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了,我的噩梦也便来了。
父亲已经从我身边回到了故乡,这是我离父亲,离母亲最远的一次。一想到故乡,我的痛苦又如洪水般涌过来。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次我并没有让自己掉泪。
躺在床上,宿舍里的两盏日光灯还没有熄灭,在天花板发出滋滋呜呜的声音,宿舍里的几个舍友还在下头说着什么。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清他们在谈些什么,他们的说话声成了耳边嗡嗡的声响,混着日光灯的声音,让我很享受。这于我而言也是一种安静。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女生喜欢,这真是奇怪。按理说,像我这样的怪诞之人,应该是吸引不了任何一个异性的眼神。或许是自己留了该死的长发,整天戴着一副耳机在校园里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招惹了什么人的眼光,但不至于让一个女生为此而着迷。我躺在床上,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看,不由自主地陷入自己的想法中。
对于她短信里说发的内容,说是明天要与我见面的话,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谈什么恋爱,我是个穷鬼,且脾气古怪,我没有什么心思投入一场毫无准备的战斗中,这定会让我负伤,缺胳膊断腿是必定的,搞不好会让自己丢了性命,落个战争后遗症,这是常有的事。
“要不要喝点儿酒庆祝一下!”小胖拍了拍我的床架,抬着在底下仰着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想用酒精来打发无聊的夜晚。
“不了,有什么可庆祝的?”我翻过身来,戴上眼镜向他看去。
“还是有必要喝点酒庆祝一下!”他说完嘻嘻地笑了起来,两颊上的红斑往全脸散去,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眼神中却生了渴求。
“不了,明天一早不是有公共课,我不喝酒,真的。”我再次拒绝了他喝酒的提议。
宿舍里的其他三人都在无聊中玩着自己的手机。
“有女朋友了,不应该喝点儿酒庆祝一下?”他嘻嘻地笑着,把红脸往上仰着,似乎要铁钉了心和我喝酒。
“有啥女朋友,我没那个兴趣。我真不会喝酒!”我坐在床铺上,一脸认真地说着。
他没说什么,走到小马身边与他抽起了烟。
“小胖,你女朋友呢?”苏勇问。
小胖吸了一口烟说:
“哪有什么女朋友!”说完仍是笑笑。吐着嘴里的烟雾。
“不可能!”苏勇说着,一边整理着桌上的东西。
“小胖的女友我认识,长得真标志!小胖亲个嘴都要垫个椅子。”小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宿舍里的几个人也不自主地笑了笑。
“吹牛!哪有的事。要是有一个女友,还站着亲嘴?”小胖乐不可支,抽着嘴里的烟诙谐地说着。
“那你还咋亲,莫非有什么绝招?”小马说着,笑折了腰。
“小胖这红红的小嘴看来已经是经过检验的!”林小雨打趣地说着。
“肯定是!一看就是老江湖。”小马直了直腰又说着笑语。
“没谈过恋爱了!老了,谈什么恋爱。只有小孩子才谈恋爱。”小胖收了笑脸,说道。
“你看,只有身经百战的老江湖才会说这样的话。”小马说。
宿舍里传出一阵哈哈的笑声,我在床铺上坐着,很快又躺了下去。
在床上躺着胡思乱想了很久,顿觉自己活在一个玻璃罩中,空气被无限地压缩,耳朵旁边仍是几个舍友的聊天声,还有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响。
这北方的女生就是不一样,直接豪爽,敢于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与物,这真是有莫大的区别。想到一个女生竟然在那么多人的宿舍楼下公然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禁心生敬佩,她有着我没有的勇气,她不在乎丢了面子这回事,她只是把自己对我的喜欢公之于众,她只是让我知道她喜欢我这回事。她真是勇敢,真是有个性,我在床铺上暗想。或许被一个胆子大的女生所喜欢,也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毕竟我不算什么人物,只是文学院的一年级新生,一名不文,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仅此而已。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我难以理解。但是转念一想,我找到了答案。
她一定是在文学院新生名单里找到了我的电话,那张分班表上有每个人的姓名,姓名后面还写上了联系方式,甚至连族别家庭地址都写上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如此,我想。
她真是煞费苦心,记住了我的名字,拨通了我的电话号码,并向我说出了喜欢之类的话。她应该是个痴情的姑娘,胆大又心细,我在床上思绪飘飞。脑袋里偶尔闪过想了解她的想法,心中不免多了些躁动。想到此,对故乡的思念也渐渐少了许多。
