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僖公五年,周历正月初一,僖公在太庙听政。
鲁国政务的核心,除了国君僖公外,现在是三桓(季友、公孙敖、公孙兹)和上卿臧文仲执掌。三桓之首是季友,季友是僖公的叔父,又是僖公的师傅,同时又是季孙氏宗主,封为上相,总领鲁国政务;公孙敖、公孙兹都是僖公的同辈堂兄弟,公孙敖是庆父的儿子,孟孙氏宗主;庆父因罪自缢,公孙敖也抬不起头来,基本不参与政事;公孙兹是叔牙的儿子,叔孙氏的宗主,前一年的秋天,刚刚奉僖公之命,率军参加了齐国领导的讨伐陈国的联军;这年的夏天还要去牟国迎娶夫人,有些春风得意。
鲁国太庙,是始封国君周公旦之庙,周公旦是周武王姬发的弟弟,在周武王去世后,周公旦作为摄政王,辅佐武王之子周成王,并奉成王之命平定叛乱,有大功于周王室,因此周成王在周公旦去世后,特别加恩,命鲁国可以建太庙永世祭祀周公旦,并特准鲁国祭祀时用天子礼乐。僖公这次在太庙观看了八佾之舞,八列鲁国少女轻盈舞蹈,演绎的是万舞中的“羽舞”,管乐之声不绝于耳,极娱视听。
观赏完舞蹈,僖公在众大臣的簇拥下,登上了太庙宫门口的观台。观台很高,高过了太庙的大门。僖公拾级而上,站在宽阔的观台上,可以向南方远望,天色湛蓝,飘着云丝,因为是冬天,高台上还是呼啸着风声;台上东西两侧建有两座小殿,可供僖公和众大夫歇息;小殿屋顶上的双阙,象征着国君的威严。国君祭祀太庙,登上观台远望天下之势,也称作“观台望气”。僖公顿时感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随口吟道:
观台长啸,万镳腾蹄。
众人回到太庙大殿,僖公开始听政。太庙大殿内非常宽敞空旷,取自泰山古树做成的数根圆柱支撑着高高的屋顶,为迎接国君听政,太庙内重新进行了油漆,地面也铺上了丝织地毯。僖公命众人落座。
上相季友首先站起,向僖公作揖,开始禀报鲁国近来的内外大事。“国君,鲁国这一年风调雨顺,谷物丰收,百姓拥戴国君。我们鲁国跟随霸主齐国讨伐蔡国、攻楚救郑,国内国外诸般事务顺遂。有赖国君即位以来勤于国事,信任朝臣,开创了鲁国历年来少有的强盛景象。”
“叔父谬赞了。全赖叔父和诸位爱卿爱惜鲁国宗庙社稷,然天下并不安定,请叔父和诸位爱卿教导寡人,如何应对鲁国可能面临的潜在的危机?”僖公还是比较清醒,能够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咱们鲁国哪里会面临危险?臣没有看到,即使出现危险,国君和上相一声令下,臣等定率鲁军披荆斩棘,讨伐之!”公孙兹还小,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发表了一番意见,僖公和众大臣没有反应。
上卿臧文仲奏道:“国君,臣以为,齐国为诸侯霸主,其国力强盛,国相管仲治理齐国已有三十年,鲁国跟随霸主的国策完全正确。然而齐侯在位已有三十年,国相管仲乃齐国支柱;假若管仲身体有恙,齐国将会如何?齐侯常年亲近易牙、竖貂、公子开方等佞臣,且齐侯除夫人周王姬外,姬妾众多、儿子多得数不过来,不可不虑。臣以为,当为齐侯、管仲之后,鲁国如何自处加以考虑。”
僖公点点头说:“上卿所言,确是谋国之见。”
季友说道:“上卿所言甚是。当今周天子治下的华夏,国力鼎盛的诸侯当数齐国,近年来蒸蒸日上的是楚国和晋国。宋国作为鲁国的邻国,国力亦数上等,但尚不能与齐、楚、晋同日而语。臣以为,当继续与齐盟好,拥护齐国为霸主,多派出官员去齐国访问,学习齐国的农业、商业、盐铁、军制,为鲁国所用。”
僖公赞许道:“辛苦叔父尽力安排此事。”
“国君,确实应该对齐侯、管仲身后之事预作准备,臣以为,管仲之后,齐国朝政将乱,齐侯之后,齐国必乱,霸主之位难保。”季友继续说道:“臣以为,齐侯之后,晋、楚、宋必将争夺诸侯霸主之位,各国将争相与鲁国盟好,鲁国可以占得优势地位。”
公孙兹看了一眼公孙敖,见公孙敖一言不发,自己憋不住又站了起来说道:“国君,咱们鲁国乃千乘之国,又得周天子器重,为何不做诸侯霸主呢?”
