳的光似乎愈发地毒辣,仿佛都能看到父亲母亲头顶冒出来滚滚的热浪,这该死的兰州的太阳毫无怜悯之心,我走在小叔和父亲身后,思绪万千。
走了很久,路牌上又出现甘南路,父亲时而在我身后,时而夹在小叔与我中间,却从未走到最前头。往甘南路一直向太阳落山的方向走去,又回到了天水南路。小叔问径直走向一个报亭,父亲忽而在小叔身后猛地停下了脚步,我也来了一个急刹车,停在父亲身后。
报亭里头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椭圆的脑袋,胡子黑中夹白,头发短而坚硬,也是半黑半白,往四周刺去,活生生如刺猬一般。
“大哥!火车站怎么走?”小叔问。
“一直往上走。”老头抬了眼睛说道。
小叔随即往上走去,父亲与我仍紧紧地跟在小叔身后,路比之前更宽阔,车也更多更拥挤,公交车站时不时有公交车停下,开了车门,人有上又下,关了车门,又离着去了。不知为何,那么多的公交车,我们从未上去过,偌大的城,寻找火车站的身影,却从未问过什么人,只是在城里走南闯北,往东又往西,也不看什么地图,走了很多冤枉路。
往天水南路一直走,过了好几个红绿灯,路牌上又写了“天水北路”的字眼,我总算是理清了方向,身后是南方,而要去的火车站在北边。马路两边的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路上南来北往的出租车、公交车无数,路边的行人大多推着行李箱,背着大包小包,定是火车站的方向,我心想。走了没一会儿,远处便是火车站,上头写着“兰州”的字样,只不过兰州的“兰”一长二短,和我所学的“兰”字有了出入。兰州二字下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大玻璃,被纵横白色线条分割成一块块冷色的豆腐。往前便是开阔的广场,广场前有一条东西向的马路,马路与广场衔接着,广场与马路衔接处的正中心矗立着一座雕像,是一匹三蹄腾抓,龇牙咧嘴的丑马,一只后蹄踩着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尾巴高高地翘到了天上。后来我才得知它确切的名字,叫马踏飞燕,也说天马逮乌。火车站后面还有一座高高的山,那火车站的建筑把山头挡去了一大半。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小叔和父亲中间,看到了火车站,我转过头轻声对父亲说:
“火车站到了!”
父亲一脸疲倦地回了一句:
“到了嘛!”
我又转过头紧跟小叔往前走去。过了马路,我们便朝着广场前那条马路的西边走去了。小叔转过头看了看火车站上方,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了“兰州站”。过了马路向西走了去,这回我已经彻底弄清了方向,我却丢了寻找西南方向的念头,或许是自己太疲惫,早已经把很多念头抛之脑后。拥挤的人群中,我怕父亲走着走着就散了,于是在避让行人的时候,又故意让父亲走到小叔与我中间,我则走到最后。火车站前的广场里人潮涌动,父亲神情紧张,双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挎包上,时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一眼,生怕我跟丢似的。父亲每一次回头,我都能看到父亲过于紧张生怯的脸,他的个子比我矮了很多,每一次都是仰着头回看着我,我能看到他整张蜡黄色的脸,还有他过于精瘦的脖子,出没在人山人海的人行道上。耳畔都是汽车发动机的嘶鸣声,那出租车、公交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嘀嘀嘟嘟的,像发了脾气的妇女,破口大骂,耐不住性子,像赶着要去做什么刻不容缓的紧急事。成排成排的公交车连接在一起,缓缓地向前挪移,公交车站一旁站着无数的旅客,那些要上公交车的人在车身一旁拍成了长长的一队,跟前都推着一个个密码箱,密码箱上还放着一个包裹,人与行李紧紧地挨着,有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书包,个个面色紧张,少走说话的,都盯着眼前那长长的队伍看去,矮个子的人还踮着脚尖,左右掏出头,盯着跟前的人头看去,生怕轮不到自己上车,那公交车又关上门往前挪去。公交车的车门打开又关紧,发出咣当咔嚓的声音。车屁股后面不停地冒着青烟,广场里满是汽车尾气刺激的硫酸味,让我作呕,没多久两处的太阳穴生了隐隐的胀痛,加之喧嚣的说话声、喇叭声、汽车发动机的嘶鸣声,面馆里油烟机传来的呜呜声,我心神不安,变得愈发地焦躁烦闷。