不知何时,我的脑海里又开始寻找起西南方向。是的,这一次我已经完全理清了故乡的方向,我祖祖辈辈在的方向。想起故乡,自然便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想起一些亲戚来。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久,所有的亲戚都知晓我要去兰州上大学的消息。外公还跟我起说了一些关于甘肃,关于兰州的一些话。外公自然知道有GS省,有兰州这么一回事。他也知道是个远离老家很远的地方,他也没有显出多少担忧的神色,看得出他老人家有些不舍。我在床上想着八月份与外公在村子东边大黑山北麓山头上的谈话,表弟与我一起爬上了山头,去看望给城里人看风机叶片的外公。
躺在床上,那高高的山头,那高高的山头耸立的高高的风力发电机塔,在西南风里转个不停,呼啦呼啦的。我还给外公饶有兴致地指了指远在西北方向的兰州。
外公,表弟与我现在一座高高的山头。我往西北方向看去,眼前一望无际的群山,那高高的玉龙雪山就在西北的群山里高高地插向天,山脊线上覆盖着白雪,远在天边,错误地以为就在离自己不的眼前,似乎伸了手就剩摸到那山顶的白雪。
一闭眼,我便来到了荒凉的兰州城,成了整天吃着牛肉面的大学生。睁开眼,我似乎看见了外婆的脸,一张黑紫色的看脸,上头堆满了厚厚的皱纹,俨然是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每一次看到她的脸,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滋味儿,实在不怎么好受。
我来兰州之前的好几天,都会刻意地跑外婆家去看看她老人家,跟她说一些什么不知说过千百遍的老掉牙的话。
那是八月末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往外婆家走去,一进外婆家的大门,便可以看到外婆的身影,她总是佝偻着身子,坐在她家的走廊的平台上晒着太阳。身边一直摆着一节竹拐,已经被她磨得黄中带亮,尤其是那竹节的上端,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慈祥色。人去远方自然会心生隐忧,脚底下被故乡的根牵扯着,难免磕磕绊绊,栽几个跟头。
进了门,我会喊一声外婆,这让我心安。在那段快开学前期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会跑外婆家去。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看到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我也怕出了什么的事情,我再也无法见到一些可爱的面孔。人一老,全家都会敏感,老人自己也会敏感。村里的老人似乎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本领,他们总是能准确地预料自己要离开人世的日子。这一度让我以为发现了什么伟大的奥妙,其实不然,那无非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座大山。
外婆问我:
“你很快就要去上学了吧?”
“是的!”我回答。
“你要去哪里读书啊!?”外婆问,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黑脸上堆满了忧愁和不舍。好像睡一觉就再也见不到我。
“去甘肃,去兰州!”我说道,心里蛮不是滋味儿,外婆的脸让我不忍心看。
“甘肃?兰州!是哪里啊?”外婆不解地问,眼神中满是苍凉和孤独。
“是外省,在我们国家的西北。”我耐心地解释着,尽量让外婆知道我所去的方向,免得让她老人家的思念失了方向。
我知道自己是个容易想家的人,若是想家了,我定会把眼神往家的方向看去。夕阳在西,我会驻足眺望西南边的云彩,那里的云彩格外温柔。
“那估计很远吧?”外婆用悲哀的语气问着。
“坐火车要好几天,有点儿远,有好几千公里呢。”我如实地说着,从未料想过从自己嘴里蹦出的话会成了伤害外的刀子。
“那得多远啊!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外婆一脸哀伤。
“没事的,春节我会回来的!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半年不到。”我说了安慰老人家的话,却没有丝毫的作用。外婆似乎听到了什么让她心忧的话,脸上全是行将就木的悲哀,那悲哀似乎从她心底涌出,露出一副让我手足无措的神情。我不知如何面对,只得装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挑一些好听话给外婆,想让她别那么悲伤。她似乎总是一副哀伤的神情,她偶尔的笑容显得那么奢侈,那么难得,以至于让我难以忘却。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我便枕着自己的沉重的脑袋睡去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很多时候都会能到关于故乡的一些人与物,昨晚刚向我表白的女生却不曾跑进我的梦里,或许她于我没那么沉重,梦总是在心情繁重的时候出没。
一整个上午,她都在给我发消息,说上完上午的课便想与见面。大一的时候,一大早大多是体育课,再加一节公共课。课程十分的轻松,没什么压力。尽管是体育课公共课之类的课程,我也学得十分投入。体育课我选修了篮球,这打篮球爱好从初中便开始了。
打完篮球,不可避免地会出一身汗,上共共课的时候,便跑教学楼一把脸,再匆匆跑教室上课。公共课都是整个与文学院的几个班一起上的。大家都是同样的专业,相互之间也没那么陌生。
上着课,她又发来消息。
“你怎么那么喜欢坐前排!我盯着你看了很久。”