僖公环顾众位大臣,问道:“诸卿以为呢?”
季友说:“诸侯霸主靠的是国力,而且消耗弥重,鲁国遵周礼,敬天子,与邻和睦,不宜做称霸之举。”
臧文仲也点头同意季友的观点:“上相所言极是。臣以为,争做霸主,必将引来其它想做霸主的诸侯征伐,晋、楚、宋等国皆有可能,鲁国遵王守礼,不应徒耗国力。”
僖公颔首,说:“寡人也这么想。”
季友接着说道:“国君,臣还有事禀告。”
“叔父请讲。”
“其一,国君的姐姐伯姬,曾在先君二十五年嫁至杞国作国君夫人,先派使臣来访,希望安排她的儿子来鲁国朝见国君,向鲁国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阿姊的儿子,当然可以,到时候寡人欲一见。”
“其二,晋国那边传来消息,太子申生受晋侯夫人骊姬陷害,获罪谋杀国君,现已逃归曲沃,不日晋国将另立骊姬之子奚齐为太子。”
“寡人知道了。”
“其三,周天子的太子是王子郑,他是周王后所生,但王后喜爱小儿子王子带,欲请天子改立王子带为太子,周室恐将生乱。”
“此事齐侯是否知晓?”僖公站了起来,此事非同小可,周王室生乱,诸侯则不会太平。
季友回答:“齐侯已经知晓,我等暂且可以等待齐侯指令。臣的禀报说完了,国君有何诏命?”
僖公回到座位上,呷了一口茶,说道:“国事全都仰仗叔父和诸位爱卿,寡人很放心。去年随齐侯伐楚,寡人对楚地风土和山水甚是喜欢。寡人以为,齐侯和管仲在齐国当政,鲁国跟随齐国;齐侯和管仲离世之后,霸主之位必有一番争夺攻伐,鲁国将协同新的霸主。未来新的霸主,当在楚国和晋国之间。”
鲁国君臣太庙听政之后没多久,晋国方面就派使节递来国书,通告了太子申生去世、公子奚齐立为晋国太子之事。
齐国也派使节来到鲁国,奉齐侯之命约请鲁僖公在八月份于卫国首止城会盟,届时周王室太子郑也将参加盟会。
八月的一天,鲁僖公到达卫国的首止城,齐桓公、宋桓公、陈宣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昭公都来参与了会盟。周王室太子姬郑也来了,齐桓公对太子郑礼遇有加,诸侯共同盟誓,愿拥护太子郑,共保太子。然而,到了会盟的那天,郑文公却不见了。
原来,周惠王也尊重王后的意愿,想改立王子带为太子,所以这次齐国组织的诸侯会盟,周惠王颇为不快。他在盟会期间,派王室周公忌父召见了郑文公,对他说:“周王将安排郑伯去跟随楚国,再加上有晋国辅助,可以确保郑国安定。”郑文公一听周天子之命,心中暗喜,他本来就担心,齐国会因为郑国从先君厉公起,一直未曾朝觐齐国,会讨伐郑国,这下就更放心了。因此,郑文公决意离开首止,不参加会盟典礼。郑卿孔叔劝阻他道:“国君不可与轻易离开、放弃会盟。日后若郑国有难,再去祈求盟会的时候,代价可就更大了,国君到时候会后悔的。”郑文公不听,率领郑国军马返回了郑国。
齐桓公自然不会惯着郑国,当年齐国亲手扶持郑厉公重登国君之位,郑国不知感恩,连续二十多年不来齐国觐见朝贡,齐国曾扣押郑国执政叔詹以示警告,郑国仍不知改过,此次公然违背诸侯盟约,必当联合诸侯讨伐。第二年夏天,就是鲁僖公六年的夏天,齐、鲁、宋、陈、卫、曹各国联合出兵攻打郑国,包围了郑国的新城。新城,就是郑文公从首止返回郑国后,命令修建的一座城池,用来防范诸侯联军的。