小叔打听了消息,得知去师大要乘坐131路公交,我们眼前的车队排成了长龙,那些公交车不断从马路上转进来,排接到长长的公交队伍最后,最前的公交车排满了了人,便便底下的公路驶离开,下一辆公交车又挪到前一辆驶离的地方,循环往复,不知疲倦。我们眼前的公交车挡风玻璃上方的显示屏上不断横滚着“兰州站—培黎广场”等字样,这是131路公交。小叔一脸轻松地说着,“我们明天就坐这一路公交车,就可以到学校去。”看了一眼去学校的公交车,我们便找旅馆去了。沿着火车站西路一直往西走去,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中,路边摆了很多小摊,卖红薯的也不少,那烤红薯的焦香味钻到鼻子里,却没有想吃的念头,或许自己是太累了,连眼前的食物都丧失了该有的诱惑力。一直往西走去,偶尔能见到一些宾馆酒店之类的,一问价格都不怎么让小叔和父亲满意,走着走着,见没什么客栈的影子,我们索性掉个头,又折返了火车站,过了红绿灯,又看见那雕塑,仍是张牙舞爪的一匹马,基座上窄下宽的梯形,上头贴了粉中带紫的瓷砖。过了马路,又朝着广场前的马路往东走去,路牌上写着“火车站东路”,往里走了许久,仍不见便宜的客栈,一问都是一百多,更有的客满,没有什么房间。我们只好又折返回火车站,在火车站出口处歇了脚。小叔一蹲坐下来,便迫不及地掏出烟点上了火抽了起来。
出站口在广场东侧,其间种了一些树,时不时有出了火车站的人从出站口推着行李往广场上走来。广场前的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让挤满了推着行李,挎着背包的旅客,纷纷往广场西侧的公交车站涌去。不少人在广场上驻足逗留,有的索性把装在大布袋里的行李放在树底下,枕着行李发着呆,树底下造了方形的休息台凳,上头都挤满了人,有坐着的女人,有蹲踩在台面的男人,心事重重地吸着烟,一旁的两个小孩还在吃着零食。还有的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低头打着电话,在两棵树中间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咳出一口痰往水泥地面上吐去。坐在石阶上的几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一手捧着一包瓜子,一手伸进袋子,往嘴里送去,嘴巴有说有笑,不停地把嘴里的瓜子皮往跟前吐去。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在广场里随处可见,无不都是随身背着行李,面色凝重,少有喜笑颜开的。他们都是父亲一样,少有言语,在沉默中抽着烟,用呆滞的无力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什么东西看,偶尔抬头看看南来北往的人,又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水泥地面。一连抽了好几根烟,歇了好一阵子,太阳很快也要下山的样子,在火车站西边的天空里泛出一大片的橘黄,我们走进火车站东路的一家面馆,上头写了“马有良牛肉面”,那面馆离出站口不远,没几几分钟的距离,里头的事客很多,显得异常的拥挤,那几个忙着拉面的小伙子满头大汗,老板是个留了光头,挺着肚皮的一老汉,额头突出,满面油光,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两条肥壮的胳膊,说着一口的兰州方言,高声又粗鲁。在面馆里吃了一碗面,父亲买了一包廉价的茶叶,小叔买了一包兰州烟,说是尝尝本地烟的味道。我们沿着广场又往公交车始发站去了,又一次路过那个雕塑,却再也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力。人初来乍到,总是对新的事物充满好奇,没几眼便失去了兴致,在偌大的心思面前,显得那么多余。
公交车始发站,就在广场西侧,上了一个台阶便是一排排的商铺和面馆,往火车站西路拐去,便有一间客栈,询问了一番,店主说尚有床铺,价钱也颇为便宜,只不过在地下室。顾不得那么多,出示了身份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的在登记簿上潦草地写了我们的姓名电话及家庭住址,便领着我们下了地下室,她走在前头,打开了楼梯的灯,往下走去,推开地下室的门,里头光线黑暗,上头挂着一只白炽灯,钨丝在玻璃泡里发出黄色的光,我看了一眼灯泡,那钨丝的光影一直在眼睛里跳闪了很久,我挤了挤眼球,睁开眼,那钨丝淡黄色的光影仍在眼前打闪着,好一会儿才散去,弄得我头晕目眩,眼睛生了一阵不舒服。这不大要紧,最令人难受的是地下室里那股令人不自在的霉臭,着实让我心生不适。越往到地下室走去,那霉味便愈发地重了起来,像有几百年没见过阳光一般,令我作呕。里头摆了五六张弹簧床,上头简单地铺了块垫子,垫子上铺了一张白色的床单,床头叠放的被褥和枕头同样是套了白色的被套枕套,像极了医院里的病床,闷热潮湿。