我偷偷地埋了头看了看消息,没回消息。
信息又传了过来。
“下了后我在教学楼前等你。别失约,我们一起去吃饭。饭我都定好了,我带你去。”她在信息里说着。
看着别失约之类的话,突然觉得好笑。她真是一个擅自主张的女生,还有些自以为是。我从未答应与她见面之类的话,就凭她的一个短信,便让我成为一个有约在身的人,我在前排的座位上想着,收了手机又认真地听课。虽表面上表现得镇定异常,心里莫名其妙地生了不小的紧张。
既然她这么执着,我只能去见她一面,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我一边听着课,一边暗想。我不自觉掏出手机藏在课桌里瞄了一眼,距离上午的课结束还有十几分钟。她真是会掐时间,偏偏在这个时间点给我发信息,生怕我不去与她见面似的。
阶梯教室里的老师仍在与学生做着互动,都是些无聊透顶的游戏。提一个问题,让学生思考。但是他提出的问题毫无思考的价值,我在紧张之余竟生了对老师与身边同学的厌烦,我交了那么多学费就是为了和这么无聊的大学生一起浪费时光,每一次上课,我都会在巨大失落中坏了心情。他们上课的方式与初中高中的没什么区别,只是为了问题而进行思考,不会为了问题背后的问题而进行有意识地思考,这真是悲哀。我们都没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来这个世界,便花大把的时间去纠结一些没有价值的问题,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它们没有统一的答案,也找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而几百个大学生加一个教授,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惺惺作态,故作思考,真让我失望。我在教室前排陷入自己自以为是的妄想中,没有机会老师提出的问题,也毫无参与回答的兴趣,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而寻找答案,真是无聊透顶,也顿感高等教育的虚无与死板。
大学里没什么响铃,时间一到,讲台的教授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讲稿教材之类,而身旁的一个助手抑或是研究生立即佝着腰帮其关计算机,多媒体上的投屏也会退了去,露出空白的真面目。
随着一声“今天就讲到这儿”,阶梯教室里的大学生们便一窝蜂地站了起来,他们有说有笑,把课本卷在手中,一只手拿出手机,似乎只有手机才是他们离不开的东西。
看着后边的同学挤到门口,我起身站在原地,心里愈发地紧张了起来,面对即将要正视的女生,我好像即将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考试一般,这心理素质真是差劲。自然这紧张中也带了必要的羞涩,她于我而言是个陌生人,一个相距遥远的陌生人。
教学楼门口见面,这是万万不可的,那刚下下课急欲出去吃饭的同学人海茫茫的,我实在没有什么脸皮在那么多人跟前去见一个女生,如果她一时冲动,坐了什么亲昵的动作,我定会在人海中尴尬万分,这无疑会让自己颜面尽失。我是一个操守党,是个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做一些秀恩爱之类的事情,那反倒让我难堪。我虽是个厚脸皮的人,无奈好面子,骨子里有生涩的基因,不愿在大庭广众做什么卿卿我我之类的事情。柏拉图式的爱恋仍是我向往的,肉体的接触会玷污高尚的灵魂,这会让爱情变质,成了肉体之欢。
关于爱情我也没什么发言权,我追求的无非是能靠近我灵魂的人,让我们在太阳底下能说什么合得来的话,放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还是能说得上话,在说话的时候,产生诗意和共鸣,夫复何求。而不是白天黑夜都在欲望的路上狂奔不止,最终在百无聊赖中结束战斗。在本能的欲望面前,我算得上是个勇士,除非我有意放纵,或刻意肤浅,但我的追求在告诫着自己,你和别人有着完全的不同,终将成圣,所以要忍饥挨饿,曲肱而枕之,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亦也不改其乐。
好在她也是个懂得选择与尊重的女生,她让我到教学楼北侧的那块草坪上见上一面,这让我的担忧平和了不少,内心还剩些许的紧张,貌似还夹杂了一些激动。我本没有什么激动的期待,或是在本能在作祟。我终究逃脱不了本能的驱使,对此我也没有多想。倘若在喜欢自己的女生面前冷若冰霜,也是对被喜欢的亵渎,喜欢与被喜欢终究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要懂得享受,学会理解。
那见面的地点在一号教学楼的北侧,是一片并不宽敞的林带,林带下方长满了九月的绿草,很多次给我带来欣慰的凉意,像极了故乡的绿,只不过上头种的是一些榆树和柳树,中间还生了一棵人高的杉树,杉树前有一方长方形的石桌,石桌五六十分高,能坐五六个人。上头见得最多的便是文学院的女生,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凳上说说着闲话,或等着什么人从文学院的办公楼下来,有那么一两次也看见有女生在石凳上认真地看着书。
出了一号教学楼,往教学楼北侧的是凳上走去,她就在石凳旁站着,远远看去,一身旗袍,披肩的一头黑发。我不好意思地向她走去,她笑着迎着我的面向走了过来,身后的石凳上放着她的包包,包包旁放着她的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