郑国连忙派出使臣向周惠王告急,同时向楚国求援。秋天的时候,楚成王派楚军进攻许国,目的是救援郑国。诸侯联军收到许国告急的消息后,先去解许国之围,从郑国新城撤走;等到诸侯联军赶到许国,楚军已经回撤了。
齐桓公一看没有解决问题,必须要让郑国付出代价,于是在僖公七年春天,齐国再次出兵攻打郑国,气势如虹,大有不灭郑国誓不回还的架势。
郑卿孔叔对郑文公说:“俗谚有云:心志假若不强,怎能害怕屈辱?既不能强硬,又不能软弱,那只有死路一条。郑国危险了,请国君向齐国屈服以拯救郑国。”郑文公说:“寡人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姑且稍稍等寡人一下。”孔叔说:“情况危急,朝不保夕,怎么等待国君您呢?”
郑文公诏命杀掉了大夫申侯,将从首止逃盟的责任都推到了申侯的头上,其实是辕涛涂曾向他诬陷申侯,说申侯要反叛;此时齐国军队来攻打郑国,申侯不就等到了反叛的机会?正好除掉申侯,然后把责任全都推到他头上。
到了七月份,齐侯、鲁僖公、宋桓公、陈太子款、郑太子华在鲁国的宁母城会盟,诸侯商讨如何让郑国订立盟约,不再背盟。
郑文公派太子华来参加会议,太子华对齐桓公说:“郑国泄父、孔氏、子人氏三族,违背齐侯的命令。如果齐侯能除掉他们而和敝国讲和,郑国愿作齐国的内臣。”齐桓公正准备答应郑国的请求,管仲劝谏说:“国君您用礼和信来会合诸侯,却用邪恶来结束,未免不行吧。儿子和父亲不相违背叫作礼,见机行事、完成君命叫作信,违背这两条,没有比这更大的邪恶了。”齐桓公说:“上次诸侯进攻郑国,因为楚国围许,伐郑未成;现在取胜在望,利用这一点,不可以吗?”管仲说:“国君您如果用德来安抚,再加上些许惩罚,他们不接受,然后率领诸侯讨伐郑国,郑国挽救危亡还来不及,哪敢不害怕?如果领着郑国的罪人以军力进攻郑国,郑国就有理了,还害怕什么?国君您会合诸侯,是为了尊崇德行,会合诸侯而让邪恶之人位列国君,怎么能向后人交代?国君您不要同意他,郑国一定会接受盟约的。”
齐桓公点头说:“仲父一席话,寡人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国君。”
管仲说:“子华既然做了郑国的太子,却要求凭借大国来削弱他的国家,也一定不能免于祸患。郑国有叔詹、堵叔、孔叔三位贤明的人执政,还不能去离间他们,钻他们的空子。”
齐桓公于是回绝了太子华的请求。太子华参加会盟,本应维护郑国的利益,可是他却考虑自己将来即位后面临三大强势家族,会影响自己的国君之位,所以想借齐桓公之手除掉三位贤臣,这并不是郑文公的意思,太子华是夹带了私货,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传到郑文公和郑国大臣的耳朵里,太子华因为此事得罪了整个郑国,九年之后殒命于郑国。
这一年,是公元前653年。冬天,郑文公派出使臣向齐国请求订立盟约。鲁国上相季友赴齐国参加了齐国与郑国的会盟,并拜访了国相管仲,求教国家农业、商业、政制、军制的治理之策;季友在拜见齐桓公的时候,还向他转交了鲁僖公的亲笔帛书,僖公在帛书中表达了愿与齐国加深盟好关系,希望求娶齐桓公的公主声姜为国君夫人,齐桓公爽快地答应了。