老板娘走后,坐到床上,躺床上歇歇腰腿,一股更浓烈的霉味从床垫和被褥里熏了上来,让人难以忍受。
床铺共六张,在地下室三三地对铺着。里头还放了很多杂物,破旧的洗衣机,一大把新旧的拖把水桶挤在角落里。
“这味道,有点大!”小叔说着。
“只能将就一晚了。”父亲坐在床中间说,父亲起了身,那弹簧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里头似乎藏匿了无数的老鼠。父亲脱了夹克衫,把挎在脖子里的挎包取了下来,检查了一下拉链,放在床上,又把脱的夹克衫盖在挎包上。又坐在床上,打开买的茶叶,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烧水壶茶杯。
“要泡茶喝吗?”小叔问父亲。
“嗯。”父亲把撕开口的茶叶包放在床头。
“我去要一个茶壶,再买几个纸杯。”说完,小叔点了根烟走出了地下室。
“这么破的地方,一人还八十。”我坐在床上抱怨着。
“没办法,这是城市。上个厕所也要钱的。”父亲说着,露出一脸的疲倦和无奈。起了身,往角落里一间不大的卫生间走了进去。没等父亲出卫生间,小叔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抓着一小袋纸杯回到了地下室。
父亲出了卫生间,泡起了茶。父亲似乎渴了很久,那灌了热水的纸杯还在冒着白气,父亲又迫不及待地端着纸杯往里吹着气,一边吹着气,一边把嘴凑近杯壁吸起了热茶,父亲的嘴似乎已经习惯了热气腾腾的茶饮,那被太阳晒得青黄色的一张瘦脸紧紧地凑在纸杯上头,不停地往纸杯里吹着气。这种情形我也是见怪不怪,每当父亲从田里赶回家,总能见着他端起刚烧开的开水往自己的茶杯里冲灌,放下焦黑的烧水壶便端起茶杯吹着气,边吹边喝,总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此时,我才发现父亲刻意剪短了自己的头发,留着一头刚劲有力的短发,他的脸在一头短发的掩衬下显得那么瘦削,尖尖的下巴上冒出了短硬的胡茬,显得那么疲倦不堪,眼睛里满是不自在,似乎生了担忧,却不那么明显,生怕被我察觉到。每咽下一口茶水,都能见到他脖子里的喉结在上下滑动着,他那双新买的鞋子底部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灰,我想父亲的那双鞋也跟着父亲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此刻它终于可以跟着父亲的双脚好好地歇上一晚。
没一会儿,那老板娘又带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伙子来到了地下室,那小伙子看了我们一眼,走到我对面的一张床上坐了下去。随后起身取下自己的双肩背包,往床头搁了去。他个子很高,一张清瘦的脸,鼻子歪到脸的一边,上头戴了一副眼镜,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一脸疲态,随后脱了鞋翻到床上,把枕头一放,盖了被子,摘下眼镜睡去了。
父亲看了那小伙子一眼,收了眼神继续喝着自己手里的茶水,小叔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抽着烟,他只要一有空都会点上自己的纸烟,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他抽烟的时候,总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殊不知他在吞云吐雾的时候,给我带来的却是一阵阵的头晕目眩,恶心干呕,我的头疼多半也是吸了二手烟之后才隐隐作痛的。
父亲从他的挎包里取出半袋吃剩的夹心饼干给了我,我倒了一杯水,取吃着袋子里的饼干。父亲与小叔在说着些什么。看着对面躺睡在床上的小伙子,我不禁浮想联翩。我想他也是来兰州读书的一位学生,他的眼睛前的眼镜,他的书包,足以表明他是学生的身份。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没说什么话,说明他也是个涉世不深的男生。或许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位新生,只不过自己一人来报到。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比我强多了。虽然他也喜欢说话,在沉默中独自睡去。他身边没有一个大人,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其他什么亲戚,但他心里一定装了很多人,他未必是形单影只。想着想着,我又不自觉看了他一眼,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紧紧地闭着眼,一张惨白的脸上长了一个歪鼻子,他厚厚的眼镜就放在枕头一边,书包则在内侧的另一头,书包的一半压在枕头下方,怕被什么人拿去。虽然在地下室,依然可以听见旅社外嘈杂声,尽管已经低了许多。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汽车尾气那种刺鼻的硫酸味,很快,那种气味完全被地下室的霉味替代,脑袋迷迷糊糊的,那潮湿的霉味似乎跑到肺部,又回到鼻腔,忽地又从鼻腔跑到两处的太阳穴,转而又从太阳穴钻到后脑勺。坐床上休息了一会儿,那脚掌由原先的麻木生了一股股地刺痛,似乎伴随着每一次的心跳,那脚后跟便生出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直蹿脑门。洗了脚,躺了床,腰腹传来一阵阵的酸痛,酸痛过后又是阵的酥麻,直到躺在床上,才发觉两肩重如千钧,颈椎咔嚓一顿乱响。很快父亲与小叔也躺了床,不久便睡去了。也不知是谁拉了灯,那地下室陷入从未有过的黑暗中,啪的一声响,地下室到一楼的门也关了去,刚嗡嗡呀呀的喧闹声也完全绝去了,地下室里静得出奇,只听到钢丝床在翻身时发出的咯吱声,还有对面小伙子的打鼾声。不知不自觉中,我又想起家长的母亲来,白天父亲在大街小巷疾走的身影也挥之不去,想着想着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起床,在公交车始发站旁的一家面馆里吃了面,我们挤上131路公交车往学校赶去。我们钻到公交车最后一排坐了下去,那车走得一个缓慢,没到一站都会开门停车,又人匆匆下车,又有人纷纷挤上车来。过道里挤满了人,随着车子一启动,过道里的人一手抓着自己的行李箱,一手抓紧扶手,身子无一例外地前后一震,目光都往车窗外看去。中途有本地人上来又下去,他们没带什么东西,手里抓着手机,低头看些什么。老人小孩一下车便刷着公交卡,一下车,公交车里不停喊着嘟嘟嘟嘟的刷卡声。随着站台的人从前门挤了上来,前后车门咣当关个严实,公交车又嘶鸣着,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走了很久,那屁股在生硬的塑料板凳上生了难以言说的疼痛,我时而挪转自己的屁股,然而并没有缓解疼痛。没一会儿,昨天路过的那条河又不自觉出现在眼前,公交车经过那座桥,绕了几个弯,上了一段坡,很快公交车便停了下来,喇叭里播报着“黄河桥北到了,出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随后用英语又播了一遍,“We are already at HuangHeQiaoBei……Next station XingFuXiang……”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幸福巷,上车的人很少,也不见有人下车。喇叭里播报着最后一站,终点站——培黎广场。到了终点站,车里所有人一股脑下了车,那车自觉地排到公交车长龙末尾,没一会儿又有一辆公交车排到了它的身后。
下了车,问了路。我们很快便来到了校门口。那校门口算不上气派,一门两耳,中间是高大的方形门框,两边各连着一个拱门,两拱门前种了一棵杉树,杉树下段用白灰刷了一圈,校门朝西向,前头是南北向的一条大马路,人行道上种了一排排的绿化树,不知叫什么名字。
进了校门,便有一座楼挡在校门身后,有两条路通向学校内,往右侧的路走去,很快便来到了心生报到处。两条路上都走了很多前来报到的新生。
那些上了年纪的同学纷纷举着一个牌牌,上头都写了学院的名字。没多久,瞥见了文学院的牌牌,那显得格外地冷清,只有一个举着牌牌的男生,还有一个坐在课桌的女生。举着的男生个子很高,生得虎背熊腰,一颗硕大的头颅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鼻子,鼻子上悬着一副眼镜,他放下手机的牌牌,把我领到新生缴费的地方,一路调侃道:我们甘肃的太阳有那么毒辣吗?怎么把你晒成这个样子,你不会好几天没睡觉吧?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没一会儿便到了新生报到处,那儿坐了一排等待收费的女人,不知是学生还是老师。那高个粗腰男把我在把我领到这儿便回去了。我出于记仇,没说什么感谢的话。他一度让我在父亲和小叔面前陷入了尴尬,似乎在有意羞辱我一般。
其中一个女的把一张名单递给我,我在密密麻麻的黑字里看到自己的名字,照着女人的话在名字后面划了个勾勾。很快,父亲拉开了挎包的拉链,掏出包里的钱手忙脚乱地数着钱,点数要一把钞票随即转递给小叔,示意他再数一遍。小叔再次数过钱,便把钱交给了面前的女人。所谓的新生报到,无非就是交钱而已。交完学费书费住宿费,简称三费,我们便问了路,往宿舍走去。被褥是从高个雄腰的眼镜男那儿拿的,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比外头卖的便宜不少,一听他的胡言乱语,父亲还感激地连连点头,似乎有恩于我们一般。我那时对整个世界充满信任,出于别人的三两句客套话,我便听之任之。
父亲扛着雪白的棉花被,出了学校南门,便是一座天桥,天桥上有许多人摆卖被褥及洗漱用具。小叔替我买了洗脸盆牙膏牙刷毛巾之类的生活必需品,父亲则放下肩膀上的大棉被,为我挑了一把晾衣架和三件套,我们随后上了楼直奔宿舍而去。宿舍在四楼,我端着洗脸盆,洗脸盆里放了洗漱用品,小叔抱着一个枕头走在我们最前头,父亲则扛抱着装在大塑料袋里的棉被走在小叔身后,我在最末端着一盆的洗漱用品,跟在小叔和父亲身后上了楼。
到了宿舍,宿舍里有一对父子,那父亲生得高大壮实,看着已有六十多的模样,一脸富态。儿子生得精瘦,留着一头黑中带黄的头发,生得白净,一脸猴相,尖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白边眼镜,红唇白牙,颇有几分女人相,四肢白净瘦长,娇生惯养的模样。一看就是城里人,在与父亲说着什么,好像在挑选床铺,宿舍东侧向着阳,装了三合的窗户,外头有一棵槐树和柳树,已经长到四楼的窗台边,在风中搔首弄姿。
小叔与那对父子寒暄了几句,我冲着那对父子挤出了几朵尴尬不情愿的笑容,随后两只大眼直看着父亲与小叔为我铺好床铺。父亲忙前忙后,为我打点好一切,我看着父亲拿出三件套,在小叔的帮忙下把棉被套进了被套,父亲最后坐在四方高脚板凳上,把枕头装进枕套里,爬上床铺叠好了被褥,就像他当初送我去一中一样,把被子叠成一块方形的豆腐块模样,把枕头放到上头,盖上枕巾,用手在枕巾上轻轻地扶了扶,下了床铺再拉拉这边的床单,又走到另一边拉拉,把翻卷出来的床单重新垫压到床垫下边,没一会儿把我的床铺整理得如行军床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是僵直地站在宿舍里,走到窗户边,心事重重地看着父亲与小叔在整理我的床铺,并未伸手去帮些什么。有时我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只是一个只会吃饭的哑巴,在一座偌大的兰州城里跟着小叔和父亲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只是一个会呼吸的缄默者。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父亲与别人的父亲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不忍心看着父亲的背影,我不忍心看着父亲为我忙前忙后的神情,那关于父亲的一切都会刺痛我敏感脆弱的神经。我总是那么敏感,感情用事,却帮不上父亲一点儿忙。想到父亲为我做的太多,我心生亏欠又不善表达,只是看着父亲,关于父亲的一切,用沉默作为对父亲的回应,实在是不应该,我能看得出父亲的一些心事和不快,我却不知该和父亲沟通,终究在沉默里成了一方不会说话的木头,只会用眼泪解决内心的烦闷,到头来只是徒增父亲的心结而已。
料理好宿舍的一切,父亲坐在板凳上歇去了。小叔来到窗户边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地打量着窗外的事物,父亲也起了身走到窗户边,不舍地打量着窗外的一切,看了一会儿对面的宿舍楼又回到板凳上坐了下去。
那对父子看了看床位,没一会儿走了出去,说是要回家搬被褥去。他儿子说了声再见,我扭着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憋不出了什么再见的话。
父亲随后起了身,拿起宿舍里的簸箕扫帚打扫起了卫生,把刚制造出的一些塑料袋子牙膏盒统统清理到垃圾桶中,我本想对父亲说让我来之类的话,还没说出口,父亲自己便干了起来。父亲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个他永远放心不下的小孩,把我永远地裹在襁褓中,我也心甘情愿地待在我的襁褓里,不愿探出头来。
在宿舍待了十几分钟,小叔便说了话:我们走吧,不是还要去买电脑吗?
父亲起了身跟在小叔身后走出了宿舍,我也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宿舍,父亲忽而转过身去,拉上了宿舍的门,跟在小叔与我身后下了宿舍楼。我心事沉重,想着父亲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宿舍去,我本应该让父亲与小叔在宿舍多休息一会儿,哪怕和他们在宿舍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如果我能挤出一些笑容,让父亲看见,也让小叔看见,我想父亲定会放心很多。或许父亲也会附和我的微笑,把他难得的笑容挂在他蜡黄的脸上,我也会轻松很多,父亲也会更好受一些。
下了宿舍楼,两栋宿舍楼之间有一块宽阔的广场,广场里有无数的新生在购买被褥生活用品,出了两道大铁门,又爬上天桥,回到校内,左拐又左拐,走在学校内,父亲与小叔好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学不愧是大学,真大!估计比我们村还要大,我也是第一次来大学。想当初好好读书,我也是个大学生。”小叔说完,露出笑容,尴尬地笑了笑。
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感觉走得很轻快,他宽大的夹克衫被迎面吹来的风吹得鼓鼓的,那挎包在报到后也瘪了不少,他脸上紧张的神情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为了赶时间,我们打了出租车,司机带我们前去兰大电脑城买了笔记本电脑,父亲小心翼翼地拉开挎包的拉链,数了几十张百元钞票给了卖主,换来一台惠普笔记本电脑,另加一张发票。父亲与小叔又陪我去医院看了脸上的痘印,医生开了一堆没有任何疗效的除疤膏,父亲又掏了钱,紧紧地跟在小叔与我身后,父亲似乎没说什么话,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总是沉默着答应,在偌大的兰州城里陪着我走着路去,一一兑现。买完所有我需要的东西,我们又闯南走北,东奔西走,在兰州城里逛了又逛,父亲给母亲买了一个小礼物,是兰州的土特产,是一包母亲不爱吃的风干牛肉,上头写着藏语,我全然不懂。父亲好不容易来兰州一趟,却没给自己买什么礼物,好像没什么值得他纪念的。他的目的就是把我平安地送到学校,帮我打理好一切。
很快时间也到了下午,我们又回到了兰州火车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高楼顶上。我们在车站吃了面,在吃面的时候,我如鲠在喉,碗里的面早已经失去了味道,想到父亲与小叔即将与我分别,我心里的铅块不断地膨胀下坠,心头的惆怅翻江倒海。吃完饭,我们到了银行自助存取一体机跟前,要存我的生活费,父亲左顾右盼,神情紧张,示意我放在他身前,父亲急匆匆地拉开挎包拉链从中拿出一沓钱,小叔把银行卡插入卡槽,跟着语音的提示,左按右按,没一会儿那存取一体机张口长了黑牙的大口,父亲把那一沓钱飞快地递给了小叔,小叔把钱往张开的大口里放去,那张开的大口忽地关上了,好像把一大把的钞票一口吞了去,里头发出呼啦呼啦的数钱声,感觉那机器在大口大口地嚼着钞票,胃口大开。没一会儿那张大嘴又猛地张开,里头还有几张钞票没吃完,小叔又按了一下按键,那张大口又忽地合上,里头又发出呼啦呼啦地嚼钱声,没一会儿声音又停了下去,那机器的大口又张开,里头仍有几张钞票没有存进去。小叔取出钱递给父亲说,“这几张存不了”,父亲说,“存不了算了。”小叔按了一下按钮,那存钱的大口又关了上去,随后又按了一下右边银色的按钮,那银行卡被卡槽吐了出来,小叔拔出卡给了父亲。
父亲把银行卡与存不进去的那几张百元钞票全给我递了过来。紧接着拉上自己挎包的拉链对我说:
“一共三万,都作你的生活费,省着点花,节约点儿。把银行卡和那几百块钱装进你的内兜里,分开放,别掏钱的时候把银行卡给弄丢了。千万记住了,在取钱的时候,别让人家看到你的密码,留心一点儿。记得好好学习,四年很快就过去了,过春节的时候记得回家。”
我不断地点着头,按照父亲的叮嘱,把银行卡和那几百块钱分别装进两侧的内兜里,我强忍着,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父亲看到我的心思。
出了银行,我们往火车站走去,没多久便来到公交车始发站。
我们站在招牌左侧,可以看得见来往的每一辆公交车,能清晰地看到公交车挡风玻璃上方横滚的数字,以及从哪儿到哪儿的起点站到终点站的地名。
很快一辆131路公交车迎面驶来,小叔用白语说:“坐着这趟公交车,一直到终点站就可以到学校了。”
听了小叔的话,我背着自己的书包,提着自己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已经做好了准备。公交车一停到站牌前,我便走了下去,前面已经有一堆人在抢着挤上公交。我猛地停了脚转过身看着父亲和小叔,强忍着内心的悲戚,木然地看着父亲的脸说:
“阿爸,那我走了。”
“好好读书!”父亲轻声地看着我说,我能看出父亲满脸地不舍和担忧。
我的心底涌出大海般的不平静,我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害怕父亲生了什么担忧,我强忍着,佯装出一副镇定的神情。说完,公交车按了几下喇叭,我转过身跳了上去。车上已经没有任何座位,我一手抓着头顶的横杆,一手提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朝着父亲与小叔那儿看去。车子开动了,但速度很慢,它正往东边的马路上转过弯去,透过车玻璃,父亲和小叔从站牌那儿跟到马路边,头一次父亲走在了小叔身前,父亲穿着他宽大的不合身的夹克衫,里头仍是挎着他从老家一直贴在身前的军绿色的挎包,这一次父亲没有把两只手紧紧地按在他装了钱的挎包上,他左手斜斜地耷拉在自己的一侧,高高地举起右手,抬着头盯着站在公交车里的我,车子快要往东边的马路上拐过去,父亲朝前小跑了几步,对着公交车里的我挥了挥手,我没有一只手是空闲的,我想抽出什么,我赶紧放下电脑包,朝着车窗再的父亲也挥了挥手,父亲看到了,他收了高举的右手,待在马路边,待在火车站西路的尽头,在公交站牌前的马路边目送着我,身后还有小叔。我猛地转过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弯腰提起小腿旁的电脑包,那眼泪汹涌着往地上砸去。我不再害怕车里的人看到我不争气的眼泪,我红着眼,往车窗在看去,车子往东走没多久便会朝天水北路转过南去,正好可以看到父亲和小叔的位置,我竭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车子往南快快地转了过去,我看到父亲和小叔化作一个小小的点仍在原地目送着我回校,我能认出父亲浅灰色地夹克衫,还在挂在他身前的那个军绿色的挎包,还有父亲那张蜡黄的强忍着牵挂和不舍的脸。车子往天水南路驶去,父亲与小叔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那本止不住的眼泪像遭了一场风暴,在九月的兰州下着滂沱大雨,我那颗本阴郁的心更是雪上加霜,在燥热的公交车里纷纷飘起了雪。我红着眼,从兰州火车站一直杀到培黎广场,尽管一路站着过去,我的双腿奇迹般地失去了痛觉。
突然间,这座城变得很空,它空荡荡的,一直空到我的心坎里去。我从未做好与父亲离别的心理准备,在一中,离家几十公里的县城,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我不争气地哭了。在兰州,离家几千公里,父亲看着我离开的背影,我同样不争气地哭了。一次比一次更甚,我想我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个不争气地孩子,我永远是一方不会说